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俩谁是谁啊?”卢克问海伦。但回答的人是埃弗里,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得怪诞,“尖叫着掀飞餐具的是格尔达,死了的是格蕾塔。”
“她没死,”海伦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不可能。”
刀叉和调羹飞到天花板的高度(我永远也做不到这个程度,卢克心想),然后叮叮咚咚地掉下来。
“但她死了,”埃弗里淡然道,“哈利也死了。”他站起来,一只手抓着海伦的手,另一只手抓着卢克的手,“我喜欢哈利,尽管他推倒了我。我已经不饿了。”他看看海伦,又看看卢克,“你们也一样。”
三个人无声无息地离开食堂,远离尖叫的女孩和她死去的姐妹。埃文斯医生从电梯方向大步流星地赶来,看上去既焦急又生气。他大概也在吃饭,卢克心想。
卡洛斯的叫声从背后传来:“他们都没事,听明白了吗?你们坐下,乖乖吃饭,他们都没事!”
“光点杀死了他,”埃弗里说,“他是粉色儿童,亨德里克斯医生和埃文斯医生不该让他看光点的。也许他的BDNF水平依然太高,也可能有其他原因,例如过敏。”
“BDNF是什么?”海伦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假如孩子的BDNF水平特别高,那么在去后半区前就不该大量注射药物。”
“你怎么样?”海伦转向卢克问。
卢克摇摇头。卡丽莎提过一次这个词,他在两次冒险途中也听见有人提到过这个缩写术语。他想到过要搜索BDNF,但担心会触发警报。
“你没接受过吧?”卢克问埃弗里,“大量注射?特别测试?”
“没有。但我会的,在后半区。”他严肃地望着卢克,“埃文斯医生也许会因为自己对哈利做的事情惹上麻烦,我希望他倒霉。那些光点吓得我要死。还有大量注射那些强力药物。”
“我也是,”海伦说,“他们给我打过的针已经够可怕的了。”
卢克想告诉海伦和埃弗里,他打过的一针害得他咽喉闭锁,另外两针使他呕吐(每次吐的时候都会看见那些该死的光点),但比起刚刚发生在哈利身上的事情,这些实在不值一提。
“让一让,大家。”乔说。
他们贴着墙站在“我选择过得快乐”的海报旁。乔和哈达德抬着哈利·克罗斯的尸体走过,卡洛斯抱着脖子折断的女孩。女孩的脑袋在他的胳膊上来回晃动,头发垂了下来。卢克、海伦和埃弗里目送他们走进电梯,卢克不由得思考停尸房是在E层还是F层。
“她看着像个玩偶,”卢克听见自己在说,“她就像她自己的玩偶。”
埃弗里用那怪诞的冷静语调说话,实际上是因为他被吓得失魂落魄了,此刻他终于哭了出来。
“我回我的房间去了,”海伦说,她拍拍卢克的肩膀,然后亲吻埃弗里的脸颊,“咱们明天见。”
但第二天他们没有见面。蓝衣护工半夜接走了海伦,卢克和埃弗里再也没见过她。
6
埃弗里小便,刷牙,换上他放在卢克房间里的睡衣后,爬上卢克的床。卢克也去洗漱,然后躺在埃弗里身旁,关掉床头灯。他用额头顶着埃弗里的额头,悄声说:“我必须逃出去。”
怎么逃?
这几个字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卢克现在越来越擅长捕捉这些意念了,但只有在埃弗里离他很近的时候才能做到,而且未必每次都能成功。那些光点——埃弗里说它们叫斯塔西光——赋予了他一定的心感能力,但并不强大,就像他的心动能力一直不怎么强大一样。他的智商也许高到了天际,但在通灵能力方面,他还差得远呢。要是能再高一点就好了,他心想,但随即想到他祖父的一句妙语:一只手接希望,另一只手接狗屎,你看哪只手先接满。
“我不知道。”卢克说。他只知道他在这儿待了很久,比海伦还久,而海伦已经离开。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他了。
7
半夜时分,埃弗里摇醒了卢克,卢克正在做一个关于格蕾塔·威尔科克斯的梦:格蕾塔躺在墙边,脑袋歪着挂在脖子上。能逃出这么一个噩梦,他一点也不遗憾。埃弗里蜷缩在他身旁,提起膝盖,用胳膊肘戳着他,颤抖得像暴风雨里的狗。卢克打开床头灯,只见埃弗里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怎么了?”卢克问,“做噩梦了?”
“没有,她们叫醒了我。”
“谁?”卢克环顾四周,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门也关着。
“小莎,还有艾莉丝。”
“除了卡丽莎,你还能听见艾莉丝?”这是新情况。
“以前不能,但……他们看电影,看光点,看烟花棒,然后一群人拥抱成一圈,脑袋凑在一起。我说过了——”
“对。”
“结束后他们通常会好起来,头疼会消退一段时间。但拥抱一结束,艾莉丝的头疼就回来了,而且特别严重,她开始尖叫,但头疼就是不过去。”埃弗里的声音变得尖细,超过了他平时的最高音,他的嗓音在颤抖,卢克听得浑身发冷。“‘我的头,我的头,我的头要裂开了,天哪,我可怜的头,能别疼了吗?谁能让我的头别——’”
卢克使劲摇了一下埃弗里。“压低声音,他们也许在监听。”
埃弗里做了几次深呼吸。“真希望你能听见我脑袋里的声音,就像小莎那样。那样我就能把所有事情告诉你了。用语言解释对我来说很困难。”
“你试一试。”
“小莎和尼基尽量安慰艾莉丝,但他们做不到。艾莉丝挠小莎,还想打尼基。然后亨德里克斯医生来了——他还穿着睡衣,接着叫来几个红衣人。他们要带走艾莉丝。”
“带她去后半区的后半区?”
“应该是的。但这时她的情况开始好转。”
“也许他们给她用了止痛药或者镇静剂。”
“应该不是。我觉得她就是突然好了。也许卡丽莎帮了她?”
“别问我,”卢克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但埃弗里没在听他说话。“也许有办法能帮她。通过这个办法,他们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卢克以为他会重新入睡,结果埃弗里突然浑身一抖,说:“那里在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那里上上下下就没有好的,”卢克说,“电影、打针、光点……都不好。”
“对,但还有其他的事情,更不好的事情。就像……我说不清……”
卢克用额头顶着埃弗里的额头,用尽全力聆听。但他只捕捉到了一架飞机从头顶高处掠过的声音。“一个声音?嗡嗡嗡的那种声音?”
“对!但不像飞机,更像一群蜜蜂。就是那个嗡嗡声,我觉得它来自后半区的后半区。”
埃弗里在床上动了动。在灯光的照射下,他不再像个孩子,更像一个担忧的老人。“头疼越来越厉害,持续时间越来越久,因为他们一直被逼着看那些光点……你知道的,那些彩色光点……他们一直给他们打针,逼着他们看电影。”
“还有烟花棒,”卢克说,“他们必须看烟花棒,因为那是触发器。”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睡觉吧。”
“我觉得我睡不着。”
“尽量试试吧。”
卢克搂住埃弗里,仰望天花板。他想到母亲以前偶尔会唱的一首忧郁老歌:我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你带走了我的心。最好的已经是你的了,所以管他呢,来吧,宝贝,剩下的也全给你。
卢克越来越确定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了:让他们身上最好的部分被剥夺。他们在这里被变成武器,被使用,直到被掏空耗尽为止。然后他们被送去后半区的后半区,汇入那个蜂群……天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他对自己说。但人们也会说异能研究所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存在,尤其是在美国;假如真的存在,消息肯定会传出去,因为现如今你不可能保守任何秘密,所有人都有可能说漏嘴。但他确实在这儿,他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哈利·克罗斯倒在食堂地上抽搐、口吐白沫已经很可怕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脖子被折断、呆滞的眼睛望着虚无则更加不堪,然而相比之下,让孩子们的意识持续受到攻击,直到他们成为某种蜂群的一部分,这就恐怖得难以想象了。按照埃弗里说的,这个命运今晚险些降临艾莉丝的头上,然后很快就会轮到所有女孩的梦中情人尼基和满嘴俏皮话的乔治。
还有卡丽莎。
卢克终于睡着了。他醒来时早餐时间早已结束,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卢克跑进走廊,冲进埃弗里的房间,很确定他会发现什么,但埃弗里的海报还贴在墙上,《特种部队》手办还在衣橱上,今天早晨它们被摆出了遭遇战阵形。
卢克长舒一口气,但后脑勺随即挨了一巴掌,他疼得一缩。他转过身,看见威诺娜(姓:布里格斯)。“去穿衣服,年轻人。我没兴趣看只穿内衣的男人,除非他至少二十二岁,而且肌肉发达。而你两样都不沾边。”
她等着卢克出去。卢克冲她竖起一根中指(好吧,他把中指藏在胸口,而不是亮给她看,但感觉依然很好),回自己的房间穿衣服。他顺着这条走廊向前看,在它和下一条走廊相接之处,看见了一个丹杜克斯洗衣篮。洗衣篮有可能属于乔琳或其他清洁工(他们来帮忙处理最近突然激增的“住客”),但卢克知道它是莫琳的,他能感觉到她。她回来了。
8
十五分钟后卢克见到了她,他心想,这个女人病得更严重了。
她在打扫双胞胎的房间,取下迪士尼公主和王子的海报,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纸板箱。姐妹的床铺已经被清空,床单和她一路搜集的其他脏衣物一起堆在洗衣篮里。
“格尔达呢?”卢克问。他同时也在想格蕾塔和哈利的去向,更不用说其他死于那些狗屁测试的孩子了。这个魔窟的某处会不会有个焚化场?也许在地下F层?假如是真的,那它肯定配有最先进的过滤系统,否则他肯定会闻到火烧儿童的烟味。
“别问我这个问题,我不想骗你。出去吧,孩子,去做你的事情吧。”她的声音干脆、冷漠而不屑,但这些都是演戏。就连最低等的心灵感应能力也很有用。
卢克从食堂的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包围猎香烟糖(像老爸一样抽烟)。香烟糖让他很想念卡丽莎,同时也让他觉得自己和她亲近了一些。他望向外面的操场,见到八个或十个孩子在玩各种器械——比起卢克刚来的时候,算人满为患了。埃弗里坐在蹦床四周的一块软垫上,脑袋耷拉到胸口,闭着眼睛在睡觉。卢克并不吃惊。小家伙的这一夜过得很不安稳。
有人拍了一下卢克的肩膀——很重,但没有敌意。他转过身,发现拍他的是史蒂维·惠普尔——新来的孩子之一。“哥们儿,昨晚真是太可怕了,”史蒂维说,“你知道的,红头发的大个子和那个小女孩。”
“还用你说?”
“然后今天早晨来了几个‘红衣服’,把朋克摇滚女孩带到后半区去了。”
卢克看着史蒂维,一时间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海伦?”
“对,就是她。这地方太烂了,”史蒂维望着操场说,“真希望我有,呃,喷气靴。我会一溜烟地逃跑,看得你眼睛发花。”
“喷气靴和一颗炸弹。”卢克说。
“嗯?”
“炸他个天翻地覆,然后飞走。”
史蒂维思考了片刻,圆脸松弛下来,然后大笑。“说得好。对,炸平这儿,然后用喷气靴飞得远远的。哎,能借我一枚代币吗?我每天到了这会儿就特别饿,但我不爱吃苹果,我更喜欢特趣巧克力,或者纷欣洋葱圈,纷欣也很好。”
卢克日复一日地维持他的好孩子形象,因此得到了许多代币,他给了史蒂维·惠普尔三枚,说:“你去吃个够吧。”
9
他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卡丽莎的情形,也许是为了纪念那个时刻,卢克回到走廊里,在制冰机旁坐下,把一根香烟糖塞进嘴里。香烟糖吃到第二根时,莫琳拖着洗衣篮回来了,这次洗衣篮里装满了干净的床单和枕套。
“腰怎么样了?”卢克问她。
“越来越难受。”
“呃,对不起。肯定很不舒服。”
“我有药,药还有点用处。”她弯下腰,双手抓住小腿,因此面部和卢克的脸靠得很近。
他低声说:“他们带走了我的朋友卡丽莎、尼基和乔治。还有海伦,就在今天。”我的朋友几乎都走了。请问现在谁是异能研究所资历最老的人?咦,当然是卢克·埃利斯了。
“我知道。”她同样低声说,“我在后半区。卢克,咱们不能总在这儿见面交谈了,他们会起疑心的。”
这似乎说得通,但仍然有古怪之处。莫琳与乔和哈达德一样,经常和孩子们聊天,只要身边有代币就会散给他们。不是还有其他音频监控盲区吗?至少卡丽莎是这么认为的。
莫琳直起腰,舒展身体,用双手撑住后腰。她换上正常的声音,说:“你打算一整天都坐在这儿?”
卢克把叼在唇边的香烟糖吸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碎,然后爬了起来。
“来,给你一枚代币。”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枚代币递给他,“去买点好吃的吧。”
卢克慢吞吞地回到房间里,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他蜷成一团,打开莫琳连同代币一块塞给他的字条,那是一小张方形笔记本纸。莫琳的字迹颤巍巍的,用的是老式字体,但这只是它难以看清的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字非常小。她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写满了一面和它背面的一小半。卢克不禁想到西罗伊斯先生在英语文学课上说的话,他称海明威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为“精练的奇迹”。这封信也是这样。她打了多少次草稿,才把她想告诉卢克的内容精炼成这些文字,然后写在一小张纸上?他敬佩她的语言能力,然而他也明白了莫琳一直在干什么,她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卢克,读完这封信请立刻销毁。上帝将你赐给我,是他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我和伯灵顿的利亚·芬克谈过,你说的都对,欠债不再是我的问题了,但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正是我一直担心的腰痛。但既然我存的钱已经安全了,我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我有办法把钱转给我儿子,这样他就可以上大学了。他永远不会知道钱来自我,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我欠你的太多了!卢克,你必须离开这儿,你很快就要去后半区了。你是一名“粉色儿童”,等他们不再给你做测试,你大概只有三天时间。我有东西要给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制冰机旁边是安全的,但我们去的次数太多了。我不在乎我会怎么样,但不希望你丢掉你唯一的机会。我真希望自己没做过那些事,从没见过这个地方。我只为被我抛弃的孩子着想,但那不是借口。现在来不及了,我不想在制冰机那儿和你谈,但也许必须冒这个风险。卢克,请销毁这封信,还有你一定要当心,不是为了我,我的生命很快就会结束,而是为了你自己。谢谢你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