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身看见了误入歧途的英雄。他肩宽体阔(正牌英雄必定如此),但戴着眼镜,因此他并不符合这个典型形象。
不过还有克拉克·肯特呢,斯塔克豪斯心想。
“你身上有武器吗?”名叫蒂姆的男人问。
斯塔克豪斯摇摇头,一只手做了个无力的手势,“他们应该处理好一切的。”
“就剩下你们三个了吗?”
“不知道。”斯塔克豪斯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他觉得大概是因为震惊,还因为自己亲眼看到一座建筑物升上天空、遮住月亮的景象。“也许后半区的工作人员还有活着的。还有那儿的医生,哈拉斯和詹姆斯。但前半区的孩子……经过这个,我认为他们不可能活下来。”他抬起一条重得像灌了铅的胳膊,朝废墟做了个手势。
“其他孩子呢?”蒂姆问,“他们呢?他们不是在另一座建筑物里吗?”
“他们在隧道里,”卢克说,“他企图用毒气熏死他们,但隧道先倒塌了。前半区升起来,隧道就倒塌了。”
斯塔克豪斯想否认,但这个叫埃利斯的小子能读心,他否认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他太累了,身心俱疲。
“还有你的朋友们?”蒂姆问。
卢克张开嘴,想说他不确定,但很可能。他忽然转过头去,像是听见有人叫他。假如真是那样,那一声肯定是在他脑海里响起的,因为蒂姆在几秒钟后才听见了喊声。
“卢克!”
一个女孩跑过满地狼藉的草坪,地上的瓦砾从中心向外炸开,变成某种花冠的形状。另外三个孩子随即出现,两男一女。
“卢克!”
卢克跑向领头的女孩,张开双臂拥抱她。另外三个孩子加入他们,他们刚拥抱成一团,蒂姆就再次听见了嗡嗡声,但这次比较低沉。有些瓦砾在地上翻滚,木片和石块飞入空中,然后重新落下。他是不是在脑海里听见了他们混在一起的声音?也许只是他的想象,但……
“他们还在释放能量。”斯塔克豪斯说,他没精打采的,像个在打发日子的人,“我听见了。你也听见了。当心点。效果会累积起来。把哈拉斯和詹姆斯变成了动画里的赫克尔和杰克尔。”他干笑一声,“一对有高级医学学位的卡通丑角。”
蒂姆没理会他,让孩子们享受这快乐的团聚时刻——还有谁比他们更有资格享受呢?他盯着异能研究所的三个幸存的成年人,尽管他们似乎并不打算给他找麻烦。
“我该怎么处理你们几个浑球?”蒂姆问。他其实没有和他们三个人说话,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求你别杀我们,”道格说,他指着还拥抱在一起的孩子们说,“我是给孩子们做饭的,是我让他们活下来的。”
“换作我,要是想活命,就不会企图为你们在这儿做的任何事情辩解,”蒂姆说,“闭嘴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他转向斯塔克豪斯,“看来我们用不上大巴了,因为你们杀死了大多数孩子——”
“我们没有——”
“你没长耳朵吗?我说了,闭嘴。”
斯塔克豪斯看见那个男人的表情。他看上去不像在逞英雄,更不像误入歧途,而是杀气腾腾。斯塔克豪斯立刻闭上了嘴。
“我们需要开车离开这儿,”蒂姆说,“但我不想押着你们几个快乐的小丑穿过树林,去卢克说的那个什么居住村。今天太漫长了,非常累人。有什么建议吗?”
斯塔克豪斯似乎没有听见蒂姆说话。他望着前半区的废墟和被压在底下的行政楼。“所有这些,”他感叹道,“所有这些,全是因为一个孩子逃跑了。”
蒂姆轻轻踢了他的脚踝。“听我说话,呆头。我该怎么带这些孩子离开这儿?”
斯塔克豪斯没有回答,声称给孩子们做饭的男人也不吭声。另一个男人开口了,他身穿长套衫,看上去像是医院的勤杂工。“要是我能给你出个主意,你会放我走吗?”
“你叫什么?”
“查德,先生。查德·格林利。”
“好的,查德,那要看你的主意怎么样了。”
28
异能研究所的几名幸存者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肯松手。卢克觉得自己能这么拥抱他们并享受他们的拥抱一直到永远,因为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此时此刻他们需要的,都在这片满地狼藉的草坪上围成的圆圈里。他们需要的只是彼此。这个世界及相关的一切问题都给我滚开。
埃弗里呢?
卡丽莎:走了,他和其他孩子一起。隧道塌下来,砸在他们头上。
尼基:这样反而更好,卢克。他不可能恢复了。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做的事情,他们做的事情……会磨灭他的存在,跟抹杀其他人的意识一样。
卢克:前半区的孩子们呢?还有人活着吗?要是还有人活着,咱们必须——
这次回答的是卡丽莎,她摇摇头,发送的不是语言,而是照片:已故的哈利·克罗斯,来自亚拉巴马州的塞尔马、惨死在食堂里的那个男孩。
卢克抓住小莎的手臂。他们所有人?你是说在建筑物砸下来之前,他们就都在抽搐中死去了?
他指着前半区的废墟。
“我认为是在房子起飞的那一刻,”尼基说,“在埃弗里接大电话的那一刻。”也就是当卢克显然还不完全明白状况的时候,在其他孩子加入的那一刻。
“远方的孩子们,”乔治解释道,“在其他的异能研究所里。前半区的孩子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太脆弱了,”卢克说,“你是这个意思。他们太脆弱了,就像那些该死的针剂,对吧?让人痛苦的针剂。”
他们点点头。
海伦轻声说:“他们肯定是看着光点死去的。是不是很可怕?”
卢克的回答是那种孩子气的拒绝承认现实,成年人对此会露出讥讽的笑容,只有其他孩子才会理解: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是啊,他们赞同道,不公平。
他们散开。卢克在弥漫着尘土的月光中扫视他们:海伦、乔治、尼基……和卡丽莎。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叼着香烟糖假装在抽烟。
乔治:卢克,现在怎么办?
“蒂姆知道。”卢克说,衷心希望这是真的。
29
查德领着他们绕过被摧毁的建筑物。斯塔克豪斯和道格大厨垂头丧气地跟着查德,蒂姆拿着枪跟在他们身后,而卢克和他的朋友们则跟在蒂姆身后。建筑物的毁灭让蟋蟀暂时沉默下去,这会儿它们又唱了起来。
查德在一段沥青路的边缘停下,路边车头贴车尾地停着五六辆轿车和三四辆皮卡,其中还有一辆丰田中型厢式货车,车身上漆着“缅因纸业公司”字样。他指着厢式货车说:“这辆车如何,先生?能行吗?”
蒂姆觉得可以,至少在行程之初不错。“车钥匙呢?”
“维修卡车是公用的,所以钥匙总是放在遮光板背后。”
“卢克,”蒂姆说,“你去看一下。”
卢克走向那辆车,其他孩子跟着他,就好像他们一刻也不愿分开。卢克打开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拉下遮光板。有东西掉进他的手里。他举起车钥匙。
“很好,”蒂姆说,“去打开后车厢。要是里面有东西,就搬出来。”
个子最高的尼基和比他矮一点的乔治完成了这项任务,他们把耙子、锄头、工具箱和几袋草坪肥料扔下车。他们忙碌的时候,斯塔克豪斯就坐在草地上,脑袋耷拉着埋到双膝之间。这是个承认惨败的姿势,但蒂姆并不同情他。他拍了拍斯塔克豪斯的肩膀。
“我们要走了。”
斯塔克豪斯没有抬起头。“去哪儿?那孩子说了些关于迪士尼乐园的话。”他毫无喜色地干笑了一声。
“不关你的事。但我很好奇,你打算去哪儿?”
斯塔克豪斯没有回答。
30
厢式货车的车厢里没有其他座位,于是孩子们轮流去坐前面的乘客座,卡丽莎是第一个。卢克挤在她和蒂姆之间的金属底板上。尼基、乔治和海伦趴在后门口,隔着两扇脏兮兮的小窗看着外面他们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世界。
卢克:卡丽莎,你为什么在哭?
她回答了他,然后说给蒂姆听。“因为一切都这么美。哪怕在黑暗中,一切也还是这么美。真希望埃弗里还在,希望他能亲眼看见这一切。”
31
当黎明还只是东方地平线上的一抹虚影时,蒂姆向南拐上了77号公路。名叫尼基的孩子取代卡丽莎,坐上前排的座位。卢克和卡丽莎一起去了后面的车厢,这会儿四个孩子像一群奶狗一样挤成一团,睡得很沉。尼基似乎也睡着了,每次卡车颠簸,他的脑袋就会磕在车窗上,这条路确实崎岖不平。
蒂姆看见一块路牌,上面提示还有五十英里到米利诺基特,他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有两格信号和百分之九的电。他打电话给温迪,那边铃声一响她就接了。她问他是否安好。他说他很好。她问卢克好不好。
“很好,他在睡觉。我救出了另外四个孩子。其他孩子——我不知道有几个,应该不少——都死了。”
“死了?天哪,蒂姆,发生什么了?”
“我现在没法说。等我能说了一定告诉你,你未必会相信,这会儿我在荒郊野外,钱包里只有三十美元,但我不敢用信用卡。那儿捅了个天大的窟窿,我不想冒险留下痕迹。另外,我累得一塌糊涂。车子还有半箱油,所以还好,但我的精力快耗尽了。妈的妈的妈的,明白吗?”
“你……你说什么……你有……”
“温迪,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了。要是你能听见我,我会再打给你的。我爱你。”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最后那句,或者就算听见了,她会有什么想法。他从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他关掉手机,放在仪表盘上——和塔格·法拉第的枪放在一起。在迪普雷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陈年往事了,就像另一个人过的另一段人生。现在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还有他该拿他们怎么办。
还有,或许会来追杀他们的那些人。
“嘿,蒂姆。”
他扭头望向尼基。“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我在想事情。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多说点,免得我睡着。”
“我只想说谢谢你。我不会说你拯救了我对人类的信心,但你陪着卢克一起杀回来……需要勇气。”
“我说,小子,你在读我的心吗?”
尼基摇头道:“这会儿我没法读。我觉得自己连地上的一张糖纸都弄不动,而那是我的特长。但要是我和他们联合起来……”他朝车厢里沉睡的孩子们摆摆头,“那就不一样了。至少暂时是如此。”
“你认为你会恢复吗?恢复你以前拥有的能力?”
“不知道。那对我来说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橄榄球和街头冰球。”他看着蒂姆,“老兄,你眼睛底下的都不叫眼袋了,该叫手提箱了。”
“我需要睡一觉。”蒂姆承认道。对,睡上十二小时。他不由得想到诺伯特·霍利斯特破败的旅馆,电视机没信号,蟑螂满地爬。“路上应该有独立运营的汽车旅馆,只要给现金,他们什么都不会问,但很抱歉,现金是个大问题。”
尼基微笑。蒂姆知道:再过几年,只要上帝肯发善心,他就会变成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我觉得我和朋友们应该能在现金方面帮上忙。不完全确定,但可能性很大。汽油够开到下一个镇子吧?”
“够。”
“到时候停车。”尼基说完,把脑袋放回车窗上。
32
海员信托银行米利诺基特分行每天九点开始营业,今天开门前不久,一位名叫桑德拉·罗比肖的柜员打电话到分行的经理办公室。
“出事了,”她说,“你来看这个。”
她面前的屏幕在回放自动取款机的监控录像。布赖恩·斯特恩斯在她身旁坐下。设备的监控镜头会在没有发生交易的时候自动休眠,米利诺基特只是缅因州北部的一个小镇,因此监控镜头往往会彻夜休眠,到清晨六点左右迎来第一名顾客才会启动。他们眼前这段视频的时间显示着:5:18AM。斯特恩斯看着屏幕中的五个人走向自动取款机。其中四个把汗衫拉起来,遮住嘴巴和鼻子,就像老西部片里的蒙面强盗。第五个戴着一顶广告帽,帽檐被拉下去遮住了眼睛。斯特恩斯看见帽子正面印着“缅因纸业公司”。
“他们看上去像孩子!”
桑德拉点点头。“除非是侏儒,但似乎不太可能。斯特恩斯先生,你看这段。”
孩子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随即画面中出现了几道波浪线,就好像受到了短时间的电子干扰,然后自动取款机的出钞口吐出现金,看上去就像赌场里摇出大奖的老虎机。
“怎么回事?”
桑德拉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取走了两千美元,而机器的最高提款限额是八百。机器就是这么设置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电话向什么人报告,但我不知道该找谁。”
斯特恩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入迷地看着那群小匪徒——看上去他们顶多像一群中学生——捡起地上的钱。
然后他们走了。


第9章 大舌头男人
1
三个月后,十月里一个凉爽的清晨,蒂姆·贾米森顺着卡托巴山农场的车道走下南卡罗来纳州12-A公路。这段路他走了一段时间,车道长近半英里。他喜欢对温迪开玩笑说:再长一点,就可以将它命名为南卡罗来纳州12-B公路了。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脏兮兮的佐治亚巨人牌工装靴和长得能盖住上半截大腿的汗衫。这是卢克从网上订购并送给他的礼物。汗衫正面有三个金色大字:埃弗里。蒂姆没见过埃弗里·狄克逊,但他很喜欢穿这件汗衫。他的脸晒成了深棕色。早在十年前,卡托巴山就不是真正的农场了,但谷仓后面还有一英亩[1]菜园,而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
他走到信箱前,打开信箱门,掏出没完没了的垃圾信件(如今似乎收不到正经的信件了),他忽然愣住了。他的胃——走过来的这一路上都好好的——开始收缩。一辆车驶向他,它放慢速度,靠边停下。这辆车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辆雪佛兰迈锐宝,车身上有红褐色的泥点,进气格栅上有撞死的虫子。不是邻居——他认识所有邻居的车辆,可能是推销员,或者迷路的人想问个路。但是不,不是。蒂姆不知道开车的是什么人,只知道自己一直在等这个人,现在他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