米歇尔先穿过两幢屋子之间的小巷,查看街道,然后示意另外两人跟上。丹尼·威廉斯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环节。万一凌晨两点有人失眠往外看,见到邻居家的草坪上有三个人,这一幕已经很可疑了。假如三个人里有一个还似乎抱着一个人,那就更可疑了。
但维尔德斯穆特公路——得名于多年前双城的某个名人——正在沉睡。罗宾打开靠近人行道一侧的后车门,坐进去,然后伸出双臂。丹尼把男孩塞进车里后,罗宾把卢克拉到身旁,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摸索着扣好安全带。
“咦,他流口水。”她说。
“对,昏迷的人都流口水。”米歇尔说完,关上后车门。她坐进前排副驾驶座,丹尼坐进驾驶座。米歇尔收好枪和喷雾罐,丹尼开车缓缓驶离埃利斯家。车子来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丹尼重新打开车头灯。
“打电话吧。”他说。
米歇尔拨打了同一个号码。“红宝石一号。杰里,包裹已收到。二十五分钟内到达机场。可以启动系统。”
埃利斯家的警报系统重新上线。等警察最终赶来后,他们会发现两人身亡,一人失踪,孩子的嫌疑最大。据说他很聪明,然而聪明人往往都不太正常,对吧?精神不太稳定?等警察找到他,他们会仔细盘问他,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孩子可以逃跑,但再聪明的孩子也不会躲藏。
他藏不了太久。
* * *
注释:
[1]维尔德斯穆驰公路,原文为Wildersmooch,可以拆成“疯狂”和“亲吻”两个词。
[2]1磅约合453.6克。
7
卢克醒来时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不完全是噩梦,但也肯定令人不快。一个陌生女人在他的房间里,弯腰凑近躺在床上的他,女人的金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没错,悉听尊便,她说。就像她和罗尔夫看的小电影里的女孩。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另一个梦境。房间还是他的房间——同样的蓝色壁纸,同样的海报,同样的五斗橱上摆着他的小联盟奖杯,但窗户去哪儿了?面对罗尔夫家的窗户不见了。
他紧闭双眼,然后猛地睁开。没有变化,房间依然没有窗户。他考虑要不要掐自己一把,但那太老套了。他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脸蛋,但一切依然如故。
卢克爬下床。他的衣服在椅子上,就在他母亲昨晚放置的地方:内衣、袜子和T恤在座位上,牛仔裤挂在椅背上。他慢慢地穿上衣服,盯着本应该有一扇窗户的地方,然后坐在椅子上穿运动鞋。鞋子的侧面印着他姓名的缩写——LE,字母没错,但E中间的一横比原先长,他非常确定。
他把鞋翻过来,寻找街上的泥土,却没找到。现在他完全确定了。这不是他的运动鞋。鞋带也不对。太干净了。不过倒是挺合脚的。
他走到墙边,把双手放在墙上按了一下,希望能在墙纸底下感觉到窗户的存在,但那儿没有窗户。
他自问是不是发疯了,突然精神失常,就像M.奈特·沙马兰自编自导的恐怖电影里的孩子。头脑高度发达的孩子是不是更容易崩溃?但他没发疯,他和昨晚上床睡觉前一样精神健全。在电影里,发疯的孩子会认为自己很正常——沙马兰的剧情反转就是这样,但卢克根据读过的心理学书籍判断,绝大多数疯子都知道自己不正常,而他没发疯。
作为一个孩子(五岁,而不是十二岁时),他有段时间发疯似的搜集政治徽章。他老爸很愿意帮他搜集藏品,因为绝大多数徽章在易贝上卖得很便宜。卢克特别迷恋在选举中失利的总统候选人(出于难以解释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阵狂热最终退去,大部分徽章大概被扔在阁楼或地下室里,但他留下了一枚,当作他的某种幸运符。这枚徽章上有一架蓝色的小飞机,周围是“空军支持威尔基”的文字。温德尔·威尔基曾在一九四〇年和富兰克林·罗斯福竞选总统,结果惨败,仅在十个州得到了共计八十二张选票。
卢克把徽章藏在小联盟的奖杯里。他把手指伸进奖杯,里面却空空如也。
接下来,他走到海报前,海报里的托尼·霍克站在禽鸟屋滑板上飞翔。看上去还是那张海报,实则不然。海报左侧的一个小褶皱不见了。
运动鞋不是他的,海报不是他的,威尔基徽章也不见了。
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心里开始发慌,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压下胸膛里的波澜。他走到门口,抓住门把手,确定他会发现自己被锁在了房间里。
但他没有,然而门外肯定不是他住了十二年的那幢屋子的二楼走廊。煤渣砖代替了木墙板,砖块涂成了浅绿色。门对面是一张海报,海报里有三个同卢克年纪相仿的孩子在草原上奔跑。一个孩子跳到半空中。他们要么是疯子,要么是高兴得发疯。海报底部的文字说明情况应该是后者:只是天堂里的另一天。
卢克走出房间。向右望去,走廊尽头是一道在公共机构常见的双开门,就是有推杆的那种。向左望去,大约十英尺开外是另外一道双开门,一个女孩坐在门口的地上。她穿着喇叭裤和泡泡袖衬衫,是个黑人。尽管她看上去和卢克差不多大,但似乎正在抽烟。
8
西格斯比夫人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屏幕。她穿着定制的黛安·冯芙丝汀宝商务套装,但无法掩饰她过度瘦削的身材。她的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亨德里克斯医生站在她身后。早上好,稻草人,他心想,但不敢说出口。
“很好,”西格斯比夫人说,“他来了。咱们的新学员。卢卡斯·埃利斯。他生平第一次坐湾流飞机,自己却不知道。据说他是个真正的神童。”
“很快就不是了。”亨德里克斯医生说完,爆发出他特有的大笑:先吐气,再吸气,有点像驴叫。加上他突出的门牙和超常的身高(他身高六英尺七英寸),因此技术员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驴金刚。
她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是我们的责任,丹,说廉价的笑话也要看场合。”
“对不起。”他很想加上一句:你骗自己玩呢,西格斯?
这话说出来就很不明智了,而且这顶多是个修辞性的问句。他知道她从不和别人开玩笑,骗自己玩就更不可能了。西格斯就像那种无名的纳粹小丑,会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大铁门上焊一行字:Arbeit macht frei(劳动使人自由)。
西格斯比夫人拿起新来男孩的接收表。亨德里克斯在右上角贴了个粉色的圆形即时贴。“你的那些粉色儿童有什么进展吗?丹,随便什么进展都行。”
“你知道我们有。你看到结果了。”
“对,但有什么可验证的价值呢?”
亨德里克斯还没来得及回答,罗莎琳德就探头进来说:“西格斯比夫人,我准备好文件了,还有五个要进来。我知道他们都在你的电子表格里,但时间提前了。”
西格斯比夫人面露喜色。“今天有五个?我肯定活得循规蹈矩的。”
亨德里克斯心想:你连说“好好活着”都受不了,对吧?你的生活肯定哪里有了问题。
“今天只有两个,”罗莎琳德说,“其实是今晚,来自绿宝石小组。明天三个,来自蛋白石小组。四个心动能力者。一个心感能力者,他是关键人物。九十三纳克BDNF[1]。”
“埃弗里·狄克逊,对吧?”西格斯比夫人说,“来自盐湖城。”
“奥勒姆。”罗莎琳德纠正道。
“奥勒姆的摩门教徒。”亨德里克斯说完,又发出驴叫似的笑声。
他是关键人物,很好,西格斯比夫人心想。狄克逊的表格上不会有粉色即时贴。他太有价值了,不能贴成粉色。最小注射量,不会有引起癫痫的风险,不会产生近乎溺死的体验。BDNF水平高于九十的人就不会。
“真是好消息。非常好。把档案拿过来,放在我桌上。电子邮件发给我了?”
“当然。”罗莎琳德微笑道。电子邮件是世界运转之道,但两人都知道西格斯比夫人喜欢纸张甚于像素,她在这方面是个老派人。“立刻就送来。”
“咖啡同样立刻送来,谢谢。”
西格斯比夫人转向亨德里克斯医生。亨德里克斯不但高大,还挺着个大肚子,她心想。作为一名医生,他该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尤其是对他这种身高的人来说,他的血管系统本来就超负荷运转了。然而最擅长忽视自身健康的也正是医务人员。
西格斯比夫人和亨德里克斯都没有心感能力,但在这个瞬间,同一个念头钻进了两人的脑海:假如他们不是彼此厌恶,而是互相看得顺眼,生活会变得多么轻松啊。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西格斯比夫人向后一靠,望着屹立在面前的医生。“我同意埃利斯少爷的智力对咱们研究所的工作毫无价值。就算他的智商只有七十五也无所谓。然而,这正是我们提前带走他的原因。两所而不是一所A级大学已经录取了他——麻省理工学院和爱默生学院。”
亨德里克斯惊讶道:“才十二岁?”
“没错。他的父母被杀和他同时失踪会登上新闻,但出了双城就不会是大新闻,顶多在互联网上掀起一星期左右的波澜。假如他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就成了波士顿校园的风云人物,那新闻就能更轰动了。他这样的孩子很容易上电视新闻,通常会引得人们连连惊叹。医生,我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在咱们这个行当里,没有新闻就是好消息。”
“正确。换一个完美的世界,咱们放过他也还是能搞到足够数量的心动能力者。”她点了点接收表上的粉色即时贴。“这说明他的BDNF水平不算高。只是……”
她没必要说完。有些商品正变得日益稀缺:象牙、虎皮、犀角、贵金属,甚至石油。现在还得算上特殊儿童了,他们的超常能力与智商毫无关系。本星期还要来五个,包括狄克逊家的孩子。收获不错,但两年前这个数字应该能到三十。
“唉,这样吧。”西格斯比夫人说。电脑屏幕上,新来的男孩正往前半区最年长的住客走过去。“他很快就要遇见精明得对自己没好处的本森了。她会向他介绍情况,她眼中的情况。”
“她还在前半区,”亨德里克斯说,“咱们不如让她当正式的接待员。”
西格斯比夫人露出最冷酷的笑容。“那也比你强,医生。”
亨德里克斯低头看着她,想说:西格斯比,我从高处能看见你的头发掉得有多快。这是你轻度但长期的厌食症造成的结果。你的头皮是粉红色的,就像白化兔的眼睛。
他有很多话想对这个语法上一丝不苟、瘦得没奶子的异能研究所行政主管说,但他绝对不会真的说出口。那样就太不明智了。
* * *
注释:
[1]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的缩写。
9
煤渣砖走廊两侧是其他房门和更多的海报。在女孩头顶上的海报里,一个黑人男孩和一个白人女孩将脑门凑在一起,两人笑得像一对白痴。底下的文字是:我选择过得快乐!
“喜欢这个吗?”黑人女孩说。卢克走到近处,才发现她嘴角的香烟其实是做成香烟形状的糖果。“我想改成‘我选择过得糟烂’,但他们会没收我的笔。有时候你顽皮他们会当没看见,但有时候不会。问题在于你永远也猜不到下一次会发生什么。”
“我在哪儿?”卢克问,“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哭。他觉得主要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
“欢迎来到异能研究所。”她说。
“我们还在明尼阿波利斯吗?”
她大笑。“恐怕不在。小子,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我们在缅因,北边鸟不拉屎的地方。至少莫琳是这么说的。”
“缅因?”他摇摇头,像是太阳穴挨了一拳,“你确定?”
“当然。白小子,你看上去脸色煞白。你最好先坐下,免得一头栽倒。”
他用一只手扶着墙坐下了,因为他的两条腿不太听使唤。他更像是瘫倒在地的。
“我在家里,”他说,“我在家里,然后在这儿醒来。房间看上去很像我的卧室,但其实不是。”
“我知道,”她说,“很震惊,对吧?”她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个小盒子。盒子上印着牛仔甩套索的画片,上面写着:围猎香烟糖,像老爸一样抽烟!“来一根?糖分能帮助你稳定情绪,反正对我有用。”
卢克接过盒子,翻开盖子。里面还有六根香烟糖,它们的一头是红色,大概用来代表点燃的烟头。他取出一根,塞进嘴里,咬掉半截。甜味溢满了口腔。
“千万别这么咬真正的香烟,”她说,“你肯定不会喜欢那种味道的。”
“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卖。”他说。
“当然不卖了,”她说,“像老爸一样抽烟?开什么玩笑?肯定是老古董。不过食堂供应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信不信由你。包括真正的香烟,什么牌子都有,好彩、切斯特菲尔德、骆驼,就像特纳经典电影频道的老片里演的。我倒是想试试看,但要一大把代币才能换到。”
“真正的香烟?不会是卖给孩子的吧?”
“这儿的所有住客都是孩子。现在前半区人数不多。莫琳说也许要来新人了。我不知道她的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但通常都很准确。”
“让孩子抽烟?这是什么地方?快乐岛?”然而此刻他并不怎么快乐。
这话逗乐了她。“说得好!就像《木偶奇遇记》!”她举起手。卢克和她击掌后,感觉稍微好了点,他很难说清是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能一直叫你白小子。怎么说呢?有点种族定性了。”
“卢克·埃利斯。你呢?”
“卡丽莎·本森。”她竖起一根手指,“现在请注意了,卢克。你可以叫我卡丽莎,也可以叫我小莎。但不能叫我好孩子。”
“为什么不能?”他还在找感觉,但怎么都找不到,还差得远呢。他吃掉另外半截香烟糖,有假烟头的那半截。
“因为亨德里克斯和他的那几条走狗给你打针和做测试的时候就会这么叫你。‘我要把针头插进你的胳膊,会很疼,你要做个好孩子。我要在你的喉咙里取样,你会呕得像他妈的一条蛆,你要做个好孩子。我们要把你浸到水箱里,你屏住呼吸,做个好孩子。’所以,你绝对不能叫我好孩子。”
卢克没怎么注意听关于测试的内容,但事后他会仔细回味。此刻他在想“他妈的”。他听很多男孩说过这个词(他和罗尔夫在外面的时候,罗尔夫说过许多次),也听那个很可能考砸了学术能力测验的漂亮红发女孩说过,但从没听见他这个年纪的女孩说过。他觉得大概是因为他的生活一直受到了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