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极了,”她说,“要是你知道他叫什么,我就能举报他,然后他会惹上麻烦。然后呢?填表,填表,没完没了地填表。”她翻了个白眼,卢克朝她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她领卢克回到电梯里,问他应该去哪儿,他说B层。她带卢克上楼,问他还疼不疼,他说已经不疼了。
这张钥匙卡还让他去了E层,E层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机器,他还想去更低的楼层——确实存在,他听到别人谈起过F层和G层,电梯里的温柔女声愉快地说他无权访问。没关系,试了才知道。
前半区没有纸面测试,但经常会测脑电波。有时候埃文斯医生会同时测试好几个孩子,但不是每次都这样。有一次,卢克正在单独接受测试的时候,埃文斯医生忽然龇牙咧嘴,捂着肚子说他去去就来。他命令卢克不许乱动,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卢克估计他是拉肚子了。
他查看电脑屏幕,摸了摸键盘,考虑要不要随便按几下,然后觉得这是个坏主意,于是他走到门口。他向外望去,刚好看见电梯门打开,光头大汉走了出来,依然穿着那套昂贵的棕色西装。不过也可能是另一套。据卢克所知,斯塔克豪斯有一整柜昂贵的棕色西装。他一只手拿着一沓文件,顺着走廊向前走,边走边翻看文件,卢克立刻缩回了房间里。C-4房间放着心电和脑电设备,有个狭小的设备储藏角,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备件。卢克钻进储藏角,不确定自己躲起来是出于一般的直觉,是受到新获得的心感能力的驱使,还是出于纯粹的、由来已久的多疑。总而言之,卢克刚躲好,斯塔克豪斯的脑袋就探进了房间,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随即离开。卢克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了,然后回到脑电波仪器旁坐下。
两三分钟后,埃文斯急匆匆地跑进房间,白大褂在背后飘飞。他脸颊通红,两眼圆睁。他抓住卢克的衣服。“斯塔克豪斯看见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后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没看见我。我正往外看,想找你,见斯塔克豪斯从电梯出来,便躲到了那里面。”卢克指了指设备储藏角,然后抬起头,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埃文斯,“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好孩子,”埃文斯拍着他的后背说,“人有三急,而我觉得你值得信任。来,咱们做完这个测试,你就可以回去和朋友们玩了。”
在叫约兰达(另一名护工,姓弗里曼)送卢克回A层前,埃文斯给了卢克十几枚代币,然后又愉快地拍着他的后背说:“这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对吧?”
“那当然。”卢克说。
他还真的以为我喜欢他呢,卢克感到很惊讶。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吧,等我告诉乔治再说。
* * *
注释:
[1]四人均为美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
[2]出自童话故事《杰克与魔豆》。
2
但他没能告诉乔治。那天晚上吃饭,多了两个新来的孩子,少了一名老住客——乔治被带走了,也许就是在卢克在设备储藏角躲避斯塔克豪斯的时候。
“乔治和其他人会合了,”那天夜里,埃弗里在床上对卢克耳语道,“小莎说他在哭,因为他害怕。她说很正常,她说他们都害怕。”
3
在两三次冒险的途中,卢克在B层休息室的门外驻足,那里的对话非常有意思,也很有启发性。使用这个房间的人不但包括员工,还有接人小组,他们有时候甚至还带着行李,但箱子的把手上没有航空公司的行李牌。当他们看见卢克时——他有时候在附近的水龙头边喝水,有时候假装在看卫生宣传海报,往往会对他视而不见,就好像那里除了家具什么都没有。这些小组成员看上去总是很凶狠,卢克越来越确定他们是异能研究所的杀手兼绑架者。这符合逻辑,因为现在西楼的孩子越来越多。有一次卢克听见乔对哈达德说(他们俩是一对好兄弟),异能研究所就像他从小生活的长岛海边小镇。“有时候人潮涨上来,有时候又退下去。”
“最近大多数时候都是退下去。”哈达德答道,也许是真的,然而随着七月的到来,无疑潮位开始上涨。
有些接人小组有三个人,有些有四个人。卢克联想到了军队,也许仅仅因为男人都留着短发,女人都梳着贴头皮的发髻。他听见一名勤杂工提到其中一个小组时称他们为绿宝石。一名技术员称另一个小组为红宝石。后者有三个人,两女一男。他知道红宝石就是去明尼阿波利斯杀害他父母并劫走他的那个小组。他试着搜寻他们的名字,既用意识也用耳朵听,但只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在他于猎鹰高地度过的最后一夜,往他脸上喷药水的女人名叫米歇尔。她在走廊里见到卢克时,卢克正俯身凑在水龙头边喝水,她的视线扫过他……然后转回来看了他片刻。
米歇尔。
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人。
没过多久,卢克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些人的任务就是绑架有心感和心动能力的新人进来。那天绿宝石小组待在休息室里,卢克在外面看他早就看过十几次的卫生宣传海报时,听见一个男人说他们要跑一趟密苏里,快速接一个人过来。第二天,西楼日益壮大的队伍里多了一个困惑的十四岁少女,她名叫弗里达·布朗。
“我不属于这儿,”她对卢克说,“他们肯定弄错了。”
“那就好了。”卢克答道,然后他告诉她怎么能得到代币。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进去,但她迟早会学会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4
似乎没人介意埃弗里几乎每晚都去卢克的房间睡觉的事情。埃弗里是邮递员,把卡丽莎从后半区送来的消息带给卢克,信件通过心灵感应而非邮局传递。父母被杀的事实所带来的哀痛还没过去,卡丽莎的消息暂时无法将卢克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唤醒,但那些消息依然令人不安,同时也让人认清现实,然而卢克并不想认清这样的现实。在前半区,孩子们接受测试,因为不守规矩而受到惩罚;在后半区,他们被强迫工作,被使用,同时似乎在被一点一点地摧毁。
那些电影会造成头疼,头疼越来越严重,持续得越来越久。根据卡丽莎的描述,乔治刚来的时候情况还挺好,只是非常害怕,但过了四五天,在看过光点和电影、打完很疼的针后,他也开始头疼了。
电影在狭小的放映室里播放,椅子松软而舒适。电影以老动画片开始——有时候是《哔哔鸟》,有时候是《疯狂兔宝贝》,有时候是《高飞狗与米老鼠》。暖场放映结束后,正戏开场。卡丽莎觉得这些电影都很短,顶多半小时,但她无法确定,因为她看电影时会晕晕乎乎的,看完了就头痛欲裂,所有人都这样。
她进放映室里的头两次,后半区的孩子们看双片连映。第一部 的主角是个红发稀疏的男人,他穿着黑色西装,开着亮闪闪的黑色轿车。埃弗里尝试着向卢克展示这辆车,但卢克只收到一个模糊的画面,也许是因为卡丽莎也只能发送出这样的画面。他觉得那是一辆豪华轿车或高级专车,因为埃弗里说红发男人的乘客总是坐在后排。另外,乘客上下车时他要去为他们开车门。大多数日子里是同一批乘客,以年长的白人为主,只有一个年轻人,他脸上有一道伤疤。
“小莎说男人有几名常客,”埃弗里悄声说,他和卢克肩并肩地躺着,“她说那是华盛顿特区,因为男人开车会经过国会大厦和白宫,她偶尔会看见那座尖顶石碑。”
“华盛顿纪念碑。”
“对,就是那个。”
影片快结束时,红发男人脱掉黑色西装,换上便服。他们看见他骑马,推小女孩玩秋千,和小女孩在公园长椅上吃冰激凌。然后亨德里克斯医生出现在银幕上,举起没点燃的国庆烟花棒。
卡丽莎称第二部 电影的主角为“阿拉伯缠头”,她指的多半是主角的阿拉伯头巾。主角在一条街道上,在露天咖啡馆用玻璃杯喝茶或咖啡,接着发表演讲,然后拉着一个男孩的双手荡着玩。有一次,他出现在电视上。电影再次以亨德里克斯医生举起没点燃的烟花棒结束。
第二天上午,小莎和其他人先是看《傻大猫与崔弟》动画片,接着看了十五到二十分钟的“红发司机”。然后他们在后半区的食堂吃午饭,这儿免费供应香烟。下午是《猪小弟》和“阿拉伯缠头”。每部影片都以亨德里克斯医生和没点燃的烟花棒结束。那天晚上他们打了很疼的针,在看了另一轮闪烁的光点之后,他们被带回放映室,看了二十分钟撞车的影片。每次撞车结束后,亨德里克斯医生和没点燃的烟花棒都会出现在银幕上。
卢克尽管沉浸在悲痛中,但并不愚蠢,他开始理解了。情势很疯狂,但并不比他偶尔能窥见其他人脑袋里在想什么的事实更疯狂。另外,他的推测能解释许多怪异之处。
“卡丽莎说她看撞车的时候,觉得自己昏过去了,她做了一个梦,”埃弗里对卢克耳语,“但她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做梦。她看见孩子们——她自己、尼基、艾莉丝、唐娜、莱恩和其他几个人——站在那些光点里,手臂挽着旁边人的脖子,将脑袋凑在一起。她说亨德里克斯医生也在,这次他点燃了烟花棒,情形非常可怕。但只要他们待在一起,彼此扶持,他们的脑袋就不会再疼了。然而她说也许这只是在做梦,因为她后来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后半区的房间和咱们现在的不一样,到了夜里就会被锁起来。”埃弗里停下了,“卢克,今晚我不想继续谈这个了。”
“好的。你睡觉吧。”
埃弗里睡着了,但卢克醒着躺了很久。
第二天,卢克打开笔记本电脑,终于做了除查看日期、与海伦发即时通信消息和看《马男波杰克》之外的事情。他打开格里芬先生,通过它打开《纽约时报》网站,网站说他可以免费读十篇文章,之后就会遇到付费墙。卢克不确定他究竟在找什么,但知道等他看见了肯定会知道。确实如此。七月十五日的头条是《伯科威茨众议员重伤不治》。
卢克没有读这篇文章,而是打开前一天的网页。十四日的头条是《总统候选人马克·伯科威茨车祸重伤》。报道附有照片。伯科威茨是俄亥俄州的众议员,他满头黑发,脸颊上的疤痕是他在阿富汗受伤留下的。卢克飞快地读完报道。报道称,伯科威茨在去会见波兰和南斯拉夫高级代表的途中,所乘的林肯专车失控,撞上了水泥桥墩。司机当场身亡;医学之星医院的匿名人士称伯科威茨的伤情“极为严重”。报道没有说司机是不是红头发,但卢克知道肯定是,也确定阿拉伯国家的某个人很快就会死去,也许现在已经遭遇不测,也可能那个人会去刺杀某名要员。
卢克越来越确定了,他和其他孩子正在接受训练,最后会成为通灵蜂群的一部分——对,包括毫无攻击性的埃弗里·狄克逊,他走路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卢克开始恢复神志,但将他完全从浑浑噩噩的悲伤中惊醒的,是哈利·克罗斯的恐怖场面。
5
第二天傍晚,十四五个孩子在食堂吃晚饭,有几个在聊天,有几个在说笑,还有几个新人在哭喊。卢克心想,从某个角度来看,异能研究所就像个古老的精神病院,疯子受到圈禁,永远不会被治愈出院。
刚开始哈利没出来,午饭时他也没来。这个傻乎乎的大胖子并没有怎么引起卢克的注意,然而吃饭的时候你很难看不见他,因为格尔达和格蕾塔总是和他坐在一起,两个女孩身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坐在他的左右两边,用亮闪闪的眼睛看他胡扯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的赛车、摔跤比赛、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和在“南边塞尔马”的生活。要是有人敢叫他闭嘴,姐妹花就会用能杀人的眼神瞪着搅局者。
今天傍晚,双胞胎独自吃饭,看上去很不高兴。她们在中间留了个座位,当哈利迈着迟缓的步伐走进食堂时——大肚皮一抖一抖的,晒得满脸油光,两人跑向他,欢呼着和他打招呼。但他似乎根本没看见她们。他眼神空洞,不像正常人那样灵活转动。他的下巴上是亮晶晶的口水,裤子的裆部湿了一块。交谈戛然而止。新来的孩子们既困惑又恐惧,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做过一系列测试的孩子们担忧地交换着眼神。
卢克和海伦对视了一眼。“他不会有事的,”她说,“只是有些孩子反应比较大——”
埃弗里坐在她身旁,双手抓住她的一只手,用怪异、冷静的语气说:“他情况不好,他永远也不会好了。”
哈利尖叫了一声,徐徐跪下,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他的鼻子和嘴唇碰破了,鲜血沾在油毡地毯上。他开始颤抖,然后痉挛,双腿举高、伸直形成Y字形,双臂胡乱地拍打。他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不像动物的叫声,而是像卡在低挡位、消耗过度的汽车发动机。他翻过身来躺在地上,继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肿胀的嘴唇之间喷出血沫,牙齿咬得咯咯响。
双胞胎开始尖叫。格拉迪丝从走廊跑进来,诺尔玛从蒸汽保温桌背后绕过来,双胞胎中的一个跪在地上,想搂住哈利。他伸出蒲扇般的右手,抬到最高处,呼啸着往回一扇,巴掌以巨大的力量打在女孩头部的侧面,她飞了出去,脑袋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尖叫着跑向她的姐妹。
食堂乱成了一锅粥。卢克和海伦留在原处,海伦搂着埃弗里的肩膀(不光是为了安慰小男孩,更是为了稳住她自己。埃弗里似乎不为所动),其他孩子围在倒地抽搐的哈利四周。格拉迪丝推开几个孩子,吼道:“白痴,后退!”今晚“大格”的脸上没有假笑。
异能研究所的其他工作人员陆续赶到:乔、哈达德、查德、卡洛斯,还有两个卢克不认识的,其中一个身穿便服,显然才来上班。哈利的身体触电似的起起伏伏,就好像地板通了电。查德和卡洛斯按住他的双臂。哈达德用电棒电击他的心窝,但并没有止住他的抽搐,乔又电击他的颈部,电棒开到高挡的噼啪爆响在一片混乱中也清晰可辨。哈利瘫软下去,眼珠在半睁的眼皮底下凸出来,白沫从嘴角滴下来,舌尖伸在外面。
“他没事了,局势控制住了!”哈达德吼道,“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他没事了!”
孩子们后退散开,看着他们,陷入沉默。卢克凑近海伦,压低声音说:“我觉得他没呼吸了。”
“先别管他有没有呼吸了,”海伦说,“你看那一个。”她指着刚才撞在墙上的双胞胎之一。卢克看见小女孩眼神呆滞,脑袋歪过去挂在脖子上。鲜血顺着她的一侧脸颊汩汩流淌,滴在肩膀上。
“快醒醒!”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大喊,并抓住她的姐妹使劲摇晃。餐具像遇到风暴一样从桌上飞起来,孩子们和护工们弯腰闪避。“快醒醒,哈利不是存心伤害你的,醒醒,你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