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他把格洛克放在身旁的座位上。在三万九千英尺的高空开枪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但就算海拔很低,他似乎也没必要开枪。毕竟他正在送老贱人去她想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赞同这个计划。”她朝卢克点点头,他的小脸脏兮兮的,耳朵上缠着绷带,看上去比十二岁要小得多。“我们都知道他想救他的朋友们,我认为我们都知道他的计划很傻。事实上,很愚蠢。但你还是同意了。蒂姆,这是为什么?”
蒂姆还是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愿意插手,对我来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个谜。能解释一下吗?”
他没兴趣解释。在他刚当上警察后的四个月实习期里,教官向他一再强调的几件事情之一是你盘问嫌疑犯,绝对不能允许嫌疑人盘问你。
但就算他愿意开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听上去不像发疯。他能说他出现在这架高级私人飞机(通常只有富人才会见到机舱内的模样)上纯粹是个意外吗?说他曾经想前往纽约,已经登上一架普通的客机,却主动让出座位,接受了现金补偿和酒店招待券?说之后的一切——搭车向北去,在95号公路上遇到交通堵塞,步行到了迪普雷,找了一份巡夜人的工作——都是那次心血来潮的结果?还是说这些都是命运:宇宙中的某位棋手把他移动到迪普雷,为了让他拯救这个沉睡的男孩,打败绑架男孩的那些坏蛋,不让他们利用男孩的超常头脑并磨灭男孩的意识?假如是这样,那么约翰警长、塔格·法拉第、乔治·伯克特、弗兰克·波特和比尔·威克洛又是什么呢?在这盘大棋里被牺牲的小卒?他自己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认为自己是骑士当然很美好,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只是另一个小卒。
“你确定不想吃那粒药?”他问。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对吧?”
“是的,夫人,我不想。”蒂姆转过头去,望着苍茫夜色和底下的寥落灯火,它们就像井底的几只萤火虫。
11
午夜。
盒式电话发出沙哑的声音。斯塔克豪斯接起电话,线路另一头是个不值班的护工,他叫罗恩·丘奇。你要的厢式车已经停在机场了,丘奇说。丹尼斯·奥尔古德,一名不值班的技术员(尽管他们现在本应该都在值班)开着异能研究所的一辆轿车跟着丘奇。原先的计划是,罗恩把厢式车停在停机坪上,然后坐丹尼斯的车回来,但他们还有其他的想法,斯塔克豪斯很清楚。掌握别人想干什么,这正是他的本职工作。他确定等男孩要的车在机场停好后,罗恩和丹尼斯就会逃得不见踪影。他能接受。员工纷纷开小差固然可悲,但这对他们来说也许反而更好。现在也是该划清界限的时候了。有足够多忠诚的战士愿意为最后的行动留下,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卢克和他的朋友蒂姆会完蛋,对此他心中不存在任何疑问。对零号电话另一头的大舌头男人来说,这个结局也许足够完美,但也许还不够。那不是斯塔克豪斯能够决定的,这反而卸下了他的负担。他觉得自从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服役以来,这种宿命论就一直潜伏在他心里,仿佛某种潜伏的病毒,只是他到此刻才觉察到它的存在。他会尽己所能,使出一个人所能使出的所有力量。群犬吠不停,商旅依然行。
有人敲门,罗莎琳德探头进来。她整理了头发,看上去顺眼多了。至于她腋下的枪套,他就有点说不准了,有点超现实,感觉就像狗戴上了派对帽子。
“斯塔克豪斯先生,格拉迪丝来了。”
“让她进来。”
格拉迪丝走进房间。她的脖子上挂着防毒面具,眼睛发红。斯塔克豪斯觉得她不可能哭过,因此多半是被她混合的化学药品熏的。“准备好了。只需要再加上洁厕剂就行了。你只要一声令下,长官,我们就毒死他们。”她使劲甩了一下脑袋,“嗡嗡声要逼疯我了。”
看你这个形象,你离疯本来就不远,斯塔克豪斯心想。不过,她说得没错。问题在于你不可能适应这种嗡嗡声。每当你觉得自己似乎开始适应了,它的音量就会变高——它并不是在你的耳边,而是在你的脑海中。随后,它又会突然回到先前稍微能忍受的水平。
“我和费利西娅谈过,”格拉迪丝说,“我是说,理查森医生。她在监视器上盯着他们。她说每次他们手拉着手,嗡嗡声就会变强,他们松开手,就会降低。”
斯塔克豪斯早就发现这个规律了。就像那句俗话说的,你不需要是个火箭科学家也会知道。
“长官,很快就能动手了吗?”
他看了看手表。“我估计再过三小时左右。暖通空系统在屋顶,对吧?”
“对。”
“到时候我未必能找到机会呼叫你,格拉迪丝。事情很可能会进展很快。如果你听见行政楼前响起枪声,无论有没有收到我的消息,你都要开始灌氯气,然后过来找我。别往后跑,顺着屋顶跑向前半区的东楼。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没有一个孩子不讨厌这个笑容。
12
十二点半。
卡丽莎望着A病区的孩子们,想到了俄亥俄州行进乐队。她的父亲是七叶树队的球迷,她经常和他一起去看(因为他们很亲近),但她真正喜欢的是中场休息的演出,乐队(“七叶树队的骄——傲!”主持人总是这么宣布)走上运动场,在演奏乐器的同时变换阵形,那些图案只有从上方才能看清楚——从超人胸口的“S”到《侏罗纪公园》里的恐龙都有,恐龙甚至会走来走去、摇头晃脑。
A病区的孩子们没有乐器,他们手拉着手也只能围成一个圈,还是形状不规则的圆圈,因为连通隧道很狭窄,但他们拥有相同的……有个什么词来着……
“共时性。”尼基说。
她吓了一跳,扭头望去,看见尼基笑嘻嘻地看着她,头发向后拢起,让她看清楚他那双(咱们实话实说吧)迷人的眼睛。
“这是个大词,即便对一个白人少年来说也是如此。”
“我从卢克那儿学来的。”
“你听见他了?你和他联系上了?”
“算是吧。断断续续的,很难分清一个意念到底是他的还是我的。我睡着了以后沟通会比较顺畅。要是醒着,我的意念会碍事。”
“就像电波干涉?”
他耸耸肩。“应该吧。但你敞开心灵,我确定你也能听见他。他们围成一圈的时候,他的信号就会变得更加清晰。”他朝A病区的孩子们摆摆头,他们就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动了。吉米和唐娜一边并排走,一边甩动拉着的手。“想试一试吗?”
卡丽莎尝试停止思考。刚开始困难得惊人,随后当她听着嗡嗡声时,就变得容易得多了。嗡嗡声就像漱口水,只是它是供大脑使用的。
“小莎,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
“哦,我知道了,”尼基说,“漱脑水,而不是漱口水。我喜欢这个词。”
“我收到了一些信号,但很微弱。他也许在睡觉。”
“很有可能。但我认为他很快就会醒来。因为我们醒着。”
“共时性,”她说,“一个牛×好词,听上去很像他会说的词。你知道他们给我们用来买东西的代币吗?卢克说那是卖命钱。又一个牛×好词。”
“卢克很特别,因为他太聪明了。”尼基望着埃弗里,埃弗里靠在海伦的身上,两人都在酣睡。“埃弗里很特别,因为他……呃……”
“因为他就是埃弗里。”
“对,”尼基咧嘴一笑,“那些白痴把他扔进水箱,却忘了给他的发动机安装调速器。”他的笑容(咱们实话实说吧)和眼睛一样迷人。“知道吗,咱们能够走到现在这一步,靠的就是他们两个齐心协力。卢克像巧克力,埃弗里像花生酱。两个人分开,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合在一起,就是巧克力花生酱夹心蛋糕了,他们必将摧毁这个鬼地方。”
她哈哈一笑。这个比喻傻乎乎的,但很贴切。至少她希望是如此。“但我们还被关在这儿呢,就像老鼠钻进了两头堵死的管道。”
尼基的蓝色眼睛盯着卡丽莎的棕色眼睛。“不会太久的,你很清楚。”
她说:“我们会死的,对吧?就算他们不放毒气,那……”她朝A病区的孩子们摆摆头,他们又围成了一圈。嗡嗡声再次变强。日光灯随即变亮。“等他们失控,我们也一样会死。还有其他人,无论他们在哪儿。”
电话,她对尼基发送意念,那部大电话。
“有道理,”尼基说,“卢克说我们要打倒他们,就像参孙让神庙倒塌压死非利士人一样。我不知道那个故事——家里没人喜欢看《圣经》,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卡丽莎知道这个故事,她不禁战栗。她再次望向埃弗里,想到《圣经》里的另一个段落:小孩子要牵引他们。
“能听我说句话吗?”卡丽莎说,“你也许会嘲笑我,但我不在乎。”
“你说吧。”
“我想要你吻我。”
“这个任务并不艰巨。”尼基微笑道。
她凑近他。他也凑近她。两人在嗡嗡声中亲吻。
真好,卡丽莎心想。我知道肯定会很好,也确实如此。
尼基的意念立刻传了过来,压过了嗡嗡声:再来一次吧。看看会不会加倍地好。
13
一点五十分。
挑战者喷气式飞机在私家机场的跑道上着陆,机场属于一个名叫缅因纸业的空壳公司。飞机滑行驶向一座暗沉沉的小建筑物。随着飞机靠近,屋顶的三盏运动感应灯启动了,灯光照亮了方方正正的地面电源车和液压集装箱装卸车。等待他们的车辆不是厢式车了,而是一辆九座的雪佛兰萨博班。车身漆黑,车窗是深色的。孤儿安妮肯定会喜欢它。
挑战者开到离萨博班不远处,发动机熄火。刚开始蒂姆还不确定引擎是不是真的熄灭了,因为他总能听见某种微弱的嗡嗡声。
“不是飞机,”卢克说,“是孩子们。我们离他们越近,声音就越大。”
蒂姆走向机舱前方,扳动红色操纵杆,打开舱门,放下舷梯。他们踏上沥青路面,萨博班乘客座那一侧的车门离他们还不到四英尺。
“很好,”他说着,回到其他人身边,“我们到了。但在出发前,西格斯比夫人,你拿着这个。”
他在飞机谈话区的会议桌上找到了一沓铜版印刷的小册子——它们宣传的是完全虚构出来的缅因纸业公司的丰功伟绩,还有六顶缅因纸业公司的广告帽。他把一顶帽子递给西格斯比夫人,自己也拿了一顶。
“戴上。拉下去。你的头发很短,所以完全盖住应该不难。”
西格斯比夫人厌恶地看着帽子。“为什么?”
“你先走。要是有人等着想伏击我们,我希望你能吸引他们的火力。”
“既然我们要去那儿,他们为什么还要安排人在这儿等?”
“我承认可能性似乎不大,所以你不会介意先下去了。”蒂姆反戴上广告帽,把调整帽围的橡皮筋勒在额头上。卢克觉得蒂姆年纪太大,不适合这么戴帽子——那是孩子的把戏,但他没说什么。他觉得蒂姆这么做是为了给他鼓劲。“埃文斯,你跟着她。”
“不,”埃文斯说,“我不下飞机。就算我想下,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走路。我的脚太疼了。我不能让我的腿承受任何重量。”
蒂姆想了想,然后望向卢克。“你觉得呢?”
“他说的是实话,”卢克说,“他只能单腿跳下舷梯,舷梯很陡,他说不定会摔下去。”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来的!”埃文斯医生说着,挤出了一滴眼泪,“我是医务人员!”
“你是医务魔鬼!”卢克说,“你看着孩子们险些被淹死——他们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忙着记录数据。你和亨德里克斯给孩子们打针,有些孩子因为致命的过敏反应而死。活下来的也不能算真的活着,对吧?知道吗?我很想踩你的脚,用鞋跟使劲蹍。”
“不!”埃文斯尖叫道。他蜷缩在座位上,把肿胀的那只脚藏在没受伤的那只脚后面。
“卢克。”蒂姆说。
“别担心,”卢克说,“我只是想一想,不会真的踩他。否则岂不是和他一样了?”他望向西格斯比夫人,“你别无选择。起来,下舷梯。”
西格斯比夫人戴上缅因纸业公司的帽子,摆出她能做出的最端庄的姿态站起来。卢克正要跟上她,却被蒂姆拉住了。“你跟着我。因为你更重要。”
卢克没有争辩。
西格斯比夫人站在舷梯顶端,双手举过头顶。“是我,西格斯比夫人!要是底下有人,请不要开枪!”
卢克清楚地听见了蒂姆的心声:她不像她声称的那样确定。
无人回应。外面只有蟋蟀的吟唱,里面只有微弱的嗡嗡声。西格斯比夫人慢慢地走向舷梯,手抓着栏杆,保护她那条受伤的腿。
蒂姆用枪托敲了敲驾驶舱的舱门。“先生们,谢谢。这一程飞得很愉快。飞机上还有一名乘客。随便你们带他去哪儿都行。”
“去地狱比较好,”卢克说,“单程的,不用回来。”
蒂姆开始走下舷梯,他很警觉,准备应付可能袭来的子弹。他没想到西格斯比夫人会大声宣布她的身份。当然了,他本应该想到的。如果是那样,就没人开枪。
“前排乘客座,”蒂姆对西格斯比夫人说,“卢克,你坐在她后面。我拿着枪,但你是我的后援。要是她企图对我动手,就使用你的意念魔力。明白了吗?”
“明白了。”卢克说完,从后车门上车。
西格斯比夫人坐下,系好安全带,伸手去关车门。蒂姆摇了摇头,“别急。”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抓住打开的车门,一只手用手机打给温迪,她安全地待在博福特汽车旅馆的客房里。
“老鹰已经落地。”
“你们还好吧?”通话质量很好,温迪就像站在他身旁。他希望她真的在,随即他想到了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目前还好。你等着。事情结束后我打给你。”
希望我还有机会,他心想。
蒂姆绕到驾驶座那一侧上车。钥匙在杯架上。他朝西格斯比夫人点点头。“现在可以关门了。”
她关上车门,鄙夷地看着蒂姆,说出了卢克的心声:“贾米森先生,你这么戴帽子实在傻极了。”
“怎么说呢?我是埃米纳姆[1]的粉丝。你给我闭嘴。”
* * *
注释:
[1]美国著名的嘻哈音乐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