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里,唯一的未来就是后半区。在这里,存在的真谛就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去他妈的。”他低声道,然后打开《明星论坛报》的本地栏目,他能听见怦怦的心跳声,绷带下已经愈合的伤口随之抽痛。
没必要去搜索,他看见自己的学校去年的照片,立刻知道了一切。他不用去看新闻标题,但还是读了一下:
猎鹰高地夫妻遭到残忍杀害,对失踪儿子的搜寻仍在继续
彩色光点回来了,在盘旋、搏动。卢克眯着眼睛看世界,他关闭电脑,站了起来。他觉得他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颤抖着走了两步便倒在床上。他躺在床头灯柔和的灯光下,仰望着天花板。波普艺术风的可憎光点终于逐渐消失。
猎鹰高地夫妻遭到残忍杀害。
他觉得脑海中央仿佛有一扇翻板活门突然打开,若不是有一个清晰、无情而强大的念头拦着,他恐怕已经掉了进去:他们可能在监视他。他认为他们不知道格里芬先生网站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在通过网站接触外部世界。他也认为他们不知道光点使他的大脑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他们以为那次测试以失败而告终,至少目前是如此。这些是他的秘密,它们或许很有价值。
西格斯比的走狗并非无所不能。他能够继续访问格里芬先生网站就证明了这一点。在他们心目中,住客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正面爆发。一旦那些人用恐吓、拳脚和电击让住客丧失反抗能力,就可以有一小段时间不用管他们了,就像乔和哈达德把卢克和乔治留在C-11房间里,自己溜出去喝咖啡一样。
遭到残忍杀害。
这几个字就是那道翻板活门,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卢克从一开始就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在撒谎,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能让翻板活门关得死死的。这么做能保留一丝希望,但那个赤裸裸的新闻标题让希望破灭了。另外,他的父母死了——遭到残忍杀害,嫌疑最大的是谁?当然是失踪的儿子了。调查案件的警察肯定已经知道他是个特殊儿童,是个天才了,天才难道不都是很脆弱吗?难道不都是很容易就会脱离正轨吗?
卡丽莎用尖叫发泄愤懑,但无论卢克多么想尖叫,他都不会这么做。他在脑海里想怎么尖叫都行,但不会真的发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能派上什么用场,他知道乔治·艾尔斯所谓魔窟的墙壁上存在一些裂缝。假如卢克能把自己的秘密(还有超常的智力)当作撬棒,也许就能打开其中一道裂缝。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逃跑,但只要能找到一条出路,那么逃跑将仅仅是通往一个更伟大目标的第一步。
把他们打倒,他心想,就像参孙在大利拉骗他剪掉头发后那样,推倒他们的神殿,压死他们,压死他们所有人。
想着想着,他进入了浅层睡眠。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母亲和父亲都还活着。一个美好的梦,他的父亲叫他别忘记倒垃圾,母亲在做松饼,卢克在松饼上倒黑莓糖浆。父亲就着花生酱吃松饼,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早间新闻——盖尔·金和性感的诺拉·奥唐奈,然后在亲吻卢克的脸颊和他母亲的嘴唇后,出门去上班。一个美好的梦,罗尔夫的母亲送两个男孩上学,她在门外按喇叭,卢克拿起书包跑向大门。“哎,别忘记带买午饭的钱!”他的母亲喊道,然后把钱递给他,但那不是美元,而是代币,这时他醒了过来,觉察到房间里有别人。
29
卢克看不清那是谁,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关掉了床头灯,尽管他没有这个记忆了。他听见从书桌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某个护工来没收笔记本电脑了,因为他们其实一直在监控他。他太愚蠢,居然会认为他们没有监控,简直傻得出奇。
愤怒像毒药似的充满心灵,他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算制住溜进房间的人,把对方撂倒在地。随便对方扇他耳光、揍他,即使用该死的电棒电他也行,至少他能痛痛快快地给对方几拳。对方未必能理解他动手的真实原因,但没关系,卢克自己知道就行。
但入侵者并不是成年人。卢克撞上一个矮小的躯体,对方被他撞翻在地。
“哦,卢克,别!别打我!”
是埃弗里·狄克逊,埃弗里。
卢克摸索着把他扶起来,领着他走到床边,然后打开床头灯。埃弗里一脸惊恐。
“我的天,你来我房间干什么?”
“我半夜醒来,很害怕。我没法去找小莎,因为她被他们带走了,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我能待在你这儿吗?求求你了。”
这些都是真话,但并非全部的真相。与卢克对这一点的明确程度相比,他“知道”的其他事情都显得模糊而缥缈。因为埃弗里是个强大的心感能力者,他的能力比卡丽莎强大得多,而此刻埃弗里正在……怎么说呢……广播。
“你可以留下。”埃弗里开始爬上卢克的床。“不行,你先去上个厕所。别把我的床也尿湿了。”
埃弗里没有争辩,卢克很快就听见了小便的哗哗声,量相当大。埃弗里回来后,卢克关掉台灯。埃弗里靠在他身上,能够不再独自一人待着后,感觉挺好的。事实上,非常好。
埃弗里冲着他的耳朵悄悄说:“卢克,对你妈妈和你爸爸的事,我感到很难过。”
卢克有几秒钟说不出话来,等他恢复了语言能力,他也悄悄对埃弗里说:“昨天在操场上,你和卡丽莎在说我吗?”
“对。她叫我来找你,她说她会写信给你,我是邮递员。如果你觉得安全,也可以告诉乔治和海伦。”
但卢克不会告诉他们,因为在这里,一切都不安全,连思考都不安全。他回想起卡丽莎讲述尼基是如何反抗来自后半区的红衣护工时,自己说的话:他踢飞了它。“它”指的是电棒。她没有问卢克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他想过向她隐瞒自己获得了心感能力吗?不,没有,他也许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但不会向卡丽莎隐瞒,还有埃弗里。
“看!”埃弗里悄声说。
卢克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台灯关着,也没有窗户能让外面的光线照进来,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他还是抬眼望去,他觉得自己见到了卡丽莎。
“她没事吧?”卢克悄声说。
“没事。暂时没事。”
“尼基也在吗?他没事吧?”
“没事,”埃弗里耳语道,“还有艾莉丝。但她头疼,其他孩子也头疼。小莎认为是电影害得他们头疼的,还有光点。”
“什么电影?”
“不知道,小莎还没看过,但尼基看过了,艾莉丝也看过。卡丽莎说她认为这儿还有其他孩子——也许在后半区的后半区,但他们那儿现在只有几个孩子。吉米、莱恩,还有唐娜。”
唐娜的电脑在我这儿,卢克心想。我继承了她的电脑。
“鲍比·华盛顿是第一个到的,但他已经走了。艾莉丝告诉卡丽莎,说她见过他。”
“我不认识这些孩子。”
“卡丽莎说在你来的前几天,唐娜被带去了后半区。所以她的电脑才会给你。”
“你很吓人。”卢克说。
埃弗里多半早就知道自己很吓人了,因此没有理他。“他们打很疼的针。打针看点,看点打针。小莎说她认为后半区在发生一些可怕的事。她说也许你能做些什么,她说……”
他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卢克有一瞬间看见了一幅清晰得炫目的画面,无疑是卡丽莎·本森通过埃弗里·狄克逊送来的:笼子里的金丝雀。门突然打开,金丝雀飞了出去。
“她说只有你足够聪明,能完成这个使命。”
“如果我能的话,我会的,”卢克说,“她还说什么了?”
这次没有回答,埃弗里已经睡着了。


第5章 逃跑
1
三个星期匆匆过去了。
卢克吃饭,睡觉,醒来,再次吃饭。他很快就记住了菜单,要是菜单发生了变化,就和其他孩子一样鼓掌嘲讽。有些日子他去做测试,有些日子他去打针。有些日子既做测试也打针,还有些日子既不做测试也不打针。有几针让他很难受,但大多数时候他没什么反应。谢天谢地,他的咽喉没有再次闭锁。他在操场消磨时间;他看电视,和奥普拉、艾伦、菲尔医生及“法官”朱迪[1]交朋友;他在油管上看猫照镜子和狗叼飞盘的小视频,有时候他一个人看,有时候和其他孩子一起看。要是哈利来他的房间,双胞胎会跟着他,要求看动画片。要是卢克去哈利的房间,会发现双胞胎几乎总是在那儿。哈利对动画片不感兴趣,哈利爱看摔跤、铁笼角斗和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举办的撞车赛。他对卢克的标准问候语是“你看这个”。双胞胎是涂色狂魔,护工源源不断地提供涂色书。她们平时总是循规蹈矩的,但有一天她们闹得很出格,大笑不止,卢克猜测她们不是喝醉了就是嗑嗨了。卢克去问哈利,哈利说她们想尝一尝。哈利礼貌地露出羞愧的神色,双胞胎呕吐的时候(一前一后,和她们做其他事情时一样),他显得更羞愧了,他还负责收拾吐出的污秽。有一天,海伦在蹦床上做了个三周翻,她大笑鞠躬,然后哭成一个泪人,怎么都劝不住。卢克去安慰她,她用两个小拳头打他,啪啪啪啪。卢克有段时间在象棋场上所向披靡,在他厌倦后,他开始想办法输掉,却发现这对他来说困难得惊人。
他醒着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在睡觉。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在下降,他明确地感觉到了,就好像有人没关水龙头,水箱里的水位在持续下降。他在电脑日期栏中标记出这个奇异夏天的每个日子。他打开电脑,除了会上油管看视频,只会用即时通信软件和乔治及海伦聊天——这是一个重要的例外情况。他从不主动找他们聊天,就算聊也尽量言简意赅。
海伦有一次发信息问他:你他妈到底怎么了?
他回复她:没什么。
乔治发信息问他:你说咱们为什么还在前半区?当然我并不是在抱怨。
不知道。卢克回复他,然后退出登录。
他发现向护工、技术员和医生隐藏内心的痛苦并不困难,那些人已经习惯了应付忧郁的孩子。然而,即便他快快乐乐的,有时依然会想到埃弗里投射的那个充满希望的画面:金丝雀飞出笼子。
他半梦半醒地沉浸在哀伤之中,鲜亮的记忆片段有时候会突然闯入脑海:父亲用花园水管喷他一身水;父亲背对着篮筐罚球,球进了,卢克扑向他,两人一起倒在地上,笑得非常开心;十二岁生日时,母亲把插着点燃的蜡烛的蛋糕放在桌上;母亲拥抱他,说“你长这么大了”;蕾哈娜高唱《再放一遍》,母亲和父亲在厨房里发疯似的跳舞。这些记忆非常美好,它们像荨麻一样扎人。
卢克不是在想(或梦见)“猎鹰高地夫妻遭到残忍杀害”这个新闻标题时,就是在想囚禁自己的笼子和他渴望成为的自在飞翔的小鸟。只有在这些时刻,他的头脑才会恢复往日的敏捷和专注。他注意到的细节证实了他的猜想:异能研究所在以惯性运转,就像达到逃逸速度后推进器被关闭的火箭。举例来说,走廊天花板上黑色球形玻璃外壳的监控摄像头,它们大多数布满灰尘,似乎很久没被清洗过了。在宿舍楼层停用的西楼,这一点尤其明显。外壳里的摄像头可能还在工作,但得到的画面肯定非常模糊。即便如此,也没人命令弗雷德或其他勤杂工(莫特、康妮、贾韦德)去清理它们,这说明监控走廊的工作人员根本不在乎画面是不是一团糟。
卢克白天在外面时总是低着头,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只要不在房间里睡觉,他就会变成一个浑身是耳朵的小密探。他听到的绝大多数信息都毫无用处,但他依然全部记在心里,分门别类地储存。比如,八卦消息:埃文斯医生如何总是追着理查森医生跑,企图和她聊天,他被骚味迷昏了脑袋(这是护工诺尔玛的妙语),不知道费利西娅·理查森连用十英尺长的竿子碰他都不愿意。又比如,乔和另外两个护工——查德和加里——有时候会盗用他们没给出去的代币,去东楼休息室买小瓶葡萄酒和果汁调制酒喝。有时候他们会谈论家人,说到在一家名叫“非法国度”的酒吧喝酒,那儿有乐队演奏。“要是那东西也能叫音乐。”卢克有一次听见护工谢里对假笑女人格拉迪丝说。男技术员和护工称这家酒吧为“妓院”,它位于一个名叫丹尼森河湾的小镇上。卢克不确定镇子离这儿有多远,但估计在二十五英里之内,顶多三十英里,因为似乎他们只要下班就会去玩。
卢克听见全名就记在心里。埃文斯医生名叫詹姆斯,亨德里克斯医生名叫丹,托尼姓费扎尔,格拉迪丝姓希克森,齐克姓艾翁尼蒂斯。等他逃出这儿,只要金丝雀有机会飞出笼子,他要列一份长长的名单,在法庭上挨个指证这些浑球。他明白这可能仅仅是个幻想,但依然是他前进的动力。
他每天像个乖孩子那样安静度日,因此他们偶尔会留下他一个人在C层待一小段时间,他们每次都会警告他不许乱动。他会点点头,然后等技术员去办事后就出去探察。地下楼层有许多监控摄像头,而且一个个都擦得干干净净,但走廊里没有警铃大作,也没有护工挥舞着电棒冲向他。有两次他被人逮住在外面乱转,他们把他送回房间,一次骂了他一顿,另一次狠狠给了他后脖颈一巴掌。
在其中一次探险时(他每次都假装无聊和漫无目标,只是一个孩子在消磨时间,等待下次测试开始或得到允许返回自己的卧室),卢克发现了一件宝藏。那天的磁共振成像室里没人,卢克发现有一张他们用来控制电梯的钥匙卡在一台电脑显示器下露出半截。他走过那张桌子,捡起卡片后,探头往空荡荡的机器管道内张望,顺手把卡片塞进衣袋。走出房间时,他几乎以为卡片会突然高喊“有小偷,有小偷”(就像少年杰克从豆茎巨人那儿偷走的魔法竖琴[2]),但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都平安无事。他们不会追踪这些钥匙卡吗?似乎并没有。也有可能这张卡已经过期了,就像旅馆的钥匙卡,在它所登记的客人退房后就会失效。
过了一天,卢克在电梯里试了试那张卡,他欣喜地发现它能使用。又过了一天,理查森医生在D层遇到他,他正在窥视存放沉浸水箱的那个房间,卢克以为自己会受到惩罚——她也许会从白大褂底下掏出电棒电他一下,也许会叫托尼或齐克来揍他一顿。然而她并没有,而是给了他一枚代币,他连忙道谢。
“我还没进过那东西,”卢克指着水箱说,“可怕吗?”
“不,很好玩的。”她说。卢克报以灿烂的笑容,就好像真的相信了她的屁话。“不过你来这儿干什么?”
“一名护工带我下来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忘记戴姓名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