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恰好相反,她对火车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丹尼森河湾镇有个车站,她认为途经那里的列车会奔向各种各样的地方。至于究竟是哪些地方,她就不清楚了。
“她认为假如你能逃到那儿,也许可以跳上一列货车。”埃弗里这么说。
很好,我确实逃到这儿了,但能不能跳上一列货车则是另一个问题。他在电影里见过演员这么做,那似乎轻而易举,但绝大多数电影都是胡说八道。他还不如去这个北方乡村小镇的闹市区,寻找或许存在的警察局,要是那儿没有警察局,就打电话找州警。但用什么打电话呢?他没有手机,投币电话现在已经是稀有物品了。就算他能找到,他该把什么东西塞进投币口呢?异能研究所的代币吗?打911报警应该是免费的,但这么做正确吗?直觉告诉他不正确。
他站在台阶顶上,天空变亮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他紧张地扯了扯腰间的围巾。此处离研究所太近,打电话报警或者去找警察有诸多不利因素,即便他处于恐惧和疲惫的状态中,对此依然一清二楚。警察很快就会发现他的父母死了,是被谋杀的,而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另一个原因是丹尼森河湾镇本身。小镇能够存在的前提是有收入,金钱是它们的命根子,丹尼森河湾镇的财源是什么?肯定不是基本上自动运转的调车场,也不是他眼前这些可怜巴巴的建筑物。那些地方也许曾经是工厂,但早已关门。这些不隶属城市的镇区往往有某种设施(“政府底下的”,理发馆或中心广场上的当地人会这么说,然后大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里的工作人员有钱,男男女女来到镇上,不但光顾“非法国度”之类的小破店,听台上什么糟烂乐队的演奏,而且还带来了资金。说不定异能研究所在资助小镇的社会福利,他们也许兴建了社区中心或运动场,赞助了道路养护工程。谁敢挖这些资金的墙脚,都会招来质疑和民愤。在卢克看来,小镇的官员很可能会定期收到贿赂,以确保研究所不会引来意料之外的关注。这是偏执狂的思路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卢克当然很想破坏西格斯比夫人及其走狗的罪恶勾当,但他认为此刻最明智、最安全的做法是先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地远离研究所。
调车机车推着一列货车驶上车场工作人员称之为“驼峰”的山丘。车场窄小的办公楼有个门廊,上面摆着两把摇椅。一个穿着牛仔裤和亮红色橡胶靴的男人坐在一把摇椅上读报,喝咖啡。机车司机拉响汽笛,男人放下报纸,跑下台阶后停下脚步,朝钢架上的玻璃格子间挥挥手,格子间里的男人也朝他挥挥手。后者应该是驼峰控制楼的作业员,穿红色橡胶靴的男人应该是摘钩员。
罗尔夫的父亲经常对美国铁路运输的衰败感到惋惜,此刻,卢克明白了他的意思。铁轨通向四面八方,但看上去只有四五条路线还在运营。其他的铁轨都锈迹斑斑,杂草在枕木间蓬勃生长。几条废弃的铁轨上停着落单的棚车和平板车,卢克利用它们遮挡身影,悄悄摸近办公室。他看见门廊的一根支柱上有个写字板挂在钉子上。那也许是今天的调度表,他很想看一眼。
他蹲在离控制楼不远的一辆废弃棚车背后,从底下看着摘钩员走向驼峰轨道。新来的货运列车已经开到驼峰顶上,作业员的注意力肯定集中在那儿。他就算看见卢克,也只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个像德坦先生那样的狂热火车迷。当然了,无论他们有多么狂热,绝大多数孩子都不会在清晨五点半跑出来看火车,尤其是这个孩子还浑身湿透,一只耳朵残缺不全。
别无选择,他必须看一眼写字板上的调度表。


第一节 车厢缓缓驶过红靴先生的身旁,他迈步上前,摘下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挂钩。这节棚车(车身上用红、白、蓝三色刷着“缅因州制造”五个字)驶下山坡,重力为它提供了动力,由雷达操控的减速器控制着速度。驼峰控制楼的作业员扳动控制杆,写着“缅因州制造”字样的车厢拐上了4号轨道。
卢克绕过棚车,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走向车站办公室。直到来到控制楼底下,离开作业员的视野,他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嘛,卢克心想,假如他在认真工作,眼睛肯定也会盯着手上的事情,而不会东张西望。
下一节车厢是槽车,被送上3号轨道。两节汽车运输车也上了3号轨道。它们隆隆滑行,铿锵碰撞。维克·德坦的列车模型很安静,但这个地方闹得沸反盈天,估计一英里范围内的房屋每天都会被噪声骚扰三四次。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卢克心想。一开始,他觉得难以置信,但随即想到了孩子们在异能研究所内的日常生活:吃大餐,喝烈酒,偶尔抽烟,在操场上消磨时间,半夜乱跑,傻乎乎地尖叫。卢克觉得,人对什么样的生活都可能适应。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走到办公室的门廊旁,依然躲在作业员的视线之外,而摘钩员背对着他,卢克认为他不会忽然转过身来。“做这种工作的时候,一个不注意,你就会丢掉一只手。”德坦先生曾经这么对两个男孩说。
写字板最上面的电脑打印件没有多少内容。2号和5号轨道只有三个字:无计划。1号轨道的货运列车驶向加拿大新不伦瑞克,定于下午五点发车——对他没用。4号轨道驶向伯灵顿和蒙特利尔,下午两点半发车——好一些,但还不够好;假如下午两点半他还留在这儿,那他肯定会陷入巨大的麻烦。3号轨道很合适,摘钩员正在把卢克过铁桥时见过的“新英格兰陆地快运”棚车送上这条轨道。4297次列车的截止时间是上午九点,过了这个时间,车站管理员就不会(至少从理论上说)给它挂上更多的车厢了;上午十点,4297次列车将驶出丹尼森河湾镇,前往缅因州的波特兰、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和马萨诸塞州的斯特布里奇。最后一个镇子至少在三百英里之外,甚至更远。
卢克退回到那节废弃的棚车旁,看着一节接一节的车厢滑向各条轨道,有些当天就会离开调车场,有些会待在岔线上默默等待。
摘钩员完成工作,爬上调车机车的踏脚板找司机聊天。作业员爬下控制楼去找他们。他们有说有笑,晨间的微风载着笑声飘进卢克的耳中,他喜欢这个声音。他在C层休息室听到过许多成年人的笑声,但他总觉得那些笑声不怀好意,就像托尔金小说里半兽人的狂笑。此刻在笑的男人从没囚禁过一群孩子,更没有在沉浸水箱里拷问过孩子。此刻在笑的男人身上没有携带被称为“电棒”的特制泰瑟枪。
机车司机递出来一个口袋,摘钩员接过口袋,跳下踏脚板。机车缓缓驶下驼峰,摘钩员和作业员从口袋里各拿出一个甜甜圈。很大的甜甜圈,撒满糖霜,多半还填着果酱馅料。卢克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两个男人坐在门廊的摇椅上享用甜甜圈。卢克望向在3号轨道上等待出发的车厢。它们一共有十二节,其中一半是棚车。应该还不足以构成一列要发往马萨诸塞州的货车,不过调车场上还有五十多节车厢在等待,大概还会有其他车厢被送过来。
就在这时,一辆十六轮大卡车开进车场,颠簸着驶过几条轨道,来到标着“缅因州制造”的棚车前停下。大卡车背后是一辆平板卡车,从上面跳下来几个男人,他们开始把车厢里的货物装进半挂车厢。卢克听见他们用西班牙语交谈,甚至听清了几个字。他们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铁桶,马铃薯撒了一地。众人快乐地大笑,捡起马铃薯时打闹了一会儿。卢克渴望地望着这一幕。
作业员和摘钩员坐在门廊摇椅上看了一会儿“马铃薯大战”,然后起身回到室内。半挂拖车装满了新鲜的马铃薯,启程驶向麦当劳或汉堡王,平板卡车随即跟上。调车场暂时安静了下来,但卢克知道不会持续太久,肯定还会有人来装货和卸货,调车机车会忙着拉来其他车厢,加入定于上午十点离开的这列货车。
卢克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他从废弃的棚车后面钻出来,但一眼就看见机车司机走上驼峰,手里的电话压在耳朵上,卢克立刻缩了回去。司机停下脚步,卢克担心自己被司机发现了,但司机似乎只是在挂断电话。他把手机塞进工作服的上衣口袋,继续向前走,经过卢克躲藏的车厢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他登上门廊台阶,走进办公室。
卢克没有浪费时间去等待,这次他不再慢吞吞地晃荡了。他跑下驼峰,无视背部的疼痛和双腿的疲惫,他跳过铁轨和减速板,绕过装着速度感应器的杆子。在即将前往波特兰/朴次茅斯/斯特布里奇的车厢中有一节红色的车厢上刷着“南方快运”几个字,它运行的这些年里,有许多人在车厢上喷了各种各样的涂鸦,“南方快运”这四个字几乎已经看不清了。这节车厢脏兮兮的,没什么特色,只有实用价值,但它有一个不可否认的诱人之处:侧面的滑动门没有关紧,留下的缝隙似乎足够一个皮包骨头的绝望少年钻进去。
卢克抓住锈迹斑斑的握柄,把身体拽了上去。缝隙确实够宽,事实上,比他在异能研究所的铁丝网底下挖出来的缝隙宽得多。他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甚至是上辈子。门边刮破了他已经受伤的后背和臀部,害得他又流了几股鲜血,但他还是钻进去了。车厢大约四分之三满,尽管从外面看像条癞痢老狗,但里面的气味挺好闻的:有木头、清漆、家具蜡和机油。
车厢里的东西乱糟糟的,让卢克想起莱西姨妈的阁楼,不过她塞在阁楼上的都是旧货,而这些是新品。他左边是割草机、除草机、落叶吹吸机、链锯、成箱的汽车部件和舷外发动机。他右边是家具,有些有包装箱,但大多数被宽幅塑料布裹得像木乃伊。落地台灯在家具旁边垒成金字塔,它们用泡泡纸包着,三个一组用胶带固定好。家具中有椅子、桌子、双人沙发,甚至大沙发。卢克走到门缝旁的一张沙发前,去看贴在泡泡纸上的收据。它(还有其他家具)的收货方是马萨诸塞州斯特布里奇的本德与鲍文高级家具店。
卢克微微一笑。4297次列车大概会在波特兰和朴次茅斯车场卸下部分车厢,但这节车厢要一直发往线路终点。他的好运还没耗尽。
“上天眷顾我。”他悄声说。然后他想到他的父母都死了,又心想:但没那么眷顾我。
他从棚车最里面的墙边推开几个装着本德与鲍文家具的纸箱,并惊喜地发现它们背后有一堆家具缓冲垫。垫子闻上去有股霉味,但总算没有发臭。他爬进缺口,尽可能地把箱子拉回原处。
他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有一堆软垫供他躺卧,而他已经筋疲力尽——不仅因为彻夜逃命,也因为逃跑前的几天一直没好好休息,同时恐惧还日益增加。但此刻他还不敢睡觉。他有一次打起了瞌睡,但他很快就听见调车机车向他驶来,“南方快运”棚车随即动了起来。卢克爬起来,从门缝向外看。他看见棚车掠过调车场,然后突然停下,他险些摔倒在地。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随后传来,他估计是这节棚车与另一节车厢连接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隆隆撞击声响个不停,棚车不时震动,越来越多的车厢加入编组,4297次列车即将发车,驶向新英格兰南部,远离异能研究所。
远离,卢克心想,越远越好。
他有几次听见交谈的声音,有一次离他很近,但噪声太大,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卢克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咬着已经快要秃了的指甲。要是他们在聊的是他怎么办?他想起调车机车司机拿着手机在打电话。要是莫琳已经交代了怎么办?要是他们已经发现他不见了怎么办?要是西格斯比的某条走狗——最有可能的当然是斯塔克豪斯——打电话给调车场,命令作业员搜查所有往外发的车厢怎么办?假如真是这样,他们会不会先从侧门留着一条缝的棚车开始搜?废话,狗熊在森林里拉屎吗?
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见了。撞击和震动还在继续,那是4297次列车的负重在增加。车辆来来去去。喇叭声时而响起,每一次都吓得卢克跳起来。他向上帝祈祷,他真想知道现在几点钟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只能等待着。
过了似乎无限漫长的时间,撞击和震动终于停止,万籁俱寂。卢克一点一点地陷入梦乡,就在他即将掉进去的那一刻,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把他掀翻在地。停顿片刻后,列车开始移动了。
卢克蠕动着爬出藏身处,来到没关紧的门缝前。他向外望去,车厢刚好缓缓经过漆成绿色的办公室。作业员和摘钩员回到了摇椅上,各捧着一份报纸。4297次列车隆隆驶过最后一个岔线口,然后经过另一片废弃的建筑物,接下来是杂草丛生的球场、一片垃圾场、几个空荡荡的停车场。列车驶过拖车公园,他看见孩子们在玩耍。
几分钟过后,丹尼森河湾镇的商业区出现在卢克眼前。他看见了商铺、路灯、斜向停车位、人行道、壳牌加油站。他看见一辆脏兮兮的白色皮卡在等待列车过去。见到这些事物,他的惊喜不亚于昨夜见到河面上的星空。他自由了,这里没有技术员,没有护工,没有孩子们投入代币就能买到烟酒的贩卖机。列车进入一个和缓的弯道,卢克用双手撑住车厢的侧壁,在地面挪动双脚。他太累了,累到懒得抬腿,因此这个胜利之舞跳得非常蹩脚,然而胜利就是胜利,因此这就是他的胜利之舞。
23
小镇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密林,疲惫感仿佛山崩般摧枯拉朽而来,将卢克击倒。他又爬回纸箱后面,先试着平躺下来——这是他喜欢的睡姿,但肩胛骨和臀部的伤口立刻表示抗议,他只好翻过身趴下。他立刻坠入梦乡。他睡过了波特兰和朴次茅斯两站,列车每次都剧烈晃动,几节原有的车厢脱钩留下,另外几节车厢加入编组。列车在斯特布里奇停车时,他依然在酣睡,直到铁门哗啦啦地打开,七月午后的灼热阳光倾泻而入,他这才挣扎着恢复意识。
两个男人爬进车厢,开始把家具装上一辆尾部冲着棚车门的卡车——先是沙发,然后是落地灯三件套,然后是椅子。很快他们就要开始搬箱子了,接着就会发现卢克。车厢对面是引擎和割草机,角落里有足够的空间可供躲藏,但如果卢克企图跑过去,同样会被发现。
一名装卸工走向卢克的藏身处。他离卢克很近了,卢克已经能闻到须后水的气味了,这时车厢外忽然有人喊道:“哎,你们俩,车头调度延误了。不会太久,不过要是你们愿意,可以去喝杯咖啡。”
“为什么不是喝杯啤酒?”一个男人说,再过三秒,他就会看见卢克躺在家具缓冲垫上了。
对方一阵大笑,三个男人结伴离开。卢克钻出他的小窝,拖着僵硬酸痛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他看见三个男人绕过正在装货的卡车,慢悠悠地走向车站办公室。这座建筑漆成红色,而不是绿色,而且比丹尼森河湾镇的大三倍。建筑正面的牌子上印着“马萨诸塞州,斯特布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