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久前休了一个星期假。”勤杂工弗雷德主动说。西格斯比夫人没想到他还在房间里。有人应该打发他走的,她应该打发他走的。“她回了一趟佛蒙特的家里,药肯定就是在那儿开的。”
“谢谢,”斯塔克豪斯说,“福尔摩斯演得很好。你的地都拖完了吗?”
“记得清理监控摄像头的玻璃罩,”西格斯比夫人厉声道,“我上个星期就说过了。我不会再说第三遍了。”
“好的,夫人。”
“克拉克先生,一个字也别乱说。”
“不会的,夫人。绝对不会的。”
等勤杂工出去,斯塔克豪斯问:“火化?”
“对。住客吃午饭的时候,找两个护工把她抬进电梯。也就是——”西格斯比夫人看了看手表,“不到一小时后。”
“还有其他问题吗?”斯塔克豪斯问,“除了不能让住客知道。我这样问是因为你似乎觉得还有问题。”
西格斯比夫人看看瓷砖墙上的遗言,又看看尸体紫黑色的面部和伸出来的舌头。她从尸体嘲弄的怪相转向两名医生。“你们先出去。我要和斯塔克豪斯先生单独谈谈。”
亨德里克斯和埃文斯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离开房间。
4
“她是你的眼线。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们的眼线,特雷弗。对,这就是问题,也许是。”
一年前——不,十六个月前,当时地上还有积雪,莫琳·艾尔沃森求见西格斯比夫人,她想挣一些额外的收入,因此什么工作都愿意做。西格斯比夫人从一年前就在构思自己的一个小计划了,但不确定该怎么实现,于是她问艾尔沃森愿不愿意从孩子们那儿搜集情报并汇报给她。艾尔沃森答应了,甚至表现出了一定水平的智慧,她建议散播流言,称场地内有几个所谓死角,那儿的监听麦克风不太灵敏或干脆失灵。
斯塔克豪斯耸耸肩。“她汇报给我们的情报也就是八卦传闻的水平。比如哪个男孩和哪个女孩一起过夜,谁在食堂桌上写了‘托尼是傻瓜’之类的事情。”他停顿片刻,“不过告密也许加重了她的负罪感。”
“她结过婚,”西格斯比夫人说,“但你会注意到她摘掉了结婚戒指。我们对她在佛蒙特的生活有什么了解?”
“这会儿我说不上来,不过档案里肯定有,我可以去查一下。”
西格斯比夫人陷入沉思,她意识到自己几乎同样不了解莫琳·艾尔沃森这个人。她知道艾尔沃森结过婚,因为她见过婚戒;她知道艾尔沃森是个退伍军人,和异能研究所的许多工作人员一样;她知道艾尔沃森的家在佛蒙特州。但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雇这个女人刺探住客的情报,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也许没什么要紧的,反正艾尔沃森已经死了,但西格斯比夫人不由得想到,先前她把对讲机留在办公室里,是因为她觉得勤杂工肯定在无事生非。她又想起积灰的摄像头玻璃罩、运行缓慢的电脑、人手不足而且无能的电脑维护人员、屡次发生食物中毒事故的食堂、被老鼠啃断的电线和浮皮潦草的监控报告,尤其是从晚间十一点到早上七点的夜班,因为住客都在睡觉……
她不由得想到了这里的疏忽大意。
“茱莉娅?我说我——”
“我听见了,我没聋。这会儿负责监控的是谁?”
斯塔克豪斯看了看手表。“多半没人。现在是中午。孩子们不是在房间里,就是在做孩子通常会做的事。”
你这是想当然,她心想,疏忽之母难道不就是想当然吗?异能研究所已经运作了六十多年,从未出过任何意外。除了定期报告情况,从来不需要使用那部专线电话——他们称之为零号电话,至少在她的监管下没有过。简而言之,从没发生过他们无法在机构内解决的事情。
当然了,河湾镇有些流言。镇民中流传最广的是:森林中的机构是某种核导弹基地,或者与细菌、化学武器有关。也有人说——这个比较接近真相,它是政府的研究所。流言没事,流言是自发产生的混淆性信息。
一切都很好,她对自己说。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名受疾病折磨的清洁工自杀,那只是路上的一个坑,而且是个微不足道的坑。然而,它依然象征着更大的……嗯,算不上问题,说“问题”就太大惊小怪了……隐忧,对,就是这个词,部分的错在她。西格斯比夫人任职初期,摄像头的玻璃罩从来不会积灰,她也绝对不会不带对讲机就离开办公室。要是在以前,她肯定会对这个受雇于她去刺探住客情报的女人了解更多。
她想到了熵增原理,事情进展顺利时容易凭借惯性下滑。
想当然。
“西格斯比夫人?茱莉娅?有命令要我执行吗?”
她回过神来。“有。我需要了解她的一切,假如监控室现在没人,那就立刻派人去。就杰里吧。”杰里·西蒙兹是他们的两名电脑技师之一,擅长调试古老的设备并让其乖乖运转。
“杰里在休假,”斯塔克豪斯说,“去拿骚钓鱼了。”
“那就派安迪去。”
斯塔克豪斯摇头道:“费洛斯在村里。我看见他从福利社出来。”
“该死,他应该在这儿的。那就齐克吧,希腊佬齐克。他管过监控室,对吧?”
“应该是的。”斯塔克豪斯说。又来了,模棱两可、臆测、想当然。
积灰的摄像头玻璃罩、积灰的踢脚板、B层肆无忌惮的闲聊、没人值守的监控室。
西格斯比夫人不假思索地决定,研究所必须进行大规模整改,而且要在绿叶变色,从树上飘落之前完成。这个艾尔沃森的自杀并非毫无意义,至少为他们敲响了警钟。她不喜欢和零号电话线路另一头的男人交谈,他称呼她的名字时有点大舌头(把“西格斯比”说成“七格比”),她每次听见都会不寒而栗,但该做的事情也必须去做,因为书面报告分量不够。他们在全国各地都有外联人员。他们有随时待命的私人喷气式飞机,工作人员薪水很高,所有福利一应俱全。然而,这个机构变得越来越像濒临废弃的购物中心里的一家十元店。太疯狂了,情况必须改变,情况必将改变。
她说:“叫齐克检查一遍追踪器,确定所有受管人员都在场并且能找到。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卢克·埃利斯和埃弗里·狄克逊,艾尔沃森经常和这两个人交谈。”
“我们知道他们在交谈,但离‘经常’还差得远呢。”
“别废话。”
“这就去。不过,你需要放松一下。”他指着脸色发黑、舌头伸出来的尸体说,“想一想,这个女人病得很重,她知道生命即将结束,干脆给了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特雷弗,你去检查一遍所有住客。只要他们都在——小脸放不放光我无所谓,那我就可以放松了。”
但她不会放松的,这个地方已经太放松了。
5
她回到办公室里,对罗莎琳德说自己不希望被打扰,除非有斯塔克豪斯或齐克·艾翁尼蒂斯的消息,后者正在D层查看监控情况。她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电脑的屏保画面。屏幕上是西耶斯塔岛的白沙滩,她告诉别人自己退休后要去那儿。但她自己心里早就放弃了,西格斯比夫人知道自己会死在这片森林中,有可能在居住村的那幢小屋里,但更有可能就在这张办公桌前。她最喜欢的两位作家——托马斯·哈代和拉迪亚德·吉卜林——都死在写字台前,她为什么不行呢?异能研究所已经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她对此无怨无悔。
大多数工作人员也是如此。他们曾经是士兵、执法人员、黑水或战斧环球这种硬派公司的安保人员。红宝石小组的丹尼·威廉斯和米歇尔·罗伯逊曾经是联邦调查局探员。就算在他们刚被征用上岗时,异能研究所还不是他们人生的全部,现在也已经是了。原因不是薪水,也不是福利和退休待遇,而是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就像某种睡眠。异能研究所很像一个小型军事基地,与其相接的村庄有个福利社,他们能以低廉的价格买到各种商品,普通汽油一加仑[1]九十美分,高辛烷值汽油一点九美元。西格斯比夫人曾驻扎在德国的拉姆施泰因空军基地,丹尼森河湾镇让她想起凯撒斯劳滕(当然前者的规模要小得多),她和朋友们时常去凯撒斯劳滕发泄一下。拉姆施泰因什么都有,甚至有个两块银幕的电影院和一家约翰尼火箭队餐厅,但有时候你还是想出去走走。异能研究所也是一样。
但他们总是会回来的,看着她偶尔前往但绝对不会定居的那片沙滩,她心想。他们总是会回来的,无论这儿的某些事情变得多么糟糕,他们也不会说出去。这方面他们不可能松懈。因为,假如人们发现我们在做什么,发现我们已经摧毁了几百名儿童,我们会受审和被处决。就像蒂莫西·麦克维[2]那样被注射药物处死。
这是事情的阴暗面。光明的一面也非常简单:所有工作人员——从总是很烦人但能力出众的驴金刚丹·亨德里克斯医生、后半区的赫克尔与杰克尔医生,到最底层的勤杂工——都明白世界的命运掌握在他们手中,就像曾经掌握在他们的前辈手中一样。他们明白,为了实现那些目标,他们能够做和将会做的事情不受任何限制。只有无法理解异能研究所存在意义的人,才会将其视为万恶之源。
这里的生活很愉快——至少足够愉快了,特别是与在中东吃沙子的士兵比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躺在狗屁不如的村庄中,腿脚被炸断,内脏淌出来。而你可以定期休假,如果有家(异能研究所的许多员工没有)就可以回去和家人团聚。当然了,你不能向他们谈起你的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们——妻子、丈夫、孩子——会意识到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他们。因为工作会占据你的心灵。你的生活会变成(重要性从高到低)异能研究所、附属的居住村和丹尼森河湾镇——镇上有三家酒吧,其中一家有乡村乐队的现场演出。一旦他们醒悟过来,往往结婚戒指就会悄然消失,就像艾尔沃森那样。
西格斯比夫人打开办公桌底层抽屉的锁,取出一部电话,它很像接人小组使用的那种:笨重,方正,仿佛来自盒式磁带被激光唱片取代、移动电话开始在电器商店里出现的那个时代。人们有时称之为绿色电话(因为它是绿色的),更多时候称之为零号电话,因为它没有屏幕和数字按键,只有三个白色小圆圈。
我会打电话的,她心想。也许他们会赞赏我的超前思维并对我采取的行动表示赞赏;也许他们会认为我在捕风捉影,开始考虑找人替换我。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打这个电话。这是职责所在,而且越早越好。
“但不是今天。”她喃喃道。
对,不是今天,今天她要处理艾尔沃森的事情(和尸体)。也许不是明天,甚至不是本星期。她此刻在考虑的也不是小事,她想先做好笔记,这样等她打电话的时候,就不会“赤膊上阵”了。假如她真要使用零号电话,等她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你好,七格比夫人,有什么事情吗?”的时候,一定要回答得简明扼要且有条不紊。
我可不是在拖延时间,她对自己说,绝对不是,我也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但——
对讲机发出柔和的提示音:“西格斯比夫人,齐克找您。3号线。”
西格斯比夫人接通电话。“艾翁尼蒂斯,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全员清点完毕,”他说,“后半区有二十八个追踪器的信号。前半区有两个在休息室、六个在操场上、五个在自己房间里。”
“非常好。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夫人。”
西格斯比夫人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尽管她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住客当然都会在场地内。要不然呢?其中几个去迪士尼乐园玩了?
好了,该做下一件事了。
* * *
注释:
[1]1加仑(美)约合3.79升。
[2]制造俄克拉何马爆炸案的顽凶,该事件被认为是美国史上最大也最严重的本土恐怖主义袭击。
6
等所有住客都去吃午饭了,勤杂工弗雷德推着他从食堂厨房借来的轮床,来到莫琳·艾尔沃森自尽的房间门口。弗雷德和斯塔克豪斯用一块绿色帆布裹住尸体,推着轮床飞快地穿过走廊。前方传来“动物”在进食时间发出的声音,走廊里空无一人,但不知道是谁把一只泰迪熊扔在了前方电梯间的地上。泰迪熊的纽扣眼睛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弗雷德恼怒地踢开它。
斯塔克豪斯责怪地看着他。“老弟,这样会招来坏运气的。那是某个孩子的毛绒玩具。”
“我不在乎,”弗雷德说,“他们总到处乱扔这些破玩意儿,结果都是我们去收拾。”
电梯门徐徐打开,弗雷德正要把轮床推进去,斯塔克豪斯却一把推开他,而且颇为粗暴。“后面就不劳烦你了。捡起泰迪熊,放在休息室或食堂,它的主人出来后一眼就能看见。然后去擦洗该死的玻璃罩。”他指了指头顶的一个监控摄像头,然后把轮床推进电梯,拿起钥匙卡对准感应器。
弗雷德·克拉克等电梯门关闭后对他竖起了中指。但命令就是命令,他会去清理玻璃罩的,最终会去的。
7
西格斯比夫人在F层等着斯塔克豪斯。这儿很冷,她在西装外套之外套了一件厚运动衫。她朝斯塔克豪斯点点头。斯塔克豪斯也对她点点头,推着轮床走进连接前半区和后半区的隧道。这条隧道完全符合实用主义的定义:脚下是水泥地面,两侧是拱形的瓷砖墙壁,头顶是日光灯。有几盏灯在闪烁,因此隧道多了几分恐怖电影的气氛,还有另外几盏灯干脆不亮了。有人在一侧的墙上贴了一张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保险杠贴纸。
又是疏忽大意,她心想,又是人浮于事。
通道后半区那一侧的尽头有一扇门,门上写着“无关人等禁止入内”。西格斯比夫人用钥匙卡开锁,推开这扇门。门里是另一个电梯间。他们乘电梯上行了一小段,来到一间休息室,此处的实用主义感不亚于他们来时穿过的那条隧道,赫克尔——真名埃弗里特·哈拉斯——在等他们。他满脸灿烂的笑容,时不时抬手摸嘴角。西格斯比夫人不禁想起了狄克逊小子强迫性的捏鼻子动作。然而狄克逊只是个孩子,而赫克尔已经五十几岁了。在后半区工作会付出代价,和在有低强度辐射的环境中工作一样。
“哈喽,西格斯比夫人!哈喽,斯塔克豪斯安保主任!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咱们应该多聚一聚才是!真可惜今天咱们竟因为这种事情见面!”他弯腰拍了拍裹着莫琳·艾尔沃森尸体的帆布,然后摸了摸嘴角,就好像摸到唇疱疹他才能看到或感觉到东西一样,“真是生活中那什么无处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