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这么对我们,”罗兰德·比尔森附和道,“农博会一开门我们就要进去。听说他们总是缺短手。”
蒂姆想告诉他,正确的说法是“短工”,但觉得没必要离题。“孩子们,我不想戳破你们的幻想,但你们多大了来着?十一岁?”
“十二!”两人齐声叫道。
“好的,十二。别那么大声,大家都在睡觉。农博会上不会有人雇你们的。他们只会随便找个借口把你们扔进那儿的不知什么小娱乐场,直到你们父母赶到。在你们的父母去解救你们之前,人们会跑来围观,也许还会朝你们扔花生或熏猪皮。”
比尔森兄弟厌恶地(或许也带着一丝解脱)瞪着他。
“所以你们现在怎么办?”蒂姆说,“给我立刻回家,我在后面跟着你们,免得你俩心灵感应动什么歪脑筋。”
“什么叫心灵感应?”罗伯特问。
“据说是双胞胎拥有的超能力,至少民间是这样传说的。你们是走门,还是走窗户的?”
“窗户。”罗兰德说。
“好的,那就再走窗户回去。要是运气好,你们爸妈就不会知道你们溜了出来。”
罗伯特说:“你不会告诉他们?”
“除非我再逮住你们这么做,”蒂姆说,“到时候我不但会告诉他们,还会说被我逮住以后,你们怎么和我顶嘴。”
罗兰德震惊道:“我们怎么和你顶嘴了?!”
“我会骗人,”蒂姆说,“而且很擅长。”
他跟着两人回家,看着罗伯特·比尔森用双手垫着罗兰德爬进打开的窗户,然后后者又垫着罗伯特爬进去。他等着看屋里会不会亮起一盏灯,灯亮了,说明父母很快就发现了两人企图离家出走;灯没亮,他就继续巡逻。
13
星期五和星期六的夜里,出来游走的镇民比较多,直到十二点或一点外面还有人,以恋爱的男女为主。等他们回家后,约翰警长所说的公路火箭偶尔会闯入小镇,那是年轻男子开着改装的轿车或卡车,以六七十英里的时速呼啸开过迪普雷镇空荡荡的主大道,他们会并排驰骋,玻璃钢消声器下的隆隆吼声会惊扰镇民的美梦。有时会有本地警员或州警拦住一辆车开罚单(要是测试的数字超过0.09,就会把他们抓走)。但在周末的夜里,就算有四名警员执勤,抓到人的机会也还是很少,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能逃掉。
蒂姆去找孤儿安妮,他发现安妮坐在帐篷外织拖鞋。就算有关节炎,她的手指依然移动如飞。他问她想不想挣二十美元。安妮说身边有点小钱自然很好,但想不想挣取决于要她干什么。他告诉她后,她咯咯地坏笑。
“乐意帮忙,贾米森先生。再加上两瓶泡菜就更好了。”
安妮的人生格言似乎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她为他做的条幅长三十英尺,宽七英尺。蒂姆在弗罗米小型引擎销售与服务公司找了几根管子,焊成一个钢辊,然后把条幅固定在上面。他向约翰警长解释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并得到“试试也行”的许可后,蒂姆和塔格·法拉第在主大道的三岔路口拉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拴在奥伯格药店的假门脸上,另一头拴在歇业的电影院标牌上,然后把卷轴挂在绳子上。
到了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酒吧打烊的时候,蒂姆拉了一截绳子一下,条幅像遮光帘似的垂了下来。安妮在条幅的一面画了老式闪光灯照相机,底下的文字是:放慢车速,白痴!我们在拍你的车牌号码!
他们当然不可能拍摄车牌号码(尽管蒂姆只要来得及辨认车牌号码,就会记下来),但安妮的条幅确实起作用了,虽然不完美,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七月初,约翰警长叫蒂姆去他的办公室。蒂姆问他是不是惹麻烦了。
“恰恰相反,”约翰警长说,“你干得很好。我之前觉得拉条幅这事是在发疯,但我不得不承认我错了,你是对的。倒不是说午夜赛车没让我头疼过,镇民也没少抱怨,说我们太懒,没有设法制止。但我也要说,年复一年投票决定不给执法部门涨工资的也正是这些人。真正让我头疼的是,每次有旋风车手撞上树或电线杆,我们都不得不去收拾烂摊子。死人了当然不好,但一夜愚蠢胡闹之后生活就不复从前的那些人……我有时候觉得这样更糟糕。但今年六月的情况还可以,甚至相当不错,也许这只是个例外情况,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是条幅立了功。帮我转告安妮,她的条幅也许救了好几条人命,等天冷了,她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来拘留所睡觉。”
“我会转告她的,”蒂姆说,“你多存几瓶泡菜,她会来得很勤快的。”
约翰警长往后一靠,椅子叫苦的声音越发响亮。“我说过你的资历相对于巡夜人这份工作太高,但我不知道竟然高这么多。等你继续上路去纽约了,我们会很想念你的。”
“我不急着走。”蒂姆说。
14
镇上只有一家店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是开在仓库区的佐尼便利店。除了啤酒、汽水和薯片,店里还卖一种别称“佐尼汁”的没牌子的汽油。一对英俊的索马里兄弟轮流值从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的夜班,他们名叫阿布西米尔·多比拉和古塔阿勒·多比拉。七月中旬一个能热死狗的夜晚,蒂姆一路做标记和敲门,走向主大道的西端,忽然听见佐尼便利店里传来砰的一声。声音并不怎么大,但蒂姆对枪声很敏感。枪声过后是一声惨叫或怒喝,还有打碎玻璃的声音。
蒂姆拔腿就跑,计时器敲打着大腿,他不由自主地去摸枪,可惜他身上已经没有枪了。他看见一辆车停在油泵前,当他快跑到便利店的时候,两个男人从店里冲了出来,其中一个抓着一把应该是现金的东西。蒂姆单膝跪地,望着他们钻进车里,呼啸而去,轮胎在沾着汽油和机油污渍的路面上磨出蓝色的烟雾。
他拿起腰带上的对讲机。“警察局,我是蒂姆。有人吗?请回话。”
值班的是温迪·格利克森,声音听上去睡意盎然,她没好气地说:“蒂姆,什么事?”
“佐尼便利店里出了2/11状况[1]。开了一枪。”
她一下子清醒了。“我的天,抢劫?我马上——”
“不用,你听我说。两名嫌疑人,男性,白人,十几岁或二十几岁。紧凑型轿车。也许是雪佛兰科鲁兹,加油站的霓虹灯照得看不清颜色,但款式比较新;北卡罗来纳州牌照,WTB-9开头,最后三位数字没看清楚。先通知巡逻的弟兄和州警,然后再干别的!”
“什么——”
他切断通话,把对讲机扣回腰间,跑向佐尼便利店。柜台前的玻璃被砸烂了,收银机敞开着。多比拉兄弟中的一个侧躺在地上,身子底下是一摊越来越大的血迹。他在竭力呼吸,每次吸气结束时都是一声哨音。蒂姆在他身旁跪下。“多比拉先生,我要把你翻过来平躺下。”
“别……疼……”
蒂姆知道肯定很疼,但他需要看一眼伤口。子弹从多比拉蓝色工作服右上方打了进去,鲜血把工作服染成了浑浊的紫色。鲜血也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浸透了他的山羊胡。他咳嗽起来,血沫喷在蒂姆的脸上和眼镜上。
蒂姆又抓起对讲机,很高兴温迪没有离开岗位。“温迪,这儿需要救护车。让他们以最快速度从邓宁开过来。多比拉兄弟中的一个中枪了,子弹似乎打破了他的肺部。”
她表示明白,然后开始提问。蒂姆再次切断通话,他把对讲机扔在地上,脱掉身上的T恤。他把T恤按在多比拉胸部的弹孔上。“多比拉先生,你能自己按住几秒钟吗?”
“我没法……呼吸。”
“我想也是。你按住。这样有用的。”
多比拉把T恤卷成一团压在胸腔上。蒂姆认为他坚持不了多久,救护车至少要二十分钟后才能赶到——二十分钟已经是奇迹了。
加油站便利店有很多零食,但缺少急救用品。不过货架上有凡士林。蒂姆抓起一罐凡士林,又从旁边的货架上拿了一包纸尿裤。他跑向躺在地上的男人,撕开包装盒。他拿开浸透鲜血的T恤,小心翼翼地提起同样被浸透的蓝色工作服,解开多比拉穿在底下的衬衫的纽扣。
“不,不,不,”多比拉呻吟道,“很疼,别碰我,求你了。”
“我必须这样。”蒂姆听见车辆接近的声音。蓝色警灯的光芒在玻璃碴上闪烁舞动。他没扭头去看。“多比拉先生,坚持住。”
他从罐子里挖了一坨凡士林抹在伤口上。多比拉惨叫一声,然后诧异地望着蒂姆。“我能呼吸了……稍微好点了。”
“只是暂时堵住了而已,不过既然你能呼吸了,那就说明你的肺没破。”至少没全破,蒂姆心想。
约翰警长进来,在蒂姆旁边单膝跪下。他的睡衣上衣宽大得能做船帆,盖在制服长裤上,他的头发乱成一窝草。
“你来得挺快。”蒂姆说。
“我醒着,睡不着,起来给自己做三明治,刚好接到温迪的电话。先生,你是古塔阿勒还是阿布西米尔?”
“阿布西米尔,长官。”他还在喘息,但声音有力量了。蒂姆拿起一片纸尿裤,没有展开,直接压在伤口上。“哦,真他妈疼。”
“子弹是打穿了,还是还在里面?”约翰警长问。
“不知道,我也不想把他翻过来看。他现在算稳定了,所以咱们还是等救护车吧。”
蒂姆的对讲机响了。约翰警长小心翼翼地从玻璃碴里捡起对讲机。是温迪呼叫他。“蒂姆?比尔·威克洛在深草场路看见他们,已经拦了下来。”
“温迪,是我,约翰。告诉比尔,当心一点。他们有枪。”
“他们已经落网了。”先前温迪也许在打瞌睡,但这会儿她不可能更清醒了,而且听上去有些志得意满。“他们企图弃车逃跑。一个断了条胳膊,另一个被铐在比尔警车的保险杠上。州警正在路上。告诉蒂姆,他说得对,是辆科鲁兹。多比拉怎么样?”
“他会活下来的。”约翰警长说。蒂姆不敢打包票,但明白警长不只是在和格利克森警员通话,也是在安慰受伤的人。
“我把收银机里的钱给了他们,”阿布西米尔说,“老板让我们这么做的。”话虽如此,但他听上去很羞愧,发自肺腑地羞愧。
“这么做是正确的。”蒂姆说。
“但拿枪的那家伙还是朝我开了枪,然后另一个砸烂了柜台。为了拿……”又是一阵咳嗽。
“嘘,安静。”约翰警长说。
“为了拿彩票,”阿布西米尔·多比拉说,“刮刮乐。我们必须收回来。除非卖出去,否则它们就还是……”他虚弱地咳了几下,“南卡罗来纳州政府的财产。”
约翰警长说:“安静,多比拉先生。别担心什么该死的刮刮乐了,省两口气给自己吧。”
多比拉先生合上了眼睛。
* * *
注释:
[1]指加油站持械抢劫案件。
15
第二天,蒂姆坐在火车站的门廊上吃午饭,约翰警长开着他的私家车来找他。警长爬上台阶,看着另一把椅子下陷的座位。“你觉得它撑得住我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蒂姆说。
约翰警长小心翼翼地坐下。“医院说多比拉会没事的。他的兄弟古塔阿勒在陪他,说他见过那两个人渣,不止一次。”
“肯定是去踩盘子的。”蒂姆说。
“毫无疑问。我派塔格·法拉第去录两兄弟的口供。塔格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
“吉布森和伯克特也不赖。”
约翰警长叹了口气。“是啊,但他们都不可能反应得像你昨晚那么迅速和果断。可怜的小温迪多半只会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就算她昏过去,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她做调度挺好的,”蒂姆说,“天生就是这块料。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嗯哼,嗯哼,做秘书也是个天才,去年她重新编目了我们的全部档案,还把所有东西都弄到了U盘上,但一旦出外勤,她就没什么鸟用了。不过,她喜欢在队里做事。蒂姆,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
“你好像没钱再雇一个警察了吧?怎么,你们忽然全体涨工资了?”
“我也希望。不过比尔·威克洛打算年底就交回徽章了。我觉得你和他也许可以换一下岗位。他巡逻和敲门,你穿上制服,重新携带武器。我问过比尔。他说巡夜人的工作挺适合他的,至少做一段时间没问题。”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没什么不行的,”约翰警长站起身,“到年底还有五个月呢。但要是你愿意加入,我们会很高兴的。”
“也包括格利克森警员?”
约翰警长咧嘴一笑。“想争取温迪的支持可不容易,但昨晚你赚足了印象分。”
“是吗?要是我邀请她共进晚餐,你觉得她会怎么说?”
“我觉得她会答应,只要你不是打算请她去贝芙小馆就行。像她那么好看的女孩,最低限度也是邓宁的围猎餐厅。南边哈迪维尔那家墨西哥馆子也行。”
“谢谢指点。”
“哪儿的话。你考虑一下那份工作。”
“我会的。”
他开始考虑。然而,就在他考虑的时候,夏末一个炎热的夜晚,忽然天崩地裂。


第2章 聪明的孩子
1
明尼阿波利斯,同年四月,一个惬意的早晨——再过几个月,蒂姆·贾米森才会抵达迪普雷镇——赫伯特·埃利斯和艾琳·埃利斯被叫进吉姆·格里尔的办公室,后者是布罗德里克特殊儿童学校的三名辅导顾问之一。
“卢克没惹麻烦,对吧?”两人刚落座,艾琳就问,“是不是他惹了麻烦?他什么都还没跟我们说过。”
“没有没有。”格里尔说。他三十多岁,长着一张勤勉的脸,棕色的头发日益稀疏。他穿着领口敞开的休闲衬衫和熨烫过的牛仔裤。“怎么说呢,你们知道我们这儿怎么运转,对吧?考虑到在校学生的心智能力,我们只能这么运转。他们分了级,但不分年级,也没法分年级,我们也有十岁的中度自闭儿童,他们能做高中数学,但阅读能力只有三年级水平。我们有熟练掌握四门语言的孩子,但就是学不会乘除法。我们教他们所有科目,百分之九十的学生住校——必须如此,他们来自美国各地和十几个别的国家。不过,我们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培养他们的特殊才能上,无论他们凑巧拥有什么才能。因此,孩子从幼儿园到十二年级毕业的传统教育体系对我们来说几乎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