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网外是几个小屋,非常小。用卢克父亲的话说,就是猫在里面都活动不开。小屋顶多有三个房间,甚至可能只有两个,外形完全相同。埃弗里说莫琳称之为“居住村”,但卢克觉得它更像军营。每四个房屋围成一个方形,方形中央是一片草坪。有几个屋子亮着灯,多半是卫生间的长明灯,免得屋主起夜时绊倒。
房屋之间有一条街道,街道尽头是一座比较大的建筑物。建筑物两侧各有一个小停车场,里面停满了轿车和皮卡。卢克估计总共有三四十辆。他记得自己思考过异能研究所的员工把车停在哪儿。现在他知道了,但饮食如何补给依然是个谜。比较大的建筑物前方有根柱子,钠灯安装在它的顶上,照亮了两台加油机。卢克觉得那儿多半是个商店之类的地方,就像军营里的福利社。
现在他越来越明白了。工作人员会轮休,莫琳用一个星期的假期回了趟佛蒙特,但大多数人就待在这儿。他们不当班的时候,就住在这些简陋的小房子里。排班表肯定是错开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共用宿舍。若是需要娱乐,他们就开上自己的车去最近的小镇,也就是著名的丹尼森河湾镇。
当地人肯定很好奇这些人在森林里干什么,会向他们打听,他们肯定有一套说辞来应付当地人。卢克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故事(此刻他也根本不在乎),但肯定相当可信,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年还没被揭穿。
他顺着铁丝网走,寻找一条围巾。
卢克开始走,铁丝网和村子在他的左边,森林在他的右边。他再次克制住奔跑的冲动,尤其是当他能看得更清楚时。他们和莫琳的交流必须尽量简短,一部分是因为时间久了可能会引起怀疑,另一部分是因为卢克担心埃弗里浮夸的捏鼻子表演会被看穿。因此,他不知道围巾系在什么地方,他担心自己会看漏。
结果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莫琳把围巾系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树枝来自一棵高大的松树,松树耸立于铁丝网向左远离森林的转弯处。卢克取下围巾系在腰上,他不想留下这么明显的标记,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来追他了。不知道西格斯比夫人和斯塔克豪斯再过多久就会发现,随即意识到是谁帮助卢克逃跑的,很可能用不了多久。
莫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他心想。别让他们拷打你。假如你企图隐瞒,他们肯定会折磨你,而你年纪太大,身体太弱,禁不起水箱的折磨。
可能是福利社的建筑物前的明亮灯光离他已经很远了,卢克不得不仔细搜寻,这才找到了那条通往森林深处的古老小路,这条路大概是伐木工在几十年前使用的。一片浓密的蓝莓树丛遮住了小路的起点,尽管他必须抓紧时间,但还是停下来采了两把浆果塞进嘴里。它们甜美多汁,散发着监狱外自由的味道。
一旦找到这条老路,他就不太会迷失方向了,哪怕在黑暗中也一样。砍掉大树的地方长出了茂盛的灌木,往日的车辙变成了两道草垫。脚下有些掉落的树枝需要跨过(或被它们绊倒),但你不可能再走回森林里了。
他又开始计步数,大概数到四千步后他终于放弃。地势偶尔升高,但大体而言是一路向下。他遇到了几次倒伏的树木交错而成的陷阱,还有一次钻进了浓密的灌木丛,他担心老路会在这儿结束,但等他钻过去,发现道路还在延伸。他无法确定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一小时,更有可能是两小时。他只能确定此刻依然是夜间,尽管漆黑的森林很吓人,对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但他依然希望黑暗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实际上当然不可能。一年中的这个季节,四点左右天空就会开始悄然发白。
他来到另一段坡道的顶端,停下来休息了一小会儿。他是站着休息的。他不认为自己坐下可能会睡着,但这种可能性让他害怕。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不顾刮伤,挣扎着从铁丝网底下爬出来,然后穿过森林来到村子,但肾上腺素早已耗尽。他后背、腿部和耳垂的伤口都不再流血了,但这些部位全在抽痛和刺痛,疼得最厉害的是耳朵。他试着摸了摸耳垂,不禁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缩回手指,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摸到了边缘参差不齐的一团血痂。
我毁了自己的身体,他心想。割掉的耳垂再也长不回来了。
“狗娘养的,是你们逼我的,”他悄声说,“是你们逼我的。”
他不敢坐下,于是弯腰抱住膝盖,他经常看见莫琳做这个姿势。这对他割伤的后背、刺痛的臀部和损毁的耳垂当然毫无用处,但能稍微舒展一下他疲惫的肌肉。他直起腰,准备向前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听见从前方传来某种微弱的声音。某种流动的声音,就像风吹过松林,但他所在的这段坡道上连一丝气流都没有。
千万别是我的幻觉,他心想。希望这是真的。
卢克又走了五百步——这次他数得很清楚,确定那就是流水的声音。山路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陡峭,最后他不得不侧着身子走路,并抓住旁边的树枝,以免跌倒滑下去。两侧的树木终于消失,他停下了脚步。这里的树木不但被砍倒,连残桩都被挖掉了,因此产生的林间空地现在长满了灌木。前方底下是黑色如丝绸般的宽阔河面,河中水流平缓,波纹间甚至倒映着天空中的星光。他想象多年前的伐木工,他们在二战前来到北方的这片森林中劳作,用福特、国际收割机公司的旧卡车,甚至马队把原木拖到此处。这片空地是他们的中转场。他们在这里卸下原木,让它们滚进丹尼森河,原木顺流而下,前往州南部的工业城镇。
卢克开始走下最后一段陡坡,他酸痛的双腿颤抖不已。最后这两百英尺也是最陡峭的一段路,原木在多年前把山坡磨得只剩下了岩床。他坐在地上向下滑,时不时抓住身旁的灌木以降低速度,最终,他落在了怪石嶙峋的河岸上,震得他牙齿直打架,脚下三四英尺处就是河面。正如莫琳承诺过的,在一块落满松针的绿色油布底下,一艘老旧得已经裂开的划艇露出了一角。划艇系在一截参差不齐的树桩上。
莫琳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别人告诉她的吗?似乎不怎么可信,尤其是当这个男孩的生命完全取决于那艘老朽的划艇时。也许是她在生病以前,独自散步时发现的;也许是她和另外几个人,比如与她交好的两名食堂女工,从她们居住的半军事化的居住村来到这儿野餐——三明治、可乐或葡萄酒——时发现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船就在底下。
卢克滑进河里,河水浸没了他的小腿肚。他弯腰,掬起两捧水送进嘴里。河水冰凉,似乎比蓝莓还甜。口渴得到缓解后,他试着解开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的绳结,但绳结过于复杂,时间正在飞逝。最后他用小刀割断了绳索,这害得他的右手又开始出血。更糟糕的是河水立刻带走了小船。
他向小船扑了过去,抓住船头,把小船拽了回来。他的两个手掌都在流血了。他想掀开油布,但他刚松开船头,水流就又开始带着小船离开。他暗骂自己,居然没想到先掀开油布。这儿没有河滩,他无法让小船搁浅,最后他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上半身翻过船舷,钻到散发着鱼腥味的油布底下,然后抓住划艇中部裂开的船凳,把下半身也拽上船。他落在划艇内的积水里,身子底下是个带棱角的长东西。和缓的水流已经带着小船首尾颠倒着向下游而去。
何等了不起的大冒险,卢克心想。是啊,没错,我这场冒险真是够厉害的。
他在油布底下坐起来。油布在他四周翻腾,散发出更加强烈的鱼腥味。他用流血的双手又推又划,直到油布从船舷掉出去。刚开始它漂浮在划艇旁,最后沉了下去。在他身子底下那个有棱角的东西其实是船桨。与小船不一样,它看上去较新。莫琳为他系了围巾,也为他准备了这支船桨吗?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卢克不确定她能不能走完这条古老的伐木工小路,更别说走下那段陡峭的斜坡了。假如真的是她,那她起码配得上一首英雄史诗。她做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卢克在网上帮她搜索了一些资料,要不是她病得那么严重,她自己应该也能查到。卢克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样的事情,更别说理解了。他只知道船桨就在面前,他必须使用船桨,无论他是否疲惫,双手是否在流血。
至少他会划船。尽管他在城市里长大,但明尼苏达州是千湖之地,卢克和爷爷(他喜欢自称“曼凯托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坏种”)一起钓过许多次鱼。卢克坐在船凳上,先用船桨掉转船头。等他面对下游的方向后,他划到河水中央,河面在此处宽约八十码,然后他放下船桨,脱掉运动鞋,将鞋放在船尾的座位上晾干。船尾座位上有几个已经褪色的黑漆大字,他凑近查看,发现写的是“海军监狱号”,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卢克向后躺下,用胳膊肘撑住身体,仰望漫天星光,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做梦——他真的逃出来了。
电喇叭在他左侧背后的某处响了两声。他扭头望去,看见一盏明亮的车头灯在树木间闪烁,刚开始它与小船齐头并进,但很快就超过了他。树木非常茂盛,他看不见车头和它牵引的列车,但他能听见火车行驶的隆隆声和钢轮摩擦钢轨的难听尖啸。这一幕终于让他确信:这不是在他脑海里上演的、细节丰富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幻想大戏,他也没有在西楼的床上睡觉。那是一列真正的火车,很可能正前往丹尼森河湾镇。他坐在一艘真正的小船上,这条和缓的美丽大河带着他向南而去。他头顶是真正的星辰。西格斯比的走狗很快就会来追捕他,但——
“我绝对不会去后半区,绝对不会。”
他把一只手伸出“海军监狱号”的船舷,手指放进水里,看着四道小小的尾迹落入身后的黑暗中。他以前在他祖父的铝合金钓鱼快艇(二冲程发动机在船尾突突地运转)上这么做过许多次,但那一闪而逝的波纹从未让他这么心潮澎湃过,哪怕在他还只有四岁,一切在他眼中都那么新鲜和迷人的时候。仿佛天启一般,他懂得了一个道理:你只有被囚禁过,才能完全理解自由。
“我宁死也不会让他们带我回去。”
他知道这是真的,他最后可能会被带回去,但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依然是自由的。卢克·埃利斯向天空举起伤痕累累的双手,感觉自由的空气从滴着水的手指间穿过,他开始哭泣。
22
他坐在船凳上打起了瞌睡,下巴抵着胸口,双手垂在两腿之间,光脚泡在船底的一小摊积水里,若不是火车汽笛声再次响起,他也许会一直睡下去,而“海军监狱号”会载着他错过他难以置信的大冒险的下一站。这次的汽笛声并非来自河岸边,而是前面和上方,声音也比上一次响亮得多:不是一声孤零零的鸣叫,而是急促的哇哇声。卢克猛地惊醒过来,险些向后摔进船尾。他本能地举起双手保护自己,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么可怜。汽笛声过后,金属摩擦的尖啸声和空洞的隆隆声随即传来。卢克抓住向着船首变窄的船舷,发狂般地扫视前方,他确定自己就要被火车碾死了。
黎明尚未到来,但天空已经开始发白,给河面涂上了一层光,河道变得宽阔了许多。在下游四分之一英里处,货运列车正放慢速度驶过一座高架铁桥。卢克看见了标着“新英格兰陆地快运”和“马萨诸塞红线”的棚车,两节汽车运输车和几节槽车,一节槽车上标着“加拿大清洁燃油”,另一节上标着“弗吉尼亚公用工程”。他从高架铁桥下穿过,举起手挡住飘过来的煤灰。几块炉渣掉进小船两侧的河水里。
卢克抓起船桨,向右侧河岸掉转船头,他看见几座可怜巴巴的建筑物(窗户用木板钉死)和一架起重机(看上去锈迹斑斑,很久没使用过了)。河岸上满是废纸、旧轮胎和空罐头。刚刚从他头顶经过的列车此刻来到了河水的这一侧,它继续放慢速度,叽叽嘎嘎、砰砰轰轰。他好朋友罗尔夫的父亲维克·德坦说过,没有什么交通工具能比火车更肮脏和嘈杂了。他说话的语气里喜悦多于厌恶,两个孩子都不觉得奇怪,因为维克·德坦先生是个狂热的火车迷。
卢克差不多快执行完莫琳制定的步骤了,现在他在寻找步梯。红色的台阶,但不是正红色,埃弗里告诉他,现在不是了。她说它们现在更接近于粉色。从高架铁桥下穿过仅仅五分钟后,卢克看见了它们——它们甚至连粉色都称不上。尽管台阶的立面上还残存着一些粉色或红色,但水平面已经差不多是灰色了。台阶从水边通往堤岸顶部,堤岸高一百五十英尺左右。他划向步梯,小船绕过没在水中的一级台阶,然后靠岸。
卢克慢吞吞地登岸,觉得身体像老人一样虚弱。他想系住“海军监狱号”——台阶两侧的柱子上有被磨掉的铁锈,这说明经常有人这么做,多半是渔民,但被他割断的绳索似乎太短了。
他放开小船,看着和缓的河水带着它逐渐漂走,这时他看见了他的鞋子(袜子也塞在鞋里)还放在船尾的座位上。他跪在水中的那级台阶上,及时抓住小船。他两只手交替抓住船舷,直到最后拿起运动鞋。他喃喃道了声“多谢,海军监狱号”,然后松开了手。
他向上走了几级台阶,坐下穿鞋。鞋差不多干了,但现在他的衣服全湿了。尽管他一笑,后背刮伤的地方就疼,但他还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爬上曾经是红色的台阶,不时停下歇歇脚。莫琳的围巾(在晨光中他发现围巾是紫色的)扎在他腰间,这会儿松开了。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扔掉,但还是重新将它扎紧。他认为他们不能追着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但小镇是符合逻辑的目的地,因此尽管概率很低,他依然不想留下可能被他们找到的线索。另外,他现在觉得这条围巾很重要。他觉得它……他绞尽脑汁地寻找能够形容它的字眼。不是因为它代表幸运,也不是因为它能辟邪,而是因为它来自莫琳,他的救命恩人。
他爬到步梯顶上,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它又大又红,给彼此交会的铁轨镀上一层明艳的光彩。他先前从其底下经过的那列火车停在丹尼森河湾镇的调车场。牵引车头缓缓开走,亮黄色的调车机车开到列车尾部,很快就会推着列车进入驼峰调车场,车厢将被分拆并重新编组。
布罗德里克学校没教过货运列车如何转场,教职员工更感兴趣的是高等数学、气候学和晚期英语诗歌之类的深奥学问。传授他火车知识的是维克·德坦,这位疯狂的火车迷在地下室建了一套巨大的莱昂内尔火车模型,卢克和罗尔夫心甘情愿地为他当了好几个小时的助手。罗尔夫喜欢玩列车模型,对于真正的火车知识知不知道都行,而卢克两者都喜欢。假如维克·德坦集邮,卢克也会怀着同样的兴趣检视他的藏品,卢克就是这么积累知识的。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大概会让人有点怕他(他确实有几次见到过艾丽西亚·德坦用这种眼神看他),但此时此刻,他只想为德坦先生激动人心的讲演而祝他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