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微笑道:“我的上司是贝尔纳黛特·迪皮诺。她是萨拉索塔警察局的局长。您快回家吃饭去吧,免得您夫人生气。”
“嗯哼,嗯哼,玛西[2]就留给我去操心吧。”警长俯身向前,肚皮顶着办公桌。他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了。“贾米森先生,要是我现在对你进行酒精测试,你会愿意吹气吗?”
“悉听尊便。”
“别以为我不会测。别以为我没这个必要。”他靠回去,办公椅再次发出受苦的呻吟声。“你为什么会想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做一份巡夜人的工作?薪水一个星期只有一百美元,就从星期天到星期四晚上的麻烦而言,这点钱真是微不足道,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彭利的脱衣舞俱乐部去年关门了,但周边地区还有好几家破酒吧。”
“我祖父曾经在明尼苏达州的希宾做过巡夜人。就是鲍勃·迪伦长大的那个小城。那是他从州警局退休以后的事。因为他,我从小到大都想当警察。我看见外面的告示,心想……”蒂姆耸耸肩。他想到了什么呢?和他去废品回收厂找工作时想到的差不多,基本上什么都没想。他忽然想到自己有可能——至少从精神上说——处于某种困难境地。
“跟随你祖父的脚步,嗯哼。”约翰警长把双手扣在他可观的腹部上,用那双深陷于肥厚眼窝中明亮而好奇的眼睛盯着蒂姆,“你当自己已经退休了,是这样吗?想找点事情做做,来消磨无聊的时光?但似乎还太年轻了吧,你觉得呢?”
“从警察局退休而已。那段人生已经结束了。有个朋友说他能在纽约帮我找个保安工作,而我也想换个环境。也许我不去纽约也能找到。”他觉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换个心情。巡夜人的工作未必能行,但也很难说。
“你说你离婚了?”
“对。”
“有孩子吗?”
“没有。她想要,我不想,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约翰警长低头看蒂姆的申请表。“上面写着你四十二岁。大多数人——也许不是所有人——如果到这时候还没准备好……”
他没说完,用警察最擅长的方式等待蒂姆打破沉默。但蒂姆没有开口。
“贾米森先生,你最后也许还是会去纽约,但目前你只是在四处漂泊。可以这么说吧?”
蒂姆想了想,同意他的这种说法。
“假如我把这份工作给你,我怎么知道你两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之后不会继续上路呢?迪普雷镇不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在南卡罗来纳州也算不上。我想知道的是,先生,我怎么知道你靠得住呢?”
“我会留下的,只要你觉得我能胜任就行。要是你觉得我不行,可以直接开了我。要是我想继续上路,我会给你足够长的处理时间。我向你保证。”
“薪水不够过日子的。”
蒂姆耸耸肩。“需要的话,我会另外找点事做。你不会说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必须多打一份工来贴补家用吧?另外,我存了一笔小钱,够我坚持一段时间。”
约翰警长坐在那儿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站起身。以他的体重来说,他敏捷得令人称奇。“明天上午你过来,咱们看看该怎么办。十点左右就行。”
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时间打电话给萨拉索塔警察局了,蒂姆心想。他要看我的说法是否属实,顺便看看我的记录里还有什么其他污点。
他起身伸出手。约翰警长紧握住他的手。“贾米森先生,今晚你在哪儿过夜?”
“前面那家汽车旅馆,只要他们有空房间。”
“哦,诺伯特有的是空房间,”警长说,“不过我猜他不会向你兜售大麻。要我说,你身上还有那么一丁点警长的样子。要是你消受得了油炸食品,贝芙小馆一直营业到晚上七点。我喜欢他们家的牛肝和洋葱。”
“谢谢。也谢谢你肯抽时间和我谈。”
“哪儿的话,和你聊得很开心。你去旅馆登记的时候,就说约翰警长请他给你安排一个好房间。”
“一定。”
“但上床之前,你还是要仔细看一眼有没有虫子。”
蒂姆微笑道:“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
* * *
注释:
[1]2004年上映的美国动作片,讲述了退役特种兵回家乡小镇斗一群恶棍的故事。
[2]玛塞拉的昵称。
7
他在贝芙小馆点的晚餐是炸鸡排、煮青豆和桃子馅饼,味道确实不赖。然而,他在迪普雷汽车旅馆的房间就是另一码事了。相比之下,蒂姆北行的这一路上住过的地方都算得上宫殿了。窗口的空调机轰轰地运转,却没吹出多少冷气。生锈的花洒在漏水,而且似乎无法拧紧(最后他放了块毛巾在地上,让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变闷)。床头灯的灯罩上烫出了几个窟窿。墙上的画挂歪了,画中的景象令人不安,上面描绘的是一艘扬帆航行的船,船员都是杀气腾腾地狞笑着的黑人。蒂姆扶正那幅画,但它立刻又歪了回去。
室外有一张草坪躺椅。软垫下陷,椅子腿和无法拧紧的花洒一样锈迹斑斑,但总算支撑住了他的体重。他坐在躺椅上伸展两条腿,拍打虫子,望着夕阳橘红色的光芒穿过树枝。见到夕阳,他既高兴又忧郁。八点一刻左右,另一列似乎没有尽头的货运列车出现,穿过州内公路,经过小镇外围的仓库。
“该死的佐治亚南方铁路公司,永远晚点。”
蒂姆扭过头,见到了这家“豪华”酒店的老板兼唯一的夜班员工。他瘦得像钢筋,上半身挂着一件佩斯利呢背心,底下穿着卡其色九分裤,完美地展示出白袜子和过时的匡威运动鞋。复古的披头士发型包围着他贼眉鼠眼的脸蛋。
“真的?”蒂姆说。
“也无所谓,”诺伯特说着,耸耸肩,“晚班车总是直接通过。午夜那一班也几乎总是不停,除非要卸柴油,或者给杂货店送新鲜水果和蔬菜。往前走有个交叉路口。”他用两根食指演示给蒂姆看,“一条线去亚特兰大、伯明翰和亨茨维尔。另一条线从杰克逊维尔往北经过这儿,然后去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纽波特纽斯之类的地方。白班列车多半会停。你在想仓库那边有没有工作对吧?他们总是短一两个人手。但腰背必须有劲。我不行。”
蒂姆看着他。诺伯特用鞋底蹭了蹭地面,咧嘴笑了笑,露出的牙齿让蒂姆想到了“消失的乡村”[1]。牙齿确实还在,但似乎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你的车在哪儿?”
蒂姆只是盯着他。
“你是警察吗?”
“这会儿我只是一个隔着树枝看落日的普通人,”蒂姆说,“而且喜欢一个人看。”
“不说了,我不说了。”诺伯特说,转身撤退,离开时只稍稍扭头打量了他一眼。
货运列车终于开过去了。岔口的红灯熄灭。栏杆抬了起来。在那儿等候的两三辆车启动引擎,开始移动。蒂姆望着落日从橙色变成红色——傍晚的红色天空,那是水手的喜悦,他的巡夜人祖父会这么说。他望着松树的影子在92号公路上越拉越长,最终合拢。他很确定自己得不到那份巡夜人的工作,也许这样更好。迪普雷镇似乎远离一切,不只是偏僻,而是几乎与世隔绝。若不是因为有那四座仓库,这个小镇很可能不会存在。说到仓库,它们又为什么会存在呢?为威尔明顿或诺福克这种南方港口储存电视机,等待被装船送往亚特兰大或玛丽埃塔?或者储存来自亚特兰大的电脑成品,等待重新装车送往威尔明顿、诺福克或杰克逊维尔?又或者储存化肥或危险化工品,因为在美国的这个角落没有法律禁止这么做?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但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连傻瓜都懂这个道理。
他回到房间里,锁好门(愚蠢。门板太薄了,一脚踹上去就是个窟窿),脱得只剩下内衣,然后躺在床上,床垫有点塌陷,但没有虫子(至少在他能确认的范围内没有)。他用双手垫着后脑勺,盯着画中狞笑的黑人,他们正操纵着快速帆船(天晓得这种船到底叫什么)。他们要去哪儿?他们是海盗吗?他觉得像。无论他们是什么人,船都要在下一个港口卸货、装货。也许一切都是如此,也许人人都是如此。不久以前,他把自己从前往纽约的航班上“卸”了下来。后来他把罐头和瓶子装进一台分拣机。今天他在一个地点为一位和蔼的图书馆管理员装了几箱书到车上,然后又在另一个地点卸下几箱书。他来到此处只是因为95号公路“装满”了汽车和卡车,车主在等待救援车来拖走某个倒霉蛋撞毁的车辆。救护车多半会先来,把驾驶员装进车厢,开到最近的医院后卸下。
但巡夜人不需要装货、卸货,蒂姆心想。他只需要巡查和敲门。他祖父会说,妙就妙在这儿。
他睡着了,却在午夜醒来,因为又有一列货运列车隆隆驶过。他上了个厕所,在回到床上前,他取下那张挂歪的画,让狞笑着的黑人船员背对着他靠在墙边。
那鬼东西害得他起鸡皮疙瘩。
* * *
注释:
[1]原文为“gone-country”,出自阿兰·杰克逊的一首歌《消失的乡村》。
8
第二天早晨,蒂姆洗完澡,坐在草坪躺椅上,看着日落时遮盖道路的树影按原路后退,这时电话响了。打来的是约翰警长,他不喜欢浪费时间。
“估计你们局长不会这么早就到办公室,贾米森先生,所以我上网查了查你。你在申请表里似乎少填了几项内容。咱们谈话时你一个字都没提。二〇一七年你因为从鳄鱼口中救人获得嘉奖,二〇一八年夺得萨拉索塔警察局的优秀警员称号。你是忘了告诉我吗?”
“没有,”蒂姆说,“我申请这份工作只是一时兴起。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思考,我肯定会加上这几项。”
“来,给我讲讲鳄鱼的事。我在小皮迪沼泽边上长大,最喜欢听带劲的关于鳄鱼的故事。”
“我这个故事不怎么带劲,因为那条鳄鱼并不大。另外我也没救那孩子的命,不过这个故事也有好玩的一面。”
“说来听听。”
“报警电话从高地打来,那是个私人高尔夫球场。我是离现场最近的警员。那个孩子爬在一个水障碍区旁边的树上。他十一二岁,喊得脑袋都快爆炸了。鳄鱼就趴在树底下。”
“听着像是小黑孩桑波[1],”约翰警长说,“不过要是我没记错,故事里要吃他的是老虎,而不是鳄鱼;另外既然那是个私人高尔夫球场,我猜树上的孩子肯定不是黑人。”
“对,不是,而且鳄鱼其实在打盹,”蒂姆说,“仅五英尺长,顶多六英尺。我向男孩的父亲——提名嘉奖我的就是他——借了根五号推杆,然后过去敲了它几下。”
“敲的应该是鳄鱼,不是孩子的父亲吧?”
蒂姆大笑。“对。鳄鱼爬回水障碍区里,孩子爬下树,就这么简单。”他停顿了片刻,“但我上了晚间新闻。我正在挥动球杆。播音员开玩笑说我要把鳄鱼‘推’走。高尔夫球玩笑,你明白的。”
“嗯哼,嗯哼,那年度优秀警官呢?”
“呃,”蒂姆说,“我每天按时上班,从不请病假,而局里总要给某个人颁奖嘛。”
线路另一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约翰警长说:“我不知道你这话是谦虚还是妄自菲薄,反正我无所谓。我知道咱们还不太熟,这实在是为难你了。但我这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一说一——有些人这么说我,包括我的老婆。”
蒂姆望着公路,望着铁路,望着逐渐后退的树影。然后,他偷空瞅了一眼镇上的水塔,它就像科幻电影里的机器人入侵者一样耸立着。今天又会很热,他判断后得出结论。他也在判断另一些事情:他能不能得到这份工作就看这一刻了,取决于接下来他会怎么说。问题在于,他是真的想要这份工作,还是因为汤姆爷爷的家族故事而一时心血来潮。
“贾米森先生?你还在吗?”
“那个奖是我应得的。奖也有可能颁给其他警察,我有好几位同事都相当优秀,但是,对,那是我应得的。我离开萨拉索塔时没带多少东西,要是我真能在纽约站稳脚跟,其余的东西再发运过去也不迟,但我带上了获奖证书。它就在我的行李袋里。要是你想看,我可以拿给你。”
“非常荣幸,”约翰警长说,“不过这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只是想见识一下而已。就巡夜人的工作而言,你的资历高得可笑,但假如你真想留下,那就从今晚十一点开始值班吧。晚上十一点到早上六点,这是工作时间。”
“我想留下。”蒂姆说。
“那好。”
“就这么简单?”
“我这个人相信自己的本能,再说我雇的是巡夜人,又不是保镖,所以没错,就这么简单。你不用十点钟来了。多睡几小时,中午前后来一趟。格利克森警员会给你讲讲情况,用不了多久。就像人们说的,这又不是火箭科学。不过夜里酒吧打烊后,你会在主大道上见到不少把车开成火箭的。”
“好的。感激不尽。”
“等你熬过第一个周末再看你有多感激吧。还有一点,你不是警员,因此无权携带火器。遇到你没法处理或者认为有危险的事情,就用无线电报告局里。没问题吧?”
“当然。”
“那最好了,贾米森先生。要是你被我发现带了枪,那就收拾行李滚蛋吧。”
“明白。”
“好了,休息一下吧。你很快就要变成夜行动物了。”
就像德古拉伯爵,蒂姆心想。他放下电话,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拉好磨薄打蔫的窗帘,设置好手机闹钟,继续睡起来。
* * *
注释:
[1]《小黑孩桑博》,苏格兰作家海伦·班纳曼的作品。
9
温迪·格利克森警员,警察局的兼职人员之一,她比罗妮·吉布森年轻十岁,尽管她把金发挽成一个紧得似乎要惨叫的发髻,但依然美艳动人。蒂姆没敢和她搭讪,她显然竖起了防搭讪盾牌,而且十分强硬。他不禁猜想:她心里是不是另有人选来做这份夜巡人的工作?比方说,她的兄弟或男朋友。
她给了蒂姆迪普雷镇乏善可陈的商业区地图、能扣在腰带上的手持式无线电对讲机和同样能扣在腰带上的计时器。计时器不用电池,格利克森警员解释道,需要在每次值班前上发条。
“放在一九四六年肯定是尖端科技,”蒂姆说,“其实还挺酷的,怀旧风。”
她没有微笑。“你在弗罗米小型引擎销售与服务公司打卡,然后在主大道西边尽头处的火车站打卡。来去都是一点六英里。埃德·惠特洛克以前每次值班巡四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