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一试吧,”赫伯特说,“我们以后还会讨论很多重要的事情,但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所以你试一试好了。”
店堂前面,里奇·罗凯特换上了他每次穿一小时的行头,跟着《曼波五号》跳起舞来。艾琳看着银色太空服里的人用他戴着手套的双手招呼身边几张餐桌的顾客。几个小孩跑过去,跟着音乐蹦跳嬉笑,他们的父母看得津津有味,并拍照鼓掌。不久(短短五年)之前,卢克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此刻他们却在讨论无法想象的改变。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怀着普通的抱负和期待,她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生出卢克这样的孩子,她有时候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有时候她非常厌恶他们不得不扮演的角色,但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卢克,以后也不可能。他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唯一。
“卢克?”赫伯特说,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儿子?”
“我只是在想接下来会怎么样。”卢克说。他抬起头,直视两人,眼睛里闪烁着他的父母极少见到的光彩。他总是对他们隐藏起这样的光彩,因为他知道那会吓坏他们,相比之下,盘子自己抖动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你们不明白吗?接下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我想去那儿……学习……然后继续向前。那些学校就像布罗德里克。它们不是目标,只是通往目标的垫脚石。”
“亲爱的,你的目标是什么?”艾琳问。
“我不知道。有那么多我想学习、想弄懂的东西。我脑袋里像是有个东西……它会伸出触手……有时候它心满意足,但大多数时候它不满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愚蠢……”
“亲爱的,别这么说。你离愚蠢差得太远了。”她伸手去握儿子的手,但他抽开了,并使劲摇头。桌上的铁皮托盘随之颤动,比萨碎屑像在打哆嗦。
“有一道深渊,明白吗?有时候我会梦到它。它深不见底,充满我不了解的各种东西。我不知道既然是深渊,又怎么会充满——自相矛盾,但确实如此。在它面前,我觉得自己渺小而愚蠢。但深渊上有一座桥,我想走上去。我想站在桥中间,举起我的双手……”
两人看着卢克举起双手,放在他专注的小脸两侧,他们既着迷又有点害怕。比萨托盘现在不是在抖动,而是在嗒嗒地敲打桌面。家中碗柜里的盘子有时候也会这样。
“……黑暗中的那些东西会随之上浮。我知道。”
比萨托盘滑过桌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赫伯特和艾琳都不怎么在意。卢克一旦激动起来,周围就会发生这种事情,不算频繁,但也不罕见。他们已经习惯了。
“我明白。”赫伯特说。
“他明白个屁,”艾琳说,“我和他都不明白。你开始准备材料吧。参加学术能力测验。你先这么做,但也可以改变主意。要是你的主意不变,下定决心……”她望向赫伯特,赫伯特点点头,“我们会努力实现你的愿望。”
卢克咧开嘴,捡起比萨托盘。他望向里奇·罗凯特。“我小时候也那样和他一起跳舞。”
“是啊,”艾琳说,她不得不再次使用纸巾,“确实如此。”
“你知道那句关于深渊的老话,对吧?”赫伯特问。
卢克摇摇头,也许是因为他罕见地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不想毁了老爸的点题金句。
“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你。”
“它肯定会凝视你啊,”卢克说,“嘿,吃甜点吗?”
4
包括作文在内,学术能力测验长达四小时,谢天谢地,中间有一小段休息时间。卢克坐在高中休息室的长凳上,吃着母亲给他准备的三明治,衷心希望手边能有本书。他带了《裸体午餐》,但监考老师将它收走了(连同他和其他人的手机),说考完试再还给他。那家伙甚至翻了一遍那本书,不知是在寻找下流图片,还是一两张小抄。
他开始吃动物造型的曲奇,发现另外几个来考试的学生围着他。是几个大男孩和大女孩,读高中三年级或四年级。
“小子,”其中一个问他,“你他妈来这儿干什么?”
“参加考试,”卢克说,“和你们一样。”
他们思考片刻,一个女孩说:“你是天才吗?就像电影里演的?”
“不是,”卢克微笑道,“不过我昨晚住的确实是假日快捷酒店。”
他们大笑,气氛融洽。一个男孩举起手,卢克和他击掌。“你想去哪儿?什么学校?”
“麻省理工,只要我能考进去。”卢克说。这话其实没什么诚意:他选择的两所学校都已经有条件地录取他了,条件就是今天考出一个好成绩。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就上半场而言,考试易如反掌。让他感到有威胁的是围着他的这几个孩子。到了秋天,他会坐在满是这种孩子的课堂上,他们的年纪大得多,块头也一个顶他两个,他们当然会盯着他。他和格里尔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说他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像个怪胎。
“重要的是你的感觉,”格里尔先生说,“尽量记住这一点。假如你需要疏导——只是找个人谈谈你的感觉,那就一定要去找。另外,随时欢迎你发短信给我。”
一个漂亮的红发女孩问他,数学试卷里的旅馆问题他有没有解出来。
“关于阿龙的那道题?”卢克问,“当然解出来了。”
“你觉得正确答案是什么?还记得吗?”
那道题问的是一个叫阿龙的家伙需要向旅馆支付多少钱,他住了x晚,房费每晚99.95美元,另加8%的税和一次性5块钱的其他费用,卢克当然记得,因为这道题稍微有点绕。答案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等式。
“是B。你看。”他拿出笔,在装午餐的袋子上写下:1.08(99.95x)+5。
“你确定吗?”她问,“我选的是A。”她弯下腰,拿起卢克的午餐袋——他闻到了一丝她身上的香水味,是紫丁香,很好闻——并写下:(99.95+0.08x)+5。
“很漂亮的式子,”卢克说,“但出题人就是想这么搞乱你的脑子的。”他点了点等式,“你的答案只体现了一晚的费用,而且没有算对消费税。”
她哀叹了一声。
“没关系,”卢克说,“其他题目你肯定做对了。”
“也许你错了,而她是对的。”刚才和卢克击掌的男孩说。
女孩摇摇头。“这小子是对的。我他妈忘了怎么算税。我太差劲了。”
卢克看她耷拉着脑袋走开,一个男孩追上去,搂住了她的腰。卢克很嫉妒他。
另外一个男孩在卢克身旁坐下,他相貌平庸,戴着设计师品牌的眼镜。“感觉奇怪吗?”他问,“我是说身为你这样的人。”
卢克想了想。“有时候吧,”他说,“大多数时候只是……怎么说呢?生活。”
一名监考老师探出身子,摇了摇铃。“孩子们,回来吧。”
卢克站起身,觉得松了一口气,他把午餐袋扔进体育馆门口的垃圾桶。他最后一次望向漂亮的红发女孩,他走进教室时,垃圾桶向左偏移了三英寸。
5
考试的下半场和上半场一样简单,他觉得自己的作文也看得过去。总之就是尽量简短一些。离开学校时,他看见漂亮的红发女孩独自坐在长凳上哭泣。卢克猜她大概是考砸了,但不知道有多糟糕,是没法上第一志愿的那种差劲,还是只能去社区大学的那种完蛋。他想象一个人的大脑不知道所有答案会是什么感受。他思考要不要过去安慰她,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她眼中的小屁孩的安慰。她也许会说“你给我学个变形虫,赶紧滚开”。他甚至想到了悄悄移位的垃圾桶——那种事够怪诞的。他意识到(带着天启般的力量),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学术能力测验,除了选项不是四五个,而是几十个之外,还包括时而有之和似是而非的厄运。
他的母亲朝他挥手,他也挥挥手,跑向她的车子。他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母亲问他感觉考得怎么样。
“盖了帽了。”卢克说。他对母亲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但他忍不住去想那个红发女孩。哭泣固然糟糕,但他指出她等式中的错误时,她的脑袋耷拉下去(就像干枯了的花朵),那个景象更加糟糕。
他命令自己别去想了,但当然不可能做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别去想北极熊,然后你会发现,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那个鬼东西都会浮现在你的脑海里。
“妈妈。”
“怎么了?”
“你说记忆到底是上天的祝福还是诅咒?”
她不需要思考,上帝很清楚她都记住了什么。“亲爱的,两者都是。”
6
六月里的一天,凌晨两点,蒂姆·贾米森正在迪普雷镇的主大道上巡夜,一辆黑色多功能休旅车,在明尼阿波利斯以北的一个城郊居住区拐上维尔德斯穆特公路。一条街道叫这个名字本来就已经很疯狂了,卢克和好友罗尔夫还叫它维尔德斯穆驰公路,半是因为这个名字更加疯狂,半是因为他俩都渴望亲吻女孩[1],渴望得都快发疯了。
多功能休旅车里坐着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男人叫丹尼,两个女人分别叫米歇尔和罗宾。丹尼在开车。沿着这条蜿蜒的寂静街道开到一半时,他关掉灯光,溜到路边,熄灭引擎。“你们确定这个不是心感能力者,对吧?因为我没带我的锡箔帽。”
“哈,哈。”罗宾挤出两声干笑。她坐在后座上。
“只是普通的心动能力者,”米歇尔说,“没必要提心吊胆的,咱们早干早完事。”
丹尼打开前排座位之间的储物箱,取出一部电话,这东西看着像是来自九十年代的难民:笨重的方形机身,又短又粗的天线。他把电话交给米歇尔,米歇尔输入号码。他又打开储物箱的假箱底,取出一副乳胶手套、两把格洛克37手枪和一个喷雾罐,标签提示瓶子里装的是空气清新剂。他将一把枪交给后座上的罗宾,另一把留给自己,然后把喷雾罐递给了米歇尔。
“准备好了,队友们,咱们行动吧,”他边念叨边戴手套,“红宝石,红宝石,能听懂我说什么吗?”
“别作怪了,像高中生似的。”米歇尔说。她把电话夹在肩头,边打电话边戴乳胶手套。“西蒙兹,收得到吗?”
“收到。”西蒙兹回答。
“这里是红宝石一号。我们已经到达。请关闭安保系统。”
她等了一会儿,听着杰里·西蒙兹在电话那头忙碌。埃利斯家的住处,卢克和父母正在酣睡,前厅和厨房里,得伟安保系统的显示屏悄然熄灭。米歇尔得到可以行动的通知后,向队友竖起大拇指。“好了,一切就位。”
罗宾挎上随身包,它看着像个中等尺寸的女性手包。他们开门下车,车内的灯没有亮,车上挂着明尼苏达州巡警的车牌。三个人排成一列,穿过埃利斯家和隔壁德坦家(罗尔夫也在酣睡,很有可能刚好梦见了疯狂的亲吻)之间的小巷,他们从后门进屋,罗宾领头,因为她拿着钥匙。
他们在炉子旁停下。罗宾从随身包里取出两个微型消声器和三副带松紧带的轻量级夜视仪。戴上夜视仪后,他们的脸变得像昆虫,但暗沉沉的厨房立刻变得明亮。丹尼和罗宾拧上消声器。米歇尔领着他们穿过家庭活动室来到前厅,然后上楼。
他们穿过二楼的走廊,动作很慢,但不乏自信。走廊铺着的地毯吸收了他们的脚步声。丹尼和罗宾在第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下。米歇尔走向第二扇门。她扭头看搭档,把喷雾罐夹在手臂下,举起双手,伸出十根手指:给我十秒钟。罗宾点点头,冲她伸出一根大拇指。
米歇尔打开门,走进卢克的房间。铰链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床上的人影(只能看见一丛头发)动了动,四周随即恢复安静。凌晨两点,孩子应该睡得很沉,外部世界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然而这个孩子并非如此。也许天才儿童连睡觉都和普通人不一样,谁知道呢?反正米歇尔·罗伯逊不知道。隔着夜视仪,房间亮如白昼。墙上贴着两张海报,一张海报上是正在飞翔的滑板手,滑板手屈着膝盖,双臂伸展,手腕抬起。另一张上面是雷蒙斯乐队,米歇尔当年上高中时也听过这个朋克组合的歌曲。她觉得他们已经全死了,去了天上的洛克威海滩。
她穿过房间,边走边在心里计数:四……五……
数到六时,她的大腿碰到了五斗橱,摆在上面的什么奖杯被碰翻了。弄出来的声音并不响,但孩子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妈妈?”
“没错,”米歇尔说,“悉听尊便。”
她看见男孩眼里升起惊慌的神色,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她屏住呼吸,把喷雾罐拿到离男孩的脸两英寸的地方,按了一下。他像灯被关上似的迅速失去知觉。他们总是这样,六到八小时后醒来时也不会有宿醉的感觉。化学使生活更加美好,米歇尔心想,然后数到七……八……九。
数到十时,丹尼和罗宾走进赫伯特和艾琳的房间。他们首先遇到的是个麻烦:艾琳不在床上。卫生间的门开着,灯光在地上照出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夜视仪里的视野变得过于明亮。他们摘下夜视仪,扔在地上。房间里铺着抛光过的硬木地板,咔咔两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分外响亮。
“赫伯特?”艾琳在卫生间里低声说,“你碰翻了水杯吗?”
罗宾走向床边,从背后的腰间抽出格洛克37手枪,丹尼则走向卫生间,不再掩饰脚步声。现在没这个时间了。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的一侧,将枪贴着脸颊。
艾琳那一侧的枕头上还有她头部压出来的痕迹。罗宾拿起枕头,压在丈夫脸上,然后对着枕头开枪。格洛克37手枪发出的声音仿佛轻声咳嗽,枪口吐出的火焰在枕头上烧出一小块棕色的痕迹。
艾琳走出卫生间,带着担忧的表情。“赫伯特?你没事——”
艾琳看见了丹尼。丹尼扼住她的喉咙,用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轻轻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她瘫软下去。
与此同时,赫伯特·埃利斯的双脚漫无目标地乱踢,原本盖在他和已故妻子身上的被子起伏翻飞。罗宾又朝枕头开了两枪,第二枪不再像咳嗽,而是像吠叫,第三枪就更响了。
丹尼拿开枕头。“唉,你是不是《教父》看多了?天哪,罗宾,他的脑袋少了一半。你让殡仪馆怎么给他收尸?”
“任务完成了,这个才重要。”事实上,她开枪的时候不喜欢看着他们,尤其是在生命的火花熄灭的那个瞬间。
“女孩,你必须鼓起勇气来。第三枪太响了。走吧。”
他们捡起夜视仪,走向男孩的卧室。丹尼抱起卢克,这毫无难度,男孩顶多九十磅[2]。他摆摆头,让两个女人先走。他们原路出去,穿过厨房离开埃利斯家。隔壁屋子没有亮灯(第三枪虽然很响,但还没那么响),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蟋蟀的吟唱和遥远的警笛声,警笛声说不定是从圣保罗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