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明白,”赫伯特说,“我们知道卢克很聪明,所以他才会来这儿。”他没有说的是(但格里尔当然知道),他们永远也付不起学校堪比天文数字的学费。赫伯特是纸箱厂的工头,艾琳是初中教师。卢克是布罗德里克学校少数的几名走读生之一,也是为数更少的奖学金获得者之一。
“聪明?也不尽然。”
格里尔低头看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除此之外办公桌上别无他物,艾琳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要么是校方打算让他们的儿子退学,要么是奖学金被取消了——结果也一样是退学。布罗德里克学校每年的学费是四万美元左右,和哈佛差不多。格里尔要对他们说之前搞错了,卢克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聪明。他仅仅是个普通孩子,只是阅读能力远超平均水平,而且似乎过目不忘。艾琳自己也读过一些文献,知道超常记忆力在孩童中并不是特别罕见;在所有正常孩子里,大约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的孩子能够记住几乎一切。问题在于,这份天赋往往会随着儿童成长到青春期而消失,而卢克就快到那个年纪了。
格里尔微笑道:“我跟你们直说吧。我们自豪于我们培育特殊儿童的能力,但整个布罗德里克也找不出另一个和卢克类似的孩子。我们的一位荣誉退休教师弗林特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自告奋勇,领着卢克学习了一遍巴尔干地区的历史,这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对认识当代的地缘政治局势有很大的作用。反正弗林特是这么说的。第一个星期过后,弗林特来找我,说他教导你们儿子的感觉就像犹太长老教导耶稣,耶稣不但反过来教导他们,而且责备他们,说‘入口的不能污秽人,出口的乃能污秽人’。”
“我听糊涂了。”赫伯特说。
“比利·弗林特也糊涂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格里尔俯身向前。
“你听我说。那些极其艰深的知识是两个学期的硕士课程,卢克不但在短短一星期内全部学完,而且自己得出了许多结论,都是弗林特打算先给他打好基础再辅导的内容。在一些结论上,卢克称它们‘与其说是原创的想法,不如说是公认的信条’,非常有说服力。不过,弗林特说卢克的语气非常委婉,甚至带着歉意。”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赫伯特说,“卢克很少谈起他的功课,因为他说我们肯定不懂。”
“事实也确实如此,”艾琳说,“我以前或许还懂一些二项式定理,但也是很久以前了。”
赫伯特说:“卢克回到家里和其他孩子一样。他做完作业和家务事就玩Xbox游戏,或者在车道上和他的朋友罗尔夫练投篮。他还喜欢看《海绵宝宝》呢。”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大腿上总是放着一本书。”
对,艾琳心想。这两天是《社会学原理》,在此之前,是威廉·詹姆斯文集,再往前是《匿名戒酒会大书》[1],再往前是科马克·麦卡锡全集。他就像在牧场散养的牛,自己会往青草最肥美的地方去。她丈夫选择对此视而不见,因为这事怪异得令他恐惧。她同样感到害怕,这大概是她对卢克学习巴尔干历史一无所知的原因之一。卢克没有告诉她,因为她没有问。
“我们这儿有不少神童,”格里尔说,“事实上,布罗德里克超过一半的学生可以被称为神童。但他们天赋有限。卢克不一样,因为卢克无所不能。他不是专精于一项,而是样样都行。当然了,我不认为他能去打职业棒球或篮球——”
“要是他遗传了我的身高,那就没法打职业篮球了。”赫伯特微笑道,“除非他是下一个斯普德·韦布[2]。”
“闭嘴。”艾琳说。
“但他打得很有激情,”格里尔继续道,“他乐在其中,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他不是运动场上的呆瓜,他和队友相处得很好。他不内向,也没有任何情感失调的问题。卢克是个标准的美国酷小子,喜欢穿摇滚乐队T恤,反戴棒球帽。他在普通学校里未必会这么酷——日复一日的无聊学业会逼疯他,但我认为他也混得下去,因为他会去钻研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连忙又加上一句:“当然了,不是说你们一定要试试。”
“不,我们很高兴他能待在这儿,”艾琳说,“非常高兴。我们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们疯狂地爱着他。”
“他也爱你们。我和卢克谈过几次,他表达得非常清楚。这么聪明的孩子极其罕见。不但聪明,而且能适应环境和脚踏实地——他不但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也能看见外部世界,这就更加罕见了。”
“要是一切都好,为什么要叫我们来?”赫伯特问,“倒不是说我不喜欢听你夸奖我家孩子,你千万别这么想。另外,打HORSE[3]比赛我还是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虽说他的勾手投篮动作非常漂亮。”
格里尔往后靠在椅背上。他的笑容消失了。“叫你们来是因为我们能为卢克做的事情已经到头了,他自己也知道。他有兴趣以一个相当独特的方式完成大学教育。他打算在剑桥的麻省理工学院主修工程学,在河对岸波士顿的爱默生学院辅修英语文学。”
“什么?”艾琳问,“同时?”
“对。”
“学术能力测验呢?”艾琳只能想到这么一个问题。
“他打算参加下个月,也就是五月的考试。在北部社区高中。他肯定会考出绝好的成绩。”
我会给他准备午饭的,她心想。她听说“北高食堂”的饭很难吃。
赫伯特在震惊中沉吟片刻,然后说:“格里尔先生,我们的孩子才十二岁。事实上,他上个月才刚满十二岁。他也许特别了解塞尔维亚,但要再过三年才有可能留胡子。你……这个……”
“我理解你的感受,假如我的辅导顾问同事和其他教职员工觉得他在学术、社会和情感三方面都没有能力完成学业,我们也不会坐下来谈这件事了。另外,对,同时在两所学校。”
艾琳说:“我不可能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送去半个美国之外,和一群已经到了能喝酒和去夜总会年龄的大学生住在一起。要是他有亲戚能去投靠,那还可以考虑,但……”
格里尔边听边点头。“我理解,我非常赞同,卢克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独立生活,哪怕是在有人监督的环境中。他在这方面头脑非常清楚。然而,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越来越感到受挫和不满,因为他渴望学习。事实上,他如饥似渴。我无从了解他脑袋里蕴含着多么伟大的智慧,我们没人能理解,最贴切的大概就是老弗林特那个关于耶稣教育长老的比喻了,但假如要我想象,我能想到的是一台绽放光辉的庞大机器,它仅仅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的效能,最多百分之五。由于这是一台人形机器,他感觉到了……饥饿。”
“受挫和不满?”赫伯特说,“呃,我们可没见到他的那一面。”
我见到了,艾琳心想。不是每时每刻,但有时确实会见到,也就是在盘子自行抖动和门自行摔上的那些时刻。
她想象格里尔说的那台绽放光辉的庞大机器,足以装满三四座仓库那么大的建筑物,但机器究竟在为什么而运转呢?顶多是在生产纸杯或铝合金快餐托盘。他们应该为他做得更多,但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明尼苏达大学如何?”她问,“或者圣保罗的康科迪亚大学?要是他去这两个地方,还是可以住在家里。”
格里尔叹息道:“那和让他从布罗德里克转到任何一所普通高中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讨论的这个孩子,智商测试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但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艾琳说,“他也许能得到这两所学校的奖学金,但我们都在本地工作。我们远远算不上富裕呢。”
“关于这个嘛,咱们可以谈一谈。”格里尔说。
* * *
注释:
[1]《匿名戒酒会:万千酗酒男女如何康复的故事》一书的别称。
[2]美国NBA前职业球员,位置是控球后卫,身高仅一米六八。
[3]一种在美国流行的街头篮球投篮游戏。
2
那天下午,赫伯特和艾琳回到学校,卢克正在接人车道前和另外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打闹。他们有说有笑,玩得很开心。在艾琳眼中,他们和其他地方的孩子毫无区别:女孩穿着裙子和紧身裤,胸部刚开始隆起;卢克和好朋友罗尔夫穿着宽松的灯芯绒长裤(本年度年轻男性的时尚宣言)和T恤。罗尔夫的T恤上印着“喝啤酒的是初哥”。他的大提琴装在夹棉套里,此刻他似乎正绕着大提琴跳钢管舞,嘴里还在滔滔不绝,话题从春季舞会到毕达哥拉斯定理都有可能。
卢克看见父母后,又待了一会儿,和罗尔夫拍肩告别,然后抓起背包,钻进艾琳的四驱车。“两位大佬,”他说,“妙极了。本人何德何能,受得起如此礼遇?”
“你真的想去波士顿念书?”赫伯特问。
卢克毫不惊慌,他哈哈一笑,对着空气挥舞双拳。“对!我能去吗?”
就好像在问他能不能去罗尔夫家过周末,艾琳不禁感叹。她想到格里尔如何描述他们的儿子。他说儿子“无所不能”,真是个完美的说法。卢克是个天才,但没有因为自己过度发达的智慧而心态扭曲;他会无怨无悔地跳上滑板,带着他万里挑一的大脑冲下陡峭的人行道,把自己托付给上帝。
“咱们早一点去吃晚餐,好好讨论一下。”她说。
“火箭比萨!”卢克叫道,“怎么样?老爸你没忘记带奥美拉唑[1]吧?没忘记吧?”
“哈,相信我,今天见过面以后,我太想吃比萨了。”
* * *
注释:
[1]处方药,用于治疗胃溃疡等。
3
他们要了一个大号辣味香肠比萨,卢克一个人吃掉一半,外加从特大号扎杯里倒出的三杯可乐,他的父母只能赞叹他的消化道和膀胱与头脑一样无可匹敌。卢克解释说他先和格里尔先生谈过,因为“我不想吓坏你们。这是跟你们的初步试探性谈话”。
“扔出去,看看猫会不会把它叼走。”赫伯特说。
“好。升到旗杆顶上,看看谁会朝它敬礼。贴在五点十五分的车上,看看它会不会在伊代纳下去。朝墙扔,看——”
“够了。他说明了我们该怎么和你一起去。”
“你们必须一起去,”卢克认真地说,“我年纪太小,无法离开我敬爱的父母亲。另外……”他隔着比萨的残骸望向两人,“我无法学习,我会很想念你们的。”
艾琳命令双眼不许分泌泪水,但它们不听使唤。赫伯特递给她一张纸巾。她说:“格里尔先生……呃……我设想了一种可能性,我觉得你也许会说……我们大概可以……嗯……”
“二位,”卢克说,“最后一块谁要?”
“全给你了,”赫伯特说,“你别撑死,在有机会发疯上大学之前。”
“Ménage à college(全家上大学),”卢克说,哈哈一笑,“他是不是和你们谈了有钱校友的事?”
艾琳放下纸巾。“天哪,卢克,你和你的辅导顾问议论你父母的财务状况?你我到底谁是成年人?我有点不明白了。”
“冷静,好老妈,只是简单的推理而已。不过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捐赠基金。布罗德里克有很大一笔基金,他们可以花钱帮你们搬家并安置,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托管人绝对不会答应,尽管这完全符合逻辑。”
“是吗?”赫伯特问。
“当然。”卢克起劲地嚼了几口食物并吞下,咕咚咕咚地灌可乐。“我是一项投资,一只有增长潜力的股票,投资几分钱就能挣到几块钱,明白吗?美国就是这么运转的。托管人能看得这么长远,没问题,但他们无法打破自己的认知黑箱。”
“认知黑箱?”他父亲说。
“对。黑箱是先祖辩证思维的产物。它甚至可能来自部落时代,不过想到一个托管人部落就太好笑了。他们会说:‘要是我们为他这么做了,那就可能必须为其他孩子这么做。’这就是黑箱,是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
“公认的信条。”艾琳说。
“你说到点子上了,妈。托管人会把皮球踢给有钱的校友,那些人靠跳出黑箱思维挣了大钱,但依然热爱布罗德里克的蓝白旗帜。格里尔先生会担任发起人。至少我希望他会这么做。条件无非就是他们现在帮我一把,以后等我有钱、有名了自然会反哺学校。我其实并不在乎金钱和名声,我骨子里是个中产阶级,但我多半还是会发财——顺便的事。当然了,前提是我不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疾病,或者在恐怖袭击中身亡,等等。”
“别说这种话,会招来厄运的。”艾琳说,在乱糟糟的桌上画了个十字。
“迷信,老妈。”卢克宽容地说。
“我乐意。擦擦嘴,上面有比萨酱,看着像你的牙龈在流血。”
卢克擦擦嘴。
赫伯特说:“按照格里尔先生说的,某些利益相关人士也许愿意资助我们搬家,并提供长达十六个月的生活费用。”
“他有没有说资助你们的人也许能帮你们找到新工作?”卢克的眼睛在放光,“更好的工作。因为我们的一名校友是道格拉斯·芬克尔。他凑巧是美国纸业公司的老板,这个行当很接近你的最有效击打点、你的危险区,就像橡胶遇到——”
“他确实提到了芬克尔,”赫伯特说,“只是语气并不确定。”
“另外……”卢克转向母亲,双眼闪亮,“波士顿现在是教师的买方市场。按照你的资历,起薪就有六万五。”
“儿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赫伯特问。
卢克耸耸肩。“从维基百科开始,然后查看文章引用的主要信息源。差不多就是跟踪环境的动态。我的环境是布罗德里克学校。我认识所有的托管人,富豪校友就要靠我自己查了。”
艾琳从桌子对面伸出手,拿走儿子手里没吃完的最后一块比萨,放回铁皮托盘上的碎渣里。“卢克,就算这一切真能实现,你不会想念你的朋友吗?”
卢克的眼睛蒙上水雾。“会的。尤其是罗尔夫,还有玛雅。尽管我们不能正式邀请女孩去参加春季舞会,但她是我的非正式女伴。所以,会的。但是……”
两人等他说下去。他们的儿子向来很会说话,有时甚至过于唠叨,此刻却似乎陷入了挣扎。他开口,停下,又开口,又停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