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幽暗的缅因纸业公司的登记楼里,一个男人跪在窗口,望着萨博班的车灯被打开,车子启动并驶向敞开的大门。失业工人欧文·莫利森,是异能研究所在丹尼森河湾镇的诸多外联人员之一。斯塔克豪斯可以命令罗恩·丘奇待在那儿,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向一个可能会违反命令的人强行下令是个坏主意,还不如利用一个想挣点外快的探子呢。
莫利森用手机拨出一个预存的号码。“他们上路了,”他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女人戴着帽子,盖住了头发,看不清脸,但她站在机舱门口喊出了她的名字。西格斯比夫人。男人也戴着帽子,不过是反戴的。男孩正是你在找的那个,耳朵上缠着绷带,脸上有好大一块淤青。”
“很好。”斯塔克豪斯说。挑战者的副机长已经打过电话给他,说埃文斯医生留在了飞机上,这是一个好消息。
目前一切顺利……就眼下的处境而言,不可能更顺利了。按照对方的要求,大巴被停在旗杆旁。他打算让道格大厨和护工查德埋伏在行政楼外的树林里,也就是异能研究所的车道起点。齐克·艾翁尼蒂斯和费利西娅·理查森在行政楼的屋顶待命,他们会躲在能遮蔽身影的矮护墙后面,等开始交火后再现身。听见枪声后,格拉迪丝就向暖通空系统灌毒气,然后与齐克和费利西娅会合。萨博班开上车道的时候,这两个埋伏点能构成标准的交叉火力——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斯塔克豪斯会站在旗杆旁,一只手放在大巴的引擎盖上,他离子弹的交错焦点至少有三十码。被流弹击中的风险必然存在,但这是可以接受的。
他会派罗莎琳德把守连通隧道通往前半区F层的门口。他想确保她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服务多年的、敬爱的老板也会处于交叉火力之中,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知道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是力量。也许这还不足以破坏那扇门,但未必不可能。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埃利斯的到来,然后从后方发动袭击,在前半区掀起他们已经在后半区制造出的混乱。植物人没有足够的脑力,不可能想到这一层,但隧道里还有其他孩子。假如真是这样,罗莎琳德拿着史密斯-韦森M&P点45口径的枪守在门口就有用武之地了,先跑出那扇门的孩子们会衷心希望他们留在了里面。斯塔克豪斯希望那个千刀万剐的威尔霍尔姆会冲在最前面。
我做好准备了吗?他问自己,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尽我所能做好了一切准备。或许他依然能解决这个难题。说到底,从表面上看,他们要应付的只是埃利斯,只是一个孩子,还有他在路上认识的一个误入歧途的英雄。只要再过九十分钟,这场闹剧就该收场了。
15
凌晨三点。嗡嗡声变得更响亮了。
“停车,”卢克说,“在那儿拐弯。”他指着一条泥土小路,在古老松林的掩映下,小路的入口难以辨认。
“你就是从这条路逃出来的?”蒂姆问。
“老天,不是。否则肯定会被他们抓住。”
“那你怎么——”
“她知道,”卢克说,“她知道,所以我知道。”
蒂姆望向西格斯比夫人。“有门吗?”
“你问他。”她恶狠狠地啐出这几个字。
“没有门,”卢克说,“只有一块大大的牌子,提示这是缅因纸业公司的测试基地,禁止擅自闯入。”
西格斯比夫人的脸上只有恼怒,蒂姆见状忍不住笑了。“知道吗,西格斯比夫人?这孩子应该去当警察。任何不在场证明都骗不过他。”
“别这么做,”她说,“你这样只会害死咱们三个人。斯塔克豪斯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罢手的。”她扭头望向卢克,“你能读心,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告诉他。”
卢克一言不发。
“这儿离你们的异能研究所有多远?”蒂姆问。
“十英里,”西格斯比夫人说,“也许再远一点。”她显然明白沉默毫无意义。
蒂姆拐上那条路。刚开始还有些大树(枝丫刮过车顶和车身),但开过去之后,他发现路面平坦,维护得相当好。头顶上,一轮圆月从两侧的树木之间照下来,把泥土染成了白骨的颜色。蒂姆关掉萨博班的车灯,继续向前行驶。
16
凌晨三点二十分。
埃弗里·狄克逊用冰冷的小手抓住卡丽莎的手腕。她正靠在尼基的肩膀上打瞌睡。她抬起头,说:“埃弗里?”
叫醒他们。海伦、乔治和尼基。叫醒他们。
“怎么——”
想活下去就叫醒他们,很快就要开始了。
尼克·威尔霍尔姆已经醒了。“我们能活下去吗?”他问,“你觉得还有可能?”
“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了!”罗莎琳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是有点发闷,“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在嗡嗡?”
卡丽莎摇醒乔治和海伦后,又看见了光点。光点暗淡,但确实存在。它们在隧道里飞舞,忽高忽低,就像孩子在玩滑梯。这其实也符合逻辑,因为从某个角度来说,它们就是孩子,对吧?更确切地说,孩子们残存的自我。它们是显形的意念,在四处走动的A病区的孩子们之间盘旋、舞动和飞转。这些孩子是不是看上去稍微有点活力了?哪怕一丁点?卡丽莎觉得是的,但也许这仅仅是她的想象,多半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进了异能研究所,你必须习惯于希望。你得靠希望活下去。
“知道吗?我有枪!”
“夫人,我也有。”乔治说着抓抓裤裆,转向埃弗里。怎么办,宝贝老大?
埃弗里望着他们,与他们一一对视,卡丽莎发现他在哭。她的胃一下子感觉沉甸甸的,就好像她吃了坏东西想吐。
埃弗里:等开始了,你们必须尽快逃跑。
海伦:埃弗里,等什么开始?
埃弗里:等我开始打那部大电话。
尼基:打给谁?
埃弗里:其他孩子。在远方的孩子们。
卡丽莎朝铁门摆摆头,那个女人有枪。
埃弗里:你们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直接逃跑。你们所有人。
“我们,”尼基说,“我们,埃弗里。我们所有人。”
但埃弗里在摇头。卡丽莎想进入他的脑海,想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但她只听见七个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的七个字。
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是我的朋友。
17
卢克说:“他们是他的朋友,但他不能和他们一起走。”
“谁不能和谁一起走?”蒂姆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埃弗里。他必须留下,他必须打那部大电话。”
“卢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要救他们,但我也要救他!”卢克叫道,“我要救他们所有人!这不公平!”
“他疯了,”西格斯比夫人说,“你肯定已经意识到他——”
“闭嘴,”蒂姆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她望向他,见到他的表情后,照他说的做了。
蒂姆驾驶萨博班缓缓驶上一段山坡,然后停车。路面在前方变宽。他在树木之间看见了灯光和一座建筑物的庞然黑影。
“我觉得我们到了。”他说,“卢克,我不知道你的朋友们遇到了什么,但现在那不是你能控制的。我需要你控制住自己。你能做到吗?”
“能。”他嗓音沙哑。他清了清喉咙,重新开口:“能。没问题。”
蒂姆下了车,绕到乘客座一侧,打开车门。
“干什么?”西格斯比夫人问。她听上去暴躁且不耐烦,但即便在微弱的月光下,蒂姆也看得出她很害怕。她当然应该害怕。
“下车。剩下的这段路你开车。我去后排和卢克坐在一起,你若企图耍花招,比如在靠近灯光前往树上撞,我就隔着座位开枪,打断你的脊椎。”
“不。不行!”
“就这样。如果卢克没说错,你真的对孩子们做了那些事,那你就积累了好大一笔血债,现在你该还债了。下车,坐上驾驶座,然后开车。慢慢开,每小时十英里。”他顿了顿,“把帽子反过来戴。”
18
安迪·费洛斯从电脑室兼监控中心呼叫斯塔克豪斯。他的声音尖细而兴奋。“斯塔克豪斯先生,他们来了!他们在离车道入口一百码的地方停车了!他们没开车灯,但月光和大楼的灯光足够亮,所以我能看见。要我把信号转到你的显示器上吗?这样你可以确认——”
“没必要。”斯塔克豪斯把盒式电话扔在桌上,最后看了一眼零号电话——谢天谢地,它一直保持沉默,然后走向房门。他的对讲机揣在口袋里,拉起了高增益天线,并连接着耳麦。他的所有手下都调到了同一个频道上。
“齐克?”
“我在,头儿。我和女医生在一起。”
“道格呢?查德呢?”
“已就位。”说话的是道格大厨。从前一切顺利的时候,他偶尔会坐在孩子们的餐桌上表演变戏法,逗较小的孩子开心。“我们也看见了他们的车辆,黑色九座车。萨博班或塔霍,对吧?”
“对。格拉迪丝?”
“斯塔克豪斯先生,我在屋顶。东西都准备好了。只需要将成分混合起来。”
“听见枪声你就动手。”现在的问题不再是会不会交火,而是什么时候交火,从此刻开始算,他们还有三四分钟的时间,或者更短。
“收到。”
“罗莎琳德?”
“已就位。底下的嗡嗡声非常响亮。我认为孩子们在谋划什么。”
斯塔克豪斯知道孩子们肯定有阴谋,但他们快没时间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活活呛死。“再坚持一会儿,罗莎琳德。再一眨眼,你就会在芬威体育场看红袜队了。”
“您会和我一起去吗,长官?”
“除非你允许我为洋基队加油。”
斯塔克豪斯走到室外。炎热的白昼过后,夜风凉爽宜人。他对手下这群人的喜爱之情油然而生。这些人留在了他的身边。只要他的意见还有用,无论发生什么,他们的忠诚都会得到回报。危机时刻,责任重大,而他们为了履行职责而留下。萨博班驾驶座上的男人误入歧途,没错。斯塔克豪斯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的是,他一生中爱过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取决于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但现在已经结束了。误入歧途的英雄只能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斯塔克豪斯走向停在旗杆旁的学校大巴,最后一次叮嘱他的队员。“枪手们,我要你们集中火力干掉司机,听明白了吗?反戴帽子的那个家伙。然后扫荡整辆车,从前往后。枪口抬起来,瞄准车窗,先打碎深色的玻璃,然后子弹打爆头。收到了吗?”
他们都收到了。
“我举起手就开火。重复一遍,等我举起手。”
斯塔克豪斯站在大巴前方。他把右手放在凝结了露水的引擎盖上,感觉凉丝丝的。他用左手抓住旗杆,耐心地等待。
19
“开车。”蒂姆说。他趴在驾驶座后面的地板上,用身体护住底下的卢克。
“别逼我这么做,”西格斯比夫人说,“听我说说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重要——”
“开车。”
她驶向前方,灯光越来越近。她看见了学校大巴和旗杆,特雷弗站在两者之间。
20
现在行动。埃弗里说。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自他在那个看似是他的卧室,实际上不是的地方里醒来后,他就一直很害怕。哈利·克罗斯把他推倒在地时,他更是害怕得无以复加。但现在他并不害怕,他感到振奋。他母亲打扫卫生的时候喜欢用音响放一首歌,此刻他想起那首歌的一句歌词:我将获得自由。
他走向A病区的孩子们,他们已经围成了一圈。卡丽莎、尼基、乔治和海伦跟着他。埃弗里伸出双手,卡丽莎握住其中一只,艾莉丝握住另一只。可怜的艾莉丝,如果提前一天,她也有可能得救。
守在门外的女人喊了一句什么,是个问句,但被越来越响亮的嗡嗡声淹没了。光点浮现,此刻不再暗淡,而是非常明亮,而且越来越明亮。斯塔西光充满了圆圈的中央,它旋转着升起,就像理发馆门口的柱灯,它从力量的深渊腾空而起,然后落回去,然后再升起,焕发了新的生机,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
闭上你们的眼睛。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意念,而是一个巨大的意念,它压过了嗡嗡声。
埃弗里扫视周围,确定其他人都闭上了眼睛,然后他也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家里的卧室,或者后院的秋千和父亲每年到阵亡战士纪念日就会充气的简易游泳池,但他没有。他在紧闭的眼皮背后看见的——他们所有人同时看见的——是异能研究所的操场。也许这本不该让他吃惊,没错,他在那儿被人推倒,吓得痛哭。对他最近几个星期的人生来说,这个开始并不美好,但他在那儿也交到了朋友,真正的好朋友。他在故乡没有朋友。他在故乡的学校里是个公认的怪胎,他们甚至会取笑他的名字,他们跑到他面前,对他喊:“嘿,埃弗里,帮我一个忙。”但在这儿没有这种事,因为在这儿,他们都陷入了困境。在这儿,他的朋友们照顾他,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一样对待他,现在轮到他照顾他们了。卡丽莎、尼基、乔治和海伦,现在他要照顾他们了。
还有最重要的卢克,只要他能做到。
他紧闭眼睛,看见那部大电话。
电话就在蹦床旁,蹦床的后面是那道浅沟,卢克就是从那儿蠕动着钻出铁丝网的。这是一部老式电话,至少有十五英尺高,是如死亡一般的黑色。埃弗里和他的朋友们以及A病区的孩子们围着它站成一圈。斯塔西光缓缓旋转,变得前所未有地明亮,时而笼罩着电话的拨号盘,时而令人眩晕地滑过人造树胶听筒。
卡丽莎,去吧。操场!
她没有做任何抗拒。她的手离开了埃弗里的手,但还没等圆圈的缺口打破力量并摧毁幻象,乔治就抓住了埃弗里的手。嗡嗡声已经无所不在,在那些遥远的地方,那些和他们一样的孩子也同样围成圆圈,那些地方的人肯定也听见了。那些孩子听见了,各个异能研究所得到命令要刺杀的目标人物也听见了。和那些目标人物一样,孩子们会听从召唤。但区别在于,孩子们会在知情的前提下听从召唤,而且乐于配合。反叛不仅在这里发生,它是全球性的。
乔治,去吧。操场!
乔治的手抽开了,尼基取而代之。哈利推倒埃弗里的时候,是尼基挺身而出。埃弗里捏了捏尼基的手,他感觉到尼基也捏了一下。尼基,永远鼻青脸肿的尼基。尼基,不肯向他们的狗屁代币低头的尼基。
尼基,去吧。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