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1]1英亩约合4046.86平方米。
[2]化用《圣经·路加福音》23:34。
2
蒂姆以为温迪能从哥伦比亚回来吃晚饭,但她打电话说她必须留下过夜。明天上午还有一场会议,讨论费尔利县执法机构的未来。
“我的天,这事就没完了?”蒂姆问。
“我确定这是最后一场了。形势很复杂,你知道的,官僚主义更是让它雪上加霜。家里都还好吧?”
“好极了。”蒂姆说,心中希望确实如此。
晚饭他做了一大锅意大利面。卢克浇上博洛尼亚肉酱吃,卡丽莎和尼基配沙拉吃。安妮不知去向,她经常这样。
他们吃得很高兴,聊得也很起劲,欢声笑语不断。后来,蒂姆去冰箱里取非凡农庄[1]的蛋糕,他像喜剧歌剧里的侍者那样高举蛋糕回来,却发现卡丽莎在哭。尼克和卢克各用一条胳膊搂着她,但没有安慰她(至少没用蒂姆能听见的方式)。他们看上去心事重重,怀着顾虑。他们陪着她,但心思不全在她身上,也许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
蒂姆放下蛋糕。“怎么了,小莎?他们肯定知道,但我不知道。所以你就提点我一下吧。”
“万一他是对的呢?万一他是对的,卢克是错的?万一三年后世界毁灭了……或者三个月后……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保护它?”
“我没错。”卢克说,“他们有数学家,但我更厉害。我没有吹牛,这是事实。他说我什么来着?魔术式思维?他们也一样。他们无法接受他们可能出错。”
“但你不确定!”她叫道,“我能听见你的心声,卢克,你并不确定!”
卢克没有否认,只是低头盯着盘子。
卡丽莎抬头望向蒂姆。“万一他们预测对了哪怕一次呢?岂不都是我们的错?”
蒂姆犹豫起来。他不希望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左右女孩该如何度过余生,他绝对不愿意承担这份责任,但他知道他必须如此。两个男孩也在听,在等待他开口。他没有通灵能力,但他拥有另一种能力:他已经长大了。他是成年人。孩子们希望他能告诉他们,床底下没有藏着怪物。
“当然不能怪你们,不能怪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来不是为了禁止你们乱说话,而是为了毒害你们的人生。卡丽莎,别让他得逞。你们都一样,不能让他得逞。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天生就能做到一件超越于其他一切的事情。你们几个孩子做到了这一点。”
他伸出双手,擦掉卡丽莎脸颊上的眼泪。
“你们挣扎求生,你们运用爱和智慧,你们活了下来。来,现在吃蛋糕吧。”
* * *
注释:
[1]始创于一九二九年的美国烘焙产品品牌。
3
星期五,轮到尼基离开了。
蒂姆和温迪站在卢克的身旁,望着尼基和卡丽莎手挽着手走下车道。温迪要开车送他去不伦瑞克的长途汽车站,但他们三个明白,那两位需要(也应该得到)一点独处的时间,为了告别。
“咱们再排练一遍。”一小时前蒂姆说。午饭时尼基和卡丽莎都没吃什么东西。蒂姆和尼基走上后门廊,卢克和卡丽莎收拾餐具。
“不用了,”尼基说,“我记住了,老兄。真的。”
“那也一样,”蒂姆说,“因为很重要。从不伦瑞克到芝加哥,对吗?”
“对。长途汽车今晚七点一刻发车。”
“你在车上和谁说话?”
“不和任何人。不引起任何注意。”
“等你到了芝加哥呢?”
“去海军码头打电话给我叔叔弗雷德。因为绑架者在那儿释放了我,他们也在那儿释放了乔治和海伦。”
“但你不知道这一点。”
“对,我不知道。”
“你认识乔治和海伦吗?”
“听都没听说过。”
“绑架你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
“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是个谜。他们没有猥亵我,没有提问,我没听说还有其他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警察盘问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补充。”
“这就对了。”
“最后等警察放弃,我就去内华达找我的叔叔和婶婶,还有鲍比,从此我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鲍比是尼基的弟弟,尼基被绑架的那天夜里,他刚好去朋友家过夜了。
“等你发现你的父母死了?”
“大新闻。别担心,我会哭的,不难。而且不会是假哭,相信我。可以了吗?”
“快好了。稍微松一松你的拳头。说的既是你手臂上的那两个,也是你脑袋里的拳头。给快乐的生活一个机会。”
“不容易,老兄。”尼基的眼睛泛起泪光,“他妈的不容易。”
“我知道。”蒂姆说完,试着去拥抱他。
刚开始尼基只是被动地接受,随后他也拥抱蒂姆,很用力。蒂姆觉得这算个好的开始,他认为无论警察如何盘问这个孩子,无论他们说多少次他的故事不符合逻辑,他都应付得了。
蒂姆担心乔治·艾尔斯会添油加醋。这孩子是个典型的碎嘴子和天生的添油加醋狂。但蒂姆认为——希望——自己最终让乔治明白了:你不知道的事情能保障你的安全,说得越多就越有可能绊倒你。
尼基和卡丽莎在车道底下的邮箱旁拥抱,大舌头的史密斯先生曾在那里谴责他们,企图向只是想挣扎求生的孩子们灌输负罪感。
“他真的很爱她。”卢克说。
对,蒂姆心想。你也是。
卢克不是第一个发现自己在这场三角恋爱中扮演电灯泡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另外,“恋爱”这个词用得对吗?卢克非常聪明,但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他对卡丽莎的感情会像退烧一样过去,不过,把这种话说给他听也毫无意义。卢克会永远记得她,就像蒂姆记得自己十二岁时为之痴狂的那个女孩(她十六岁,而且是蒂姆永远无法企及的)一样。正如卡丽莎会记得尼基——一个勇敢抗争的英俊少年——一样。
“她也爱你。”温迪柔声说,并轻轻捏了一下卢克被晒黑的脖子。
“不一样的。”卢克怏怏不乐地说,随即微笑道,“去他妈的,生活总会继续下去。”
“你去开车吧,”蒂姆对温迪说,“长途汽车不等人。”
她开车过来。卢克上了车,到信箱边下来,然后和卡丽莎一起站在那儿,挥手送别那辆车。尼基从车窗伸出手,挥手和他们告别。车开走了。尼基右边的裤袋(车站扒手最难下手的那个口袋)里装着七十美元现金和一张电话卡,鞋里有一把钥匙。
卢克和卡丽莎一起走上车道。走到一半,卡丽莎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哭泣。蒂姆想过去,但转念一想没有去,那是卢克的任务。卢克安慰她,用双臂搂住她。她个子比较高,所以她把脑袋搁在他的脑袋上,而不是肩膀上。
蒂姆听见了嗡嗡声,但非常微弱。他们在交谈,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没关系。本来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4
两个星期后,轮到卡丽莎离开了。她去格林维尔乘长途汽车,而不是不伦瑞克。她会在第二天晚上到达芝加哥,然后从海军码头打电话给她在休斯敦的姐姐。温迪送了她一个小小的串珠手包,里面有七十美元和一张电话卡。她的一只运动鞋里有一把钥匙,和尼基那把一模一样。钱和电话卡被偷了也无所谓,但钥匙不行。
她紧紧地抱住蒂姆。“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说多少个谢谢都不够,但我也只能说谢谢了。”
“足够了。”蒂姆说。
“希望世界不会因为我们而毁灭。”
“小莎,我再对你说最后一遍——就算有人按下那个红色大按钮,那也不是你们的错。”
她无力地笑了笑。“我们所有人最后联合起来的时候,获得了一个能终结所有红色大按钮的红色大按钮。按下去的感觉非常美妙,让我不舒服的就是这个,那种美妙的感觉。”
“但那已经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我很高兴。任何人都不该拥有那样的力量,尤其是一群孩子。”
蒂姆想说,在能够按下红色大按钮的那些人中,有一部分就是孩子,如果不是身体能,那就是头脑能,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她要面对未知和不确定的未来,那就已经够可怕了。
卡丽莎转向卢克,将手伸进她的新手袋。“我有件礼物要给你。我们离开异能研究所的时候它在我的口袋里,但我完全忘记了。我希望你能留着它。”
她给他的是个皱巴巴的烟盒。烟盒正面印着挥舞套索的牛仔。牛仔上方是品牌名:围猎香烟糖。下方是:像老爸一样抽烟!
“只剩下几根了,”她说,“断了,多半还走味了,但——”
卢克开始流泪。这次轮到卡丽莎搂住他了。
“别这样,亲爱的,”她说,“别这样。求你了。你非要让我伤心吗?”
5
卡丽莎和温迪离开后,蒂姆问卢克想不想下象棋。男孩摇头道:“我想去后院待一阵,坐在大树下。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空荡荡过。”
蒂姆点点头。“你的心会重新满起来的,相信我。”
“那是肯定的。蒂姆,你认为他们有朝一日会使用那些钥匙吗?”
那些钥匙能打开查尔斯顿一家银行里的一个保管箱。莫琳·艾尔沃森给卢克的东西在里面。如果任何一个已经离开卡托巴山农场的孩子——或者卢克、温迪和蒂姆——发生意外,其他孩子就会去查尔斯顿打开保管箱。如果他们在异能研究所形成的纽带依然存在,那么也许所有的孩子都会去。
“会有人相信U盘里的内容吗?”
“安妮肯定会,”蒂姆微笑道,“她相信鬼魂、不明飞行物、夺舍,她什么都信。”
卢克没有微笑。“对,但她有点……你知道的,疯疯癫癫的。虽说她现在好多了,因为要经常和登顿先生见面。”
蒂姆挑起了眉毛。“鼓手?你是什么意思?他们在约会?”
“应该是吧,假如两个年纪很大的人这么做也能叫约会。”
“你读她的心知道的?”
卢克微微一笑。“不,我现在又只能推动比萨托盘和翻书了。是她告诉我的。”卢克想了想,“我觉得告诉你也没什么。她没有逼我发誓保密。”
“真是活见鬼了。至于那个U盘……你知道吗?你从一个线头开始拉,就能拆掉整件毛衣。我认为那个U盘就相当于线头。会有人认出视频里的孩子,许多孩子,然后展开调查,大舌头男人的组织妄图重启计划的希望就会全部破灭。”
“不过我本来也不认为他们能重启。他可以这么想,但那只是更魔术式的思维。这个世界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听着,我想……”他朝屋子和菜园比画了一个手势。
“当然可以,去吧。”
卢克转身走开,步伐并不轻快,而是低着头艰难跋涉。
蒂姆几乎要放他走了,但又改变了主意。他追上去,按住男孩的肩膀。卢克转过身,蒂姆拥抱了他。他拥抱过尼基——好吧,他拥抱过他们每一个人,有时候是为了安慰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但这个拥抱更加意味深长。这个拥抱代表一切,至少在蒂姆看来是如此。蒂姆想对卢克说,他很勇敢,也许是少年冒险小说之外最勇敢的一个孩子。蒂姆想对卢克说,他既强大又正派,他的父母会为他而自豪的。蒂姆想对卢克说爱他,但他没有开口,也不需要说话,甚至连心灵感应能力都不需要。
有时候一个拥抱就等于心灵感应。
6
屋后的门廊与菜园之间有一棵美丽的老橡树。卢克·埃利斯——曾经居住于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曾经是赫伯特·埃利斯与艾琳·埃利斯的爱子,曾经是莫琳·艾尔沃森的朋友,现在依然是卡丽莎·本森、尼基·威尔霍尔姆和乔治·艾尔斯的朋友——坐在树下。他收起膝盖,把胳膊放在膝头,望向被温迪警官称为云霄飞车山脉的群峰。
也曾经是埃弗里的朋友,他心想。真正把他们救出来的是埃弗里。假如存在一个英雄,那也不是我,而是埃弗里。
卢克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烟盒,取出一根香烟糖。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卡丽莎的情形。卡丽莎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糖。她问他:来一根?糖分能帮助你稳定情绪。反正对我有用。
“你觉得呢,埃弗里?它能帮助我稳定情绪吗?”
卢克咬碎糖果。确实有帮助,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肯定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他往烟盒里看,发现还有两三根。他可以一口气全部吃完,但以后再吃似乎更好。
还是留给以后吧。
二〇一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后记
多年来支持我的读者们,请允许我谈论几句拉斯·多尔。
四十多年前,我在缅因州的布里奇顿认识了他。当时,医务所有三位医生,而他是唯一的助手。从肠胃炎到孩子们的中耳炎,他医治了我们全家人的小毛小病。他对付发烧的标志性妙方是清流质饮食——“金酒和伏特加就行”。他问我以何为生,我说我写长篇和短篇小说,大多数与心灵现象、吸血鬼和其他各色怪物有关。
“抱歉,我不读那种东西。”他说。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后来会读我写的所有篇什,而且往往是从草稿开始读,创作过程中的各个版本都不会放过。除了我妻子,只有他在我的作品梳妆打扮整齐并准备出去见人前读过它们。
后来我向他请教,刚开始是医学方面的知识。是拉斯告诉了我流感病毒每年都不同,因此每年的新疫苗到了第二年就会过时(这一点用在《末日逼近》里)。是拉斯教给我一系列能够让昏迷病人的肌肉避免逐渐萎缩的锻炼方法(这一点用在《约翰的预言》里)。他还耐心地向我解释动物是如何感染狂犬病病毒的,这种疾病又是如何侵蚀机体的(这一点用在《厄兆》里)。
他的任务越来越繁重,他从医生岗位上退休后,成了我的全职研究助理。我们为了写《11/22/63》(离了他,就不可能有这本书)一起去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查阅资料,我吸收着这个地方的气氛(寻找幽灵……也找到了),拉斯负责拍照和测量尺寸。我们去得克萨斯州电影院(李·哈维·奥斯瓦尔德[1]落网之处)探访,是拉斯想到了问我那天上演的是什么(双片连映,《战斗的呼声》和《战争就是地狱》)。
我写《穹顶之下》时,他为我想创造的微生态系统搜集了大量资料,从发电机功率到食物供应能够维持多久等知识都有。但他最引以为傲的是,我问他能不能为我的角色构想一个能够支持五分钟左右空气供应的方法,例如潜水气瓶。那是整本书的高潮章节,我卡住了,拉斯也是,直到某天他被堵在路上,仔细看了一圈周围的车辆。
“轮胎,”他告诉我,“轮胎里有空气。也许很不新鲜,味道很难闻,但至少能供人呼吸。”亲爱的读者,轮胎就这样救了他们的命。
你刚读完的这本书中到处都有拉斯的“指纹”,从新生儿的BDNF水平检测(对,那是真的,但我做了些发挥)到如何用常见的家居用品制造毒气(孩子们,千万别在家里尝试)。他检验了每一条线索和每一个事实,帮助我实现我一贯的目标:让不可能之事变得可信。他是个人高马大、肩宽体阔的金发男人,喜欢开玩笑、喝啤酒,每逢七月四日喜欢发射瓶装火箭。他养育了两个完美的女儿,一直陪伴卧病不起的妻子,直至她去世。我们是工作伙伴,但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关系非常和谐,一次架也没有吵过。
二〇一八年秋天,拉斯因肾衰竭而去世,我非常怀念他。对,我在我需要资料时想念他(最近是因为电梯和第一代苹果手机),但更会在我忘记他已经离开了的时候想念他,我会忽然想到:嘿,我该给拉斯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问问他的情况。这本书献给我的孙子们,因为它主要写的是孩子,但结尾时我在想的是拉斯。人很难忘怀老朋友。
我想念你,好兄弟。
多年来支持我的读者们,在结束前我还想感谢一下我总是要感谢的那些人:查克·维里尔,我的代理人;克里斯·洛茨,他负责处理国外版权事务,找到了十几种语言里的“你好,能听见我吗?”怎么说;兰德·霍尔斯滕,他负责处理影视合同(最近还真是不少);凯蒂·莫纳汉,她在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负责宣传工作。另外,我要好好感谢一下南·格雷厄姆,她编辑了这本小说,书中充满跳跃的情节,采用了平行时间线,还有几十个角色。她让这本书变得更加完美。我还要感谢一下玛莎·德菲利普、朱莉·欧雷和芭芭拉·麦金太尔,她们接电话、安排见面,为我腾出我每天用来写作的宝贵时间。
最后,但绝非不重要,谢谢我的孩子们——内奥米、乔和欧文,还有我的妻子。请允许我借用乔治·R.R.马丁的一句话:她是我的太阳、我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