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必须尽快处理掉它。”斯塔克豪斯说。西格斯比夫人猜他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她深有同感。这儿是最苦、最累的岗位,赫克尔和杰克尔(真名乔安妮·詹姆斯)是真正的英雄,但来这儿依然不怎么轻松,她已经能感受到此处的气氛了,就仿佛置身于低压电场之中。
“是的,当然当然,工作永远做不完嘛,齿轮里套着齿轮,大跳蚤身上还有小跳蚤在吸血,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来,这边走。”
他们离开休息室和里面丑陋的椅子、同样丑陋的沙发和古老的纯平电视,走进一条走廊,走廊里铺着厚实的蓝色地毯——后半区的孩子时常会摔倒,铺地毯是为了防止他们摔坏宝贵的小脑瓜。轮床的轮子在地毯上留下印痕。这儿看上去很像前半区的宿舍楼层,但门上有锁,而且都关着。西格斯比夫人听见从一扇门里传来捶门的砰砰声和发闷的叫声:“放我出去!”和“至少给我一片他妈的阿司匹林!”。
“艾莉丝·斯坦诺普,”赫克尔说,“非常遗憾,她今天很不舒服。好在有几个新来的孩子状态相当不错。我们今晚看电影,你们知道的。明天放烟花。”他吃吃地笑,摸了摸嘴角,这让西格斯比夫人诡异地想到秀兰·邓波儿[1]。
她摸了摸头发,确定头发还在脑袋上。在,当然在。她感觉到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以低频振荡,眼珠似乎在眼窝里振动——并不是电场。
他们经过放映室,里面有十几个松软的电影院座椅。前排坐着卡丽莎·本森、尼基·威尔霍尔姆和乔治·艾尔斯。他们身穿红蓝两色的运动背心。本森在舔香烟糖,威尔霍尔姆在抽真正的香烟,他头部四周烟雾缭绕。艾尔斯在轻轻揉搓太阳穴。他们推着轮床和帆布包裹经过时,本森和艾尔斯扭头看着他们,威尔霍尔姆只是盯着空白的银幕。暴躁小子的精神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西格斯比夫人心里满意地想着。
过了放映室,走廊的另一侧是食堂。这间食堂比前半区的食堂小得多。尽管后半区的孩子总是比较多,但他们待得越久,吃得就越少。西格斯比夫人觉得学文学的人大概会说这就叫讽刺。食堂里现在有三个孩子,两个在喝似乎是燕麦粥的东西,另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只是盯着面前装满食物的碗。女孩看见他们推着轮床经过,忽然笑逐颜开。
“嘿!那里面是什么?是死人吗?是的,对吧?她叫什么,莫里斯?女人叫这个就太奇怪了。也许是莫兰?能让我看一下吗?她眼睛睁着吗?”
“那是唐娜,”赫克尔说,“别理她。她今晚会看电影,但用不了多久就要继续前往别处去了。也许本星期晚些时候吧。别处的风景更好,啥啥啥。你们知道的。”
西格斯比夫人当然知道。这儿有前半区,也有后半区……还有后半区的后半区。这就是全部。她再次抬起手摸了摸头发。还在原处,当然在了。她想到她很小的时候有过一辆三轮车,她骑着三轮车驶下车道,然后尿在裤子里暖烘烘的。她想到拉断的鞋带,她想到她的第一辆车,那是——
“是一辆安定!”叫唐娜的女孩尖叫。她一跃而起,撞翻了椅子。另外两个孩子傻乎乎地看着她,其中一个的燕麦粥正顺着下巴往下淌。“普利茅斯安定[2],我知道!上帝啊,我想回家!上帝啊,放过我的脑袋!”
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护工冒了出来,从……西格斯比夫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也不在乎。两人抓住女孩的胳膊。
“这就对了,送她回房间,”赫克尔说,“但别吃药。今晚我们需要她。”
唐娜·吉布森,她和卡丽莎曾经在前半区分享过女孩之间的秘密,她此刻开始尖叫和挣扎。护工拖走了她,她运动鞋的鞋尖刮过地毯。西格斯比夫人脑海里的思绪碎片先是暗淡下去,继而彻底消散。但皮肤感觉到的低频振动依然如故,连牙齿的填料也在振动。这在后半区是一种常态,就像走廊日光灯的电流声。
“没事吧?”斯塔克豪斯问西格斯比夫人。
“没事。”让我从这儿出去就行。
“我也感觉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安慰你。”
当然不能。“特雷弗,你能解释一下吗?为什么送尸体去焚化场必须穿过这些孩子的生活区?”
“豆子城里有一万吨豆子。”斯塔克豪斯答道。
“什么?”西格斯比夫人问,“你说什么?”
斯塔克豪斯甩甩头,像是在厘清思绪。“对不起。这句话钻进我的脑袋——”
“是的,是的,”哈拉斯医生说,“今天空气里有许许多多……呃,怎么说呢,乱信号。”
“我知道这是什么,”斯塔克豪斯说,“我只是要把它赶出去。感觉就像……”
“被食物噎住了,”哈拉斯医生就事论事地说,“至于你问题的答案,西格斯比夫人……谁知道呢。”他叽叽怪笑,又摸了摸嘴角。
让我从这儿出去就行,她又想道。“詹姆斯医生呢,哈拉斯医生?”
“在她的房间里。非常遗憾,她今天不舒服。但她让我替她向你问好。希望你一切都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吃吗吗香,诸如此类。”他笑着又做了个秀兰·邓波儿的动作——我可爱吗?
* * *
注释:
[1]美国传奇童星。
[2]普利茅斯的车型valiant音似安定(valium)。
8
放映室里,卡丽莎抢过尼基手里的香烟,最后吸了一口没有过滤嘴的烟头,然后扔在地上并用脚跟蹍灭。她搂住尼基的肩膀,说:“很难受?”
“更难受的也熬过来了。”
“看完电影就会好一点。”
“是啊,但永远还有明天。现在我知道我老爸宿醉的时候为什么一点就炸了。小莎,你怎么样?”
“还行。”她确实还行。只是左眼有点抽痛。过了今晚就会好,但明天又会到来,到时候就不是有点痛了,明天会是剧痛。相比之下,尼基老爸(还有她的父母,他们有时候也会喝醉)的宿醉就像个玩笑;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敲打,就好像有个坏脾气的地精被困在她的脑袋里,为了出去,它正用铁锤砸她的脑壳。即便如此,她知道,那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尼基的头疼更加厉害,艾莉丝的情况比尼基还糟糕,疼痛消退所需的时间正在变得越来越长。
乔治的运气比较好。他的心动能力很强大,目前他还几乎感觉不到头疼。他说他的太阳穴和后脑勺有点酸胀,但迟早会变成剧烈的疼痛。总是如此,至少在彻底结束前,情况不会改变。然后呢?A病区,蜂群,嗡嗡声,后半区的后半区。目前卡丽莎对那儿还没有任何想法,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人被抹杀,她就感到惊恐,但这是会改变的。艾莉丝已经改变了,绝大多数时候她就像《行尸走肉》里的一具僵尸。海伦·西姆斯差不多表达清楚了卡丽莎对A病区的看法,她说无论什么都比斯塔西光和永不停止的剧烈头痛强。
乔治凑过来,隔着尼基盯着卡丽莎,她明亮的眼神证明她还没有受到头痛的折磨。“他逃出去了,”他悄声说,“集中精神想这个。坚持住。”
“我们会的,”卡丽莎说,“尼基,对吧?”
“我们会努力的,”尼基说着挤出微笑,“不过,像卢克·埃利斯这样玩HORSE那么差劲的人会带着救兵从天而降,这个想法似乎有点不切实际。”
“他玩HORSE确实很差劲,但下象棋就不一样了。”乔治说,“对他有点信心。”
一名红衣护工出现在放映室敞开的门口。前半区的护工会戴姓名牌,但后半区的不会戴。后半区没有固定的护工,也没有技术员,只有两名医生和偶尔出现的亨德里克斯医生:赫克尔、杰克尔和驴金刚——恶魔三人组。“放风时间结束了,不吃饭的话,就回房间去。”
换作以前的尼基,他也许会叫这个肌肉过于发达的粗人去吃屎。但如今的尼基只是默默起身,他踉跄一步,抓住椅背稳住身体。见到他这个样子,卡丽莎的心都碎了。尼基被折磨到这个地步,从某些方面来说——不,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比杀了他还可怕。
“来吧,”她说,“咱们一起回去。乔治,对吧?”
“唉,”乔治说,“我本来还想看一场《泽西男孩》的,但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走吧。”
看看我们,三个完蛋的火枪手,卡丽莎心想。
来到走廊里,嗡嗡声变得更强烈了。对,她知道卢克逃出去了,埃弗里告诉她了,这是个好消息。趾高气扬的浑球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卢克逃走了,这就更好了。然而,剧烈的头疼使得希望变得不那么令人期待。就算头疼一时间消退下去,你也知道它会卷土重来,这就是它特有的地狱印记。来自A病区的嗡嗡声又使得希望变得似乎毫无意义,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孤独和走投无路的感觉。
但我必须坚持住,尽可能长时间地坚持住,她心想。无论他们如何用该死的光点和电影折磨我们,我都必须坚持住,我必须保持清醒。
他们在护工的监视下沿着走廊缓慢前行,不是儿童的那种缓慢,更像是残疾人,或者老人,在条件恶劣的救济院消耗最后几个星期的生命。
9
埃弗里特·哈拉斯带着西格斯比夫人和斯塔克豪斯经过A病区紧闭的房门。斯塔克豪斯推着轮床。这些紧锁的房间里没人号哭和惨叫,但身处电场之中的感觉越发强烈,电流像隐形老鼠似的爬过西格斯比的皮肤。斯塔克豪斯也感觉到了。他用一只手推着装着莫琳·艾尔沃森的临时灵柩,另一只手摸着他光秃秃的头顶。
“我一直觉得这种感觉像蜘蛛网,”他说,然后问赫克尔,“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习惯了,”赫克尔答道,又摸了摸嘴角,“这是个同化的过程。”他停下来,“不,说同化是不对的。驯化似乎更适合,还是顺应?好像都可以。”
西格斯比夫人忽然产生了好奇心,这个念头迅猛得像是心血来潮。“哈拉斯医生,你的生日是哪一天?还记得吗?”
“九月九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扭头扫了一眼用红字漆着“A病区”的那些房门,然后望向西格斯比夫人,“不过我挺好的。”
“九月九日,”她说,“所以你是……天秤座?”
“水瓶座。”赫克尔说着冲她露出一个调皮的眼神,像是在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没那么容易糊弄。“月亮落在第七宫,水星与火星呈合相,等等,等等。低头,斯塔克豪斯先生。咱们要钻个桥洞了。”
他们穿过一小段光线昏暗的通道,然后下了几段楼梯,斯塔克豪斯在前面撑住轮床,西格斯比夫人在后面控制方向,最终他们来到另一扇上锁的大门前。赫克尔用钥匙卡开门,那是个热得令人难受的圆形房间。房间里没有家具,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带框的标语牌:记住这些往日的英雄。玻璃上沾满煤灰,需要拿瓶清洁液来洗刷一下了。在房间的最里面,粗糙水泥墙的一半高度处有一扇不锈钢拉门,就是肉品加工厂冷藏柜使用的那种。它左侧是一块小显示屏,显示屏此刻暗着。它右侧是两个按钮,一红一绿。
来到这儿后,滋扰西格斯比夫人的纷乱念头和记忆碎片终于消散,盘桓在太阳穴似有似无的头疼也有所减退。这很好,但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儿。她很少来后半区,因为后半区用不着她。只要战事进展顺利,军队的指挥官就不需要光临前线。尽管她感觉好了一些,但这个毫无装饰的圆形房间依然显得极为可怖。
哈拉斯看上去也正常了一些,不再是怪人赫克尔,而是一位当过二十五年军医的铜星勋章获得者。他挺直了腰杆,不再用手指去摸嘴角。他的眼神变得清澈,提问时简明扼要。
“她佩戴首饰吗?”
“不。”西格斯比夫人说,她想到了艾尔沃森消失的婚戒。
“我猜她穿着衣服吧?”
“当然了。”这个问题隐隐地触怒了西格斯比夫人。
“检查过衣袋吗?”
她望向斯塔克豪斯,斯塔克豪斯摇摇头。
“要检查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西格斯比夫人考虑了片刻,决定放弃。这个女人把遗言写在了卫生间的墙上。她的手袋应该在更衣柜里,等待他们去查看,但那只是流程中的一个环节。不,她没兴趣打开裹尸布,再次看见伸在外面的舌头,结果只是找到一支润唇膏、一卷薄荷糖和几张面巾纸。
“我就算了。特雷弗,你呢?”
斯塔克豪斯又摇摇头。他一年四季皮肤黝黑,但今天脸色透着苍白。后半区一游同样对他产生了影响。也许我们应该多来看看,她心想。多接触一下实地工作。然后她想到哈拉斯医生声称自己是水瓶座,斯塔克豪斯说“豆子城里有一万吨豆子”。看来接触实地工作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另外,九月九日是天秤座吗?好像不对吧?难道不是处女座吗?
“来,动手吧。”她说。
“那就来吧。”哈拉斯医生说完,大嘴随即从左耳到右耳咧开,露出百分之百赫克尔式的狞笑。他抓住不锈钢门的把手,向上拉开。里面是一片黑暗,弥漫着烤肉的焦味,还有一个沾着黑灰的传送带,传送带向黑暗中倾斜着。
标语牌需要擦干净,西格斯比夫人想。传送带需要清理一下,免得被卡住或断裂,这又是工作疏忽的铁证。
“不需要我帮忙抬她吧?”赫克尔说着,依然一脸游戏节目主持人的怪笑,“很抱歉,今天我有点乏力,早上忘记吃麦片了。”
斯塔克豪斯抱起尸体,放在传送带上。帆布包裹的底部松开了,露出一只鞋。一时间西格斯比夫人很想转过身去,不去看被磨损的鞋跟,但她按捺住了这个冲动。
“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哈拉斯问,“鸣枪告别?珍妮我们不太了解你[1]?”
“别傻了。”西格斯比夫人说。
在哈拉斯医生关上金属门,按下绿色按钮后,西格斯比夫人听见嘎吱嘎吱的传动声,肮脏的传送带开始运行。这个声音结束后,哈拉斯按下红色按钮,随即显示屏上出现读数,数字飞快地从二百跳到四百、八百、一千六百,最终在三千二百停下。
“比普通焚化炉的温度高,”哈拉斯说,“也快得多,但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欢迎你们多待一阵子,我可以带你们转一转。”依然是那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就算了,”西格斯比夫人说,“事情太多了。”
“我也这么想。那就改天吧,我们见到你的次数太少,我们永远欢迎你来视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