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诸塞州是个完美的开始,他能逃这么远已经很幸运了,但此处离研究所还是太近。明尼阿波利斯则不一样,那是他的主场。他认识很多人,德坦先生也许会相信他,还有布罗德里克学校的格里尔先生。还有……
但他已经想不出其他名字了。他太疲倦了。勉强思考就像隔着涂满油污的窗户向外看。他跪在地上,爬到“南方快运”棚车对面右侧的角落里,他从两台旋耕机之间向外张望,等待工人回来,继续卸下发往本德与鲍文高级家具店的货物。他知道他们依然有可能发现自己。他们是男人,男人见到里面有发动机之类的东西就要去摸一摸。他们也许会想看一眼割草机或者除草机。他们也许会想知道舷外发动机有多大的马力——它们装在箱子里,但收据上肯定印着各种信息。卢克只能等待,只能尽量缩成一团,只能祈祷他的运气——已经好得不像话了——能再好一点。假如他们没有发现他,他就可以继续沉沉睡去了。
但卢克既没有等待,也没有观望,他用一条胳膊垫着脑袋,不到两分钟就睡着了。工人回来,完成装卸,他没有醒来;一名工人弯腰查看一辆约翰迪尔牌园艺拖拉机,离卢克蜷缩着睡得茫然无知的地方不到四英尺,他没有醒来;装卸工离开,调车场的一名工作人员关上车厢门(这次彻底关死了),他没有醒来;其他车厢加入编组,隆隆声不绝于耳,棚车随之震动,他依然没有醒来;另一节车头替换下4297次列车的车头,他只是稍微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这个逃犯饱受折磨,伤痕累累,并且被吓得心惊肉跳,但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4297次列车的最高编组是四十节车厢。维克·德坦会认出新的车头是通用电气的AC6000CW型,6000代表它的最大功率。这是全美在役的最强大的柴油车头,能够牵引长达一英里的列车。9956次列车,拖着七十节车厢,从斯特布里奇出发,先向东南再向正南行驶。
卢克所在的棚车现在空了一大半,直到9956次列车抵达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到时候会有二十四台科勒牌家用发电机加入配载。这些发电机大部分会被运往威尔明顿,但有两台以及其他各种小型引擎工具和新奇玩意儿(卢克正在它们背后酣睡)将被送往弗罗米小型引擎销售与服务公司,这家商铺位于南卡罗来纳州一个名叫迪普雷的小镇上。9956次列车每个星期在那里停车三次。
巨大的转折往往始于小事。
第6章 地狱在等待
1
4297次列车驶出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前往斯特布里奇时,西格斯比夫人正在研究即将入住异能研究所的两名儿童的BDNF水平。他们一男一女,红宝石小组在今天深夜会将他们带回来。男孩今年十岁,来自苏圣玛丽,BDNF水平只有八十。女孩今年十四岁,来自芝加哥,BDNF水平为八十六。从档案来看,她有自闭症,因此无论是对工作人员,还是对其他住客来说,她都会很棘手。假如她的BDNF水平低于八十,他们肯定会放过她。然而八十六是个异乎寻常的高分。
BDNF是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的缩写。西格斯比夫人对它的生化功能知之甚少,那是亨德里克斯医生的研究领域,但她了解一些基础知识。与基础代谢率一样,BDNF也是一个标准。它衡量的是身体(尤其是大脑内)神经元的生长与存活率。
BDNF数值较高者在人群中的比例低于千分之五,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一批人。亨德里克斯说他们才是上帝造人时打算塑造的样子。他们几乎不需要担心记忆丧失、抑郁和神经性疼痛。他们几乎不会受到肥胖症、营养不良所致的厌食症和过食症的折磨。他们的社交能力出众(即将入住的女孩是个罕见的例外),倾向于劝阻而非挑起争端(尼基·威尔霍尔姆是另一个罕见的例外)。他们几乎不可能罹患强迫症之类的神经症。他们往往语言能力极高。他们很少有人头疼,几乎不会偏头痛。他们无论怎么吃,胆固醇水平都极低。他们的睡眠时间倒是通常低于平均水平,甚至会失眠,但会通过打瞌睡来补偿,而不是吃安眠药。
尽管BDNF并不脆弱,但它可能会受损,而且有时候是灾难性的。最常见的原因是亨德里克斯所谓慢性创伤脑部病变,缩写为CTE。在西格斯比夫人看来,这无非就是头部撞击后的脑震荡。BDNF的平均水平是六十单位每毫升,打了十年橄榄球的运动员的数值往往在三十五左右,有时甚至会低于三十。BDNF水平随着衰老逐渐降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会比较迅速。但这些对西格斯比夫人来说都不重要,她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结果,在她任职于异能研究所的这些年里,结果一直都很好。
对她来说,也是对异能研究所和一九五五年创立异能研究所并保守其秘密的那些人来说,重要的是高BDNF水平的儿童总是拥有某些通灵能力:心感、心动,或(极为罕见)两者的结合。孩子本人有时不知道这些能力的存在,因为这种能力往往是隐性的。知道的人(通常是高功能的心感能力者,例如埃弗里·狄克逊)有时会在需要时运用这个能力,但在其他时候则对其置之不理。
几乎所有的新生儿都会被测试BDNF水平。西格斯比夫人正在阅读其档案的这两名儿童就是先被打上记号,持续追踪情况,最终带回异能研究所的。他们较低的通灵能力会得到优化和加强。按照亨德里克斯医生所说,通灵能力也可以拓展。心感能力者增加心动能力,反之亦然,然而这样的拓展对异能研究所的目标——它存在的原因——来说毫无用处。机构会让他将粉色儿童当成豚鼠做测试,尽管他偶尔也会成功,但不可能得到嘉奖。她很清楚驴金刚对此很生气,虽说他知道把结果发表在任何一份医学期刊上,他都会被关进最高警戒级别的监狱,而不是为他赢得诺贝尔奖。
有人随便敲了一下门,然后罗莎琳德的脑袋探了进来,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夫人,打扰您了,但弗雷德·克拉克要见你。他看上去——”
“先告诉我弗雷德·克拉克是谁。”西格斯比夫人摘下眼镜,揉着鼻翼说。
“一名勤杂工。”
“问清楚他要干什么,再来告诉我。要是老鼠又在啃电线,那等一等也无所谓。我正在忙。”
“他说非常重要,他看上去极为不安。”
西格斯比夫人叹了一口气,合上档案,将它收进抽屉。“好吧,让他进来。最好有什么好事。”
但一点也不好,是坏事,非常坏。
2
西格斯比夫人认出了克拉克,她在走廊里见过他许多次,每次他不是在扫地就是在拖地,但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脸色惨白,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就好像他一直在揪头发或揉脑袋,他的嘴唇在虚弱地颤抖。
“出什么事了,克拉克?您看上去像是见了鬼。”
“您必须跟我来,西格斯比夫人。您必须亲自看一眼。”
“看什么?”
他摇摇头,重复道:“您必须跟我来。”
她跟着他走过行政楼和宿舍区西楼之间的通道。她问了克拉克两次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他只是摇摇头,说她必须亲自看一眼。西格斯比夫人刚才只是因为被打断而生气,但惴惴不安的心情逐渐占了上风。是某个孩子出事了,还是测试出了什么差错,就像克罗斯那小子?肯定不是。假如是孩子出事了,来报信的应该会是某个护工、技术员甚至医生,而不是一名勤杂工。
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西楼走廊中间,站着一个腹部肥硕得衬衫下摆都无法塞进裤腰的男孩,他在看一张纸,这张纸挂在一扇紧闭房门的门把手上。他看见西格斯比夫人走近,立刻惊慌起来。在西格斯比夫人看来,他就应该这样反应。
“你是惠普尔,对吧?”
“对。”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史蒂维咬住下嘴唇,脑袋里思前想后。“没有,西格斯比夫人。”
“那就好。现在滚吧。要是没有安排测试,就去找点事情给自己做。”
“行啊。我是说,好的,西格斯比夫人。”
史蒂维转身离开,边走边扭头偷看。西格斯比夫人没注意到,她在看挂在门把手上的那张纸。纸上面写着“请勿进入”,多半是用别在克拉克衬衫口袋里的那支笔写的。
“要是我有钥匙就肯定锁上了。”弗雷德说。
勤杂工有A层几个储藏室的房门钥匙,也有他们负责补货的自动贩卖机的钥匙,但没有检查室或宿舍房间的钥匙。后者几乎从不上锁,除非偶尔有孩子捣蛋,必须关禁闭一天以示惩戒。勤杂工也没有出入电梯的钥匙卡。假如他们要去地下楼层,就必须找护工或技术员带他们下去。
克拉克说:“胖小子要是进去,小心灵肯定会吓出毛病来。”
西格斯比夫人没有理会他,她打开门,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墙上没有照片或海报,床上只有光秃秃的床垫。与宿舍楼过去这十几年的大多数房间毫无区别,曾经汹涌而来的BDNF水平高的儿童浪潮减退成了涓涓细流。亨德里克斯医生的理论是,BDNF水平高也是人类基因组的产物,和人类的其他特性一样,例如,敏锐的视觉和听觉,或者按照他的原话:摆动耳朵的能力。他也许在开玩笑,然而就驴金刚而言,你永远也说不准。
她扭头望向弗雷德。
“在卫生间里。我关上了门,以防万一。”
西格斯比夫人打开卫生间的门,愣了足足好几秒。在担任异能研究所负责人的这些年里,她见过不少死亡,包括一名自杀成功的和另外两名自杀未遂的住客,但她从没见过自杀的工作人员。
这名清洁工(看棕色制服就知道)在花洒上自缢身亡,要是换个体重比较大的,比如刚才被她赶走的惠普尔,花洒肯定就断了。死者肿胀发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瞪着西格斯比夫人,舌头从嘴唇之间伸出来,就好像她临终前还在斥骂他们。瓷砖墙上用凌乱的笔迹写着遗言。
“是莫琳,”弗雷德低声说,他从工装裤的后袋里取出手帕擦嘴,“莫琳·艾尔沃森。她——”
西格斯比夫人从震惊中挣脱出来,扭头向后看。通往走廊的门敞开着。“去关门。”
“她——”
“去关上那扇门!”
勤杂工乖乖地去关门。西格斯比夫人伸手去摸上衣右侧的口袋,但口袋里空空如也。妈的,她心想。妈的,妈的,妈的。你居然会忘记带上对讲机,但谁能想到会碰上这种事呢?
“去我办公室,叫罗莎琳德把我的对讲机给你,然后拿来给我。”
“您——”
“闭嘴。”她转向他。她的嘴抿成一条缝,眼睛从一张窄脸上凸出来,弗雷德不由得后退一步。她看上去已经癫狂。“去,快去,一个字也别告诉其他人。”
“好的,我保证。”
他匆匆出去,随手关上门。西格斯比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望着吊在花洒上的女人。她望向用口红写在马桶前方瓷砖墙上的遗言。
地狱在等待,我会在这里等你。
3
斯塔克豪斯在研究所的居住村里,他接西格斯比的电话时听上去口齿不清。西格斯比夫人猜他昨晚在“非法国度”纵情狂欢,多半还穿着那身棕色西装,但她懒得求证。她只是命令他立刻到西楼来。他知道应该到哪个房间来,一名勤杂工会站在门外等他。
亨德里克斯和埃文斯在C层做测试。西格斯比夫人命令他们放下手上的事情,送测试对象返回宿舍,两名医生必须立刻赶到西楼来。亨德里克斯在他表现最好的时候已经非常烦人了,此刻居然还想问为什么。西格斯比夫人叫他闭嘴,快点上来。
斯塔克豪斯首先赶到。两名医生紧随其后。
“吉姆,”斯塔克豪斯了解情况后,对埃文斯说,“把她举起来。我好解开绳子。”
埃文斯搂住尸体的腰部——有一瞬间他们像是在跳舞,把她举了起来。斯塔克豪斯开始解她下巴底下的绳结。
“快点,”埃文斯说,“她拉在裤子里了。”
“我敢肯定你身上比这更臭,”斯塔克豪斯说,“快好了……等一下……好,解开了。”
他把绳圈从尸体的头部取下来(她的一条胳膊搭在他的后脖颈上,他不由得低声暗骂),然后抬着她放在床垫上。绳圈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紫黑色的印痕。四个人都默默地望着她。特雷弗·斯塔克豪斯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已经算很高的了,但亨德里克斯比他还高至少四英寸。西格斯比夫人站在两人之间,仿佛一个矮妖精。
斯塔克豪斯望向西格斯比夫人,挑起眉毛。她也望向他,一言不发。
床头柜上有个棕色药瓶。西格斯比夫人拿起来摇了摇。“奥施康定。四十毫克。不算特别高的剂量,但已经很高了。处方开了九十片,瓶里只剩下三片。我猜我们不会做尸检……”
你猜得很对,斯塔克豪斯心想。
“但要是做尸检,我们肯定会发现她在上吊前吃掉了大部分药片。”
“已经足够要她这条命了,”埃文斯说,“这个女人顶多一百磅重。无论她如何说,但显然坐骨神经痛不是她的首要问题。她很快就没法正常工作了,于是就干脆……”
“决定自我了断。”亨德里克斯替他说完。
斯塔克豪斯在看墙上的遗言。“地狱在等待,”他沉思道,“考虑到咱们做的事情,她这么说也合情合理。”
西格斯比夫人并不是喜欢说脏话的那种人,她说:“放屁。”
斯塔克豪斯耸耸肩,光头在灯光下像打过蜡似的。“我指的是从外界来看,他们不懂我们的重要性,不过也无所谓。这儿的情况很简单,一个女人得了绝症,决定送自己上路。”他指着墙说,“死前宣布自己有罪,还有咱们。”
这尽管说得通,但西格斯比夫人还是不满意。艾尔沃森临终前给世界留下了这句话,它也许确实在承认罪孽,但其中还有某种得意扬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