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走了。海伦抓住了埃弗里的手,朋克发型的头发已经褪色的海伦,教他在蹦床上跳前空翻的海伦。她在一旁看着他跳,还说:“免得你掉下来摔破你的傻脑袋。”
海伦,去吧。操场!
她走了,他被困在底下的最后一个朋友。然后,凯蒂立刻抓住了海伦松开的那只手——到时间了。
外面隐约传来枪声。
求你了,上帝,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他作为埃弗里这个独立个体的最后一个意念,然后他转向了嗡嗡声中,融入了飞舞的光点。
现在该打一个长途电话了。
21
隔着最后几棵树,斯塔克豪斯看见萨博班向前驶来。行政楼的灯光在铬合金配件上滑动。车开得非常慢,但确实越来越近了。他忽然想到(但已经来不及处理了,世事往往如此)U盘有可能根本不在男孩身上,他可能把U盘交给了名叫温迪的警官,或者藏在从机场到这儿之间的某处,要是出了岔子,误入歧途的英雄可以告诉温迪警官去哪儿找它。
但我还能怎么做呢?他心想。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按原计划行事。
萨博班出现在车道的入口处。斯塔克豪斯站在大巴和旗杆之间,像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伸直双臂。嗡嗡声几乎震耳欲聋了,不知道罗莎琳德是依然在坚守岗位,还是已经被迫撤退。他想到格拉迪丝,希望她准备开始混合化学药剂了。
他眯起眼睛望着驾驶座上的人影。他分辨不出多少细节,也知道在打烂侧面的深色车窗前,道格和查德什么也看不见,但前挡风玻璃是透明的,萨博班很快就到了二十码之外(比他所希望的要近一些),他看见帽子后侧的橡皮筋勒在司机的额头上,于是他松开了旗杆。司机开始疯狂地摇头,一只手松开方向盘,海星似的贴在挡风玻璃上,示意他住手,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这个花招太简单了,就和一个孩子能从铁丝网底下钻出去逃跑一样,但也同样有效。
开车的不是误入歧途的英雄,而是西格斯比夫人。
萨博班再次停下,然后开始后退。“对不起,茱莉娅,这样没用。”他说着举起了手。
子弹从行政楼和树林中射了出来。在前半区的后侧,格拉迪丝·希克森掀开两大桶漂白水上的油布,就在暖通空系统底下,这些管道为后半区和连通隧道提供暖气和冷气。她屏住呼吸,把几瓶洁厕剂倒进漂白水后,用扫帚柄搅了几下,拿起油布盖住桶和管道入口,然后跑向前半区的东楼,化学药剂熏得她眼睛刺痛。但就在她跑过屋顶的时候,她感觉屋顶在脚下移动。
22
“不,特雷弗,住手!”西格斯比夫人尖叫,并来回摇头。她身后的蒂姆看见她举起一只手贴在挡风玻璃上,另一只手在换挡倒车。
车刚开始移动,枪击就开始了,一部分子弹来自右侧的树林中,另一部分来自前方和(蒂姆相当确定)上方。弹孔出现在萨博班的挡风玻璃上。玻璃不再透明,随即向内塌陷。子弹击中西格斯比夫人,她像木偶一样抽搐、弹跳,从喉咙深处发出叫声。
“别动,卢克!”蒂姆喊道,男孩在他底下蠕动,“别动!”
子弹打穿萨博班的后侧车窗,玻璃碴落在蒂姆背上,鲜血顺着驾驶座的椅背流淌。尽管被无所不在、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包围,蒂姆依然能听见子弹在他的头顶嗖嗖掠过。
蒂姆听见子弹击穿金属车门的乒乓声。萨博班的引擎盖弹了起来。蒂姆不禁想起一部老警匪片的结尾,当子弹打穿邦妮·帕克和克莱德·巴罗[1]的轿车并击中他们的身体时,两人跳起了死亡之舞。无论卢克的计划是什么,现在都出了灾难性的岔子。西格斯比夫人死了。他看见她的血洒在残存的挡风玻璃上。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了。
就在这时,从前方和右侧传来了尖叫声和惊呼声。又有两颗子弹从萨博班的右侧打了进来,其中一颗擦着蒂姆的衣领飞过。这是最后两颗子弹。现在他听见某种碾磨般的巨响。
“让我起来!”卢克叫道,“我没法呼吸了!”
蒂姆放开男孩,从前排座位之间向外看。蒂姆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被打爆头,但他必须看一眼情况。卢克挤到他身旁。蒂姆正要命令男孩趴下,想说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心想。不可能。
但这就是真的。
* * *
注释:
[1]电影《雌雄大盗》的男女主人公。
23
埃弗里和其他孩子围着大电话站成一圈。他们很难看清楚电话,因为斯塔西光笼罩了一切,那么明亮,又那么美丽。
烟花棒。埃弗里心想,现在咱们点燃烟花棒。
光点聚合成烟花棒的形状,足有十英尺高,并朝所有方向喷吐灿烂的火花。烟花棒刚开始还有点前后摇晃,但群体意念很快就控制住了它。它冲着巨大的听筒摆动,把听筒从巨大的底座上撞了下来。哑铃状的听筒斜靠在攀爬架上。各种语言的叫声从听筒里倾泻而出,它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你好,能听见我吗?你好,能听见我吗?
能,异能研究所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能,我们能听见你!现在就动手吧!
内华达山脉国家公园里,围成一圈的西班牙孩子们听见了;狄那里克阿尔卑斯山脉的牢笼中,围成一圈的波斯尼亚孩子们听见了;守护着阿姆斯特丹港入口的帕姆皮斯岛上,围成一圈的荷兰孩子们听见了;巴伐利亚森林山脉中,围成一圈的德国孩子们听见了。
意大利的彼得拉佩尔托萨。
韩国的南原。
西伯利亚鬼城切尔斯基郊外的十英里处。
他们听见了,他们回应了,他们汇成了一体。
24
卡丽莎和其他孩子跑到他们与前半区之间的上锁的大门前。枪声变得异常清晰,因为嗡嗡声突然中断了,就好像有人拔掉了电源。
不,它依然存在,卡丽莎心想。只是不再针对我们。
墙壁中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简直就像人类在呻吟,连通隧道与前半区F层之间的铁门飞了出去,砸在门口的罗莎琳德·道森身上,她瞬间毙命。门落在电梯的另一侧,沉重的铰链固定处已经扭曲变形。头顶上,日光灯的金属网罩投下疯狂舞动的阴影,像涟漪一样在波动。
呻吟的怪声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响亮,仿佛这座建筑物想把自己撕成碎片。在萨博班里,蒂姆想到了邦妮和克莱德,而卡丽莎想到了爱伦·坡的《厄舍古屋的倒塌》。
走,她对同伴发送意念,快!
他们跑过变形的铁门,铁门压着一个变形的女人,一摊血泊正在逐渐扩散。
乔治:走电梯?就在前面!
尼基:你疯了吗?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我绝对不会进那该死的电梯。
海伦:地震了?
“不是。”卡丽莎说。
意念震。我不知道他们——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就是结果……”她深吸一口气,嘴里尝到了辛辣的味道。她不禁咳嗽起来。“这就是结果。”
海伦:空气不太对劲。
尼基说:“我猜是什么毒气。”那些狗娘养的,他们不肯放过我们。
卡丽莎推开标着“楼梯”的门,他们开始往上爬,现在所有人都在咳嗽了。爬到D层和C层之间时,脚下的楼梯开始抖动。参差不齐的裂缝在墙上延伸。日光灯熄灭,应急灯亮了,并照出暗淡的黄色光线。卡丽莎停下来,弯腰干呕,然后继续向上爬。
乔治:埃弗里和其他孩子怎么办?他们还在底下,他们会窒息的!
尼基:卢克呢?他来了吗?他还活着吗?
卡丽莎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必须在被呛死前逃出去,或者在被压死前,因为异能研究所正在垮塌。
整个建筑物在剧烈抖动,楼梯忽然向右倾斜。她不禁想到,要是他们刚才上了电梯,不知道此刻会是什么处境,然后她立刻抛开这个念头。
到了B层。卡丽莎气喘吁吁,这儿的空气比较好,她也能跑得更快一点了。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对自动贩卖机里的烟上瘾——不幸中的万幸。墙壁中的呻吟声变成了低沉的吼叫声。她听见金属管道的破裂声,猜测排水和电路系统正在分崩离析。
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她在网上看过的一段视频浮现在眼前,非常恐怖,但她无法转移视线:牙医用钳子拔牙。牙齿左右晃动,血液从四周渗出。它想留在牙龈里,最后还是被拔了出来,牙根悬在半空中。现在的情形很像那样。
她来到了通往地面一层的门口,但建筑物已经倾斜得像个醉汉,这一幕仿佛超自然的景象。她试着推门,但推不开。尼基来到她身旁,两人一起推,还是不行。他们脚下的地板突然抬升,随即轰然下坠。一块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楼梯上,然后化作碎片向下滑动。
“再不出去咱们就会被压死!”卡丽莎喊道。
尼基:乔治,海伦。
他伸出双手。楼梯很窄,但四个人还是一起挤在了门口,大腿贴着大腿,肩膀贴着肩膀。乔治的头发扎进卡丽莎的眼睛。海伦在惊恐中呼出的气吹在卡丽莎的脸上。他们摸索着手拉手。光点出现,门嘎吱嘎吱地打开,带走了顶上的一块门框。外面是宿舍走廊,此刻走廊也朝着一侧倾斜。卡丽莎首先冲出扭曲的门洞,像香槟酒瓶的塞子似的挣脱出去。她摔倒在地,掉在地上的灯具割破了她的手,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碴和金属碎片。三个孩子在草原上奔跑的海报依然歪斜地挂在墙上,底下的文字说这“只是天堂里的另一天”。
卡丽莎爬起来,环顾四周,看见三名同伴也刚刚起身。他们一起跑向休息室,经过再也不会有被绑架来的孩子居住的一个个房间。这些房间的门时而猛地打开,时而砰然关闭,像是一群疯子在鼓掌。食堂里的几台自动贩卖机倒下了,零食撒了一地。酒瓶被摔碎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通往操场的门扭曲变形,卡住了,但玻璃已经破碎,芬芳、新鲜的空气随着夏末的微风飘进室内。卡丽莎跑到门口,忽然愣住了。有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这座建筑物似乎正在他们周围把自己撕成碎片。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其他人还是逃出来了,也许是从连通隧道的另一扇门出来的,因为他们都在这儿:埃弗里、艾莉丝、哈尔、莱恩、吉米、唐娜和A病区的其他孩子。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的看见他们。他们只是投影,具象化的灵魂。他们环绕的那部大电话也一样。电话本该会压垮蹦床和羽毛球网,但这两者都还在原处,她看见铁丝网不是在巨型电话的背后,而是穿过了巨型电话。
接着,孩子们和电话都消失了。她意识到地板再次抬升,这次它没有砰然落下。她看见休息室和操场之间的缝隙变得越来越宽。现在还只有九英寸左右,但确实在变宽。她必须跳一步才能出去,就好像从楼梯的第二级台阶上下去。
“快走!”她对同伴们喊道,“快点!趁咱们还能逃走!”
25
斯塔克豪斯听见从行政楼的屋顶传来尖叫声,那个方向的枪声随即停止。他扭头望去,见到了他一时间无法相信的景象。前半区正在升起。月光勾勒出一个在屋顶晃动的身影,它伸出双臂,企图保持平衡。肯定是格拉迪丝。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心想。
但这确实是真的。前半区越升越高,与地面分开,碾压声和断裂声不绝于耳。建筑物遮住了月亮,然后微微一沉,就像一架笨拙的巨型直升机压下机头。格拉迪丝飞了出去,斯塔克豪斯听到她的尖叫,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在行政楼里,齐克和理查森医生扔下枪,蜷缩在矮护墙旁,抬头望着仿佛来自梦境的事物:一座徐徐升上天空的建筑物,玻璃和煤渣砖的碎片像雨点一样掉落。它带走了操场上的大部分铁丝网。水从建筑物底部交错、断裂的管道中喷出。
香烟贩卖机飞出西楼休息室的大门,翻滚着落到操场上。乔治·艾尔斯望着升上天空的前半区的底部,要不是尼基及时拉开他,他肯定会被砸成肉饼。
道格大厨和护工查德跑出树林,他们抻着脖子,张着嘴巴,枪挂在手上。他们可能以为满是弹孔的萨博班里不可能有人活着,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在惊诧和惶恐中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
前半区的底部升到了行政楼屋顶的上方,带着那种十八世纪皇家海军炮舰在微风中扬帆行驶的庄重和古拙的气度。绝缘电线和线缆(有些还在喷出火花)悬在底下,就像被切断的脐带。一截突出的水管刮过通风系统的外壳。希腊佬齐克和费利西娅·理查森医生看见它过来,赶紧跑向他们爬上屋顶所走的翻板活门。齐克赶上了,理查森医生没赶上。她抬起双臂遮住头部,这个出于本能的自保动作看上去非常可怜。
就在这时,连通隧道——因为年久失修和前半区灾难性的抬升——倒塌了,压死了本就因为氯气和意念超载而奄奄一息的孩子们。他们直到最后一刻依然站成一圈,在屋顶压下来的那个瞬间,最后一个意念涌入埃弗里·狄克逊的脑海,既清晰又平静:有朋友真好。
26
蒂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萨博班里下来的了。他专注于理解眼前的情景: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飘浮在空中,然后挪到一座比较小的建筑物上方,并遮蔽了后者。他看见小建筑物的屋顶有个用双手捂住脑袋的人影。从难以想象的大卫·科波菲尔[1]的魔术场景后面某处传来一阵发闷的垮塌声,一大团尘土腾空而起……飘浮的建筑物像石块一样落下。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地面抖动,蒂姆险些摔倒。比较小的那座建筑物(大概是办公室)不可能承受得住这个重量。它向四面八方炸裂,喷出木头、水泥和玻璃碎片。更多的尘土腾空而起,甚至挡住了月光。大巴车的警报器(天晓得他们的大巴车为什么会有警报器)响了,发出呜哇呜哇声。屋顶的人肯定死了,建筑物里的人也成了肉酱。
“蒂姆!”卢克抓住他的胳膊,“蒂姆!”他指着走出树林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还盯着废墟,但另一个人举起了一把大型手枪,动作迟缓,就像在梦中。
蒂姆举起他的枪,动作比那人快得多。“别妄想了。放下武器。”
他们傻乎乎地看着蒂姆,然后听从了命令。
“到旗杆旁边去。”
“结束了吗?”一个男人问,“千万别说还没完。”
“我觉得结束了。”卢克说,“照我朋友说的做。”
他们艰难地穿过漫天尘土,走向旗杆和大巴。卢克捡起他们的武器,他正要把枪扔进萨博班,忽然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再开这辆遍布弹孔、溅满鲜血的车去任何地方了。他留下一把枪,将另一把扔进树林。
* * *
注释:
[1]美国魔术师。
27
斯塔克豪斯望着查德和道格大厨走向自己,过了几秒钟,他转过去凝视他人生的废墟。
但谁会知道呢?他心想。谁会想到他们能调动足以抬起一座建筑物的力量呢?西格斯比夫人不可能想到,埃文斯不可能,赫克尔和杰克尔不可能,驴金刚也不可能(天晓得他逃到哪儿去了),我当然更不可能。我们以为我们在处理的是高压电,实际上,我们接触到的仅仅是一点点电流。我们才是真正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