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他想尖叫,但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他们给他的喉咙里插了东西,大概是某种呼吸管。尽管早就来不及了,但他还是用双手捂住了下体。
“只是取了几个样。”理查森医生摘掉软呢手术帽,浓密的黑发倾泻而下,“别担心,我们没有摘你的肾去黑市贩卖。会有点疼,尤其是在肋骨间,但很快就会过去。现在嘛,把这个吃掉。”她递给他一个无标记的棕色小瓶,里面有几粒药。
她离开房间后,齐克拿着卢克的衣服进来。“等你觉得能动弹,不会摔倒了,就起来穿上衣服。”一向最懂得体贴人的齐克把衣服扔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卢克总算有了点力气,他捡起衣服穿好。普丽西拉——这次还有格拉迪丝——护送他回到宿舍楼层。她们带他去E层的时候是白天,现在天已经黑了。也许已是深夜,他无法确定,他的时间感被彻底弄乱了。
“你能自己走回房间吗?”格拉迪丝问,脸上没有灿烂的笑容,也许笑容不值夜班。
“能。”
“那就去吧。记得吃一粒药,那是奥施康定,止痛药,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算是额外赠送。等明天早晨你就好了。”
卢克走到房间门口,伸手去抓门把手,却忽然停下了。有人在哭。声音来自该死的“只是天堂里的另一天”海报附近,也就是说,多半来自卡丽莎的房间。他挣扎了几秒钟,他并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哭,更没心情去安慰别人。然而,毕竟是卡丽莎在哭,于是他走了过去,轻轻敲门。没人回应,他转动门把手,把脑袋伸进房间。“卡丽莎?”
她躺在床上,一只手遮住双眼。“走开,卢克。我不要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他险些照她说的做了,但这并不是她内心的愿望。因此卢克没有走,而是进去在她的身旁坐下。“出什么事了?”
但他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清楚细节而已。
26
孩子们在外面的操场上——所有孩子,只有卢克除外,他在E层不省人事,理查森医生在他身上取样本。这时两个男人从休息室走了出来。他们身穿红色的工作服——不是前半区护工穿的粉色和技术员穿的蓝色,胸口也没有别姓名牌。老资历的孩子——卡丽莎、尼基和乔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确定他们是来带我走的,”卡丽莎对卢克说,“我在这儿待得最久,尽管水痘已经好了,但我至少十天没做过测试了。他们甚至不抽我的血,你知道那些该死的吸血鬼有多喜欢抽血。但他们是来带尼基走的。尼基!”
她语不成声,卢克觉得很伤心,因为他对卡丽莎喜欢得快发狂了,然而他并不吃惊。每次尼基走进海伦的视线,海伦就会像指南针指向北极那样盯着他,艾莉丝也一样,就连格尔达和格蕾塔见到尼基走过,也会眼睛放光,张着嘴傻看。但卡丽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们是异能研究所的老兵,而且年龄相仿,他们是最有可能成为一对的。
“尼基反抗他们,”卡丽莎说,“他反抗得很凶。”她忽然坐起来,险些把卢克从床上撞下去。她的嘴唇向后拉,露出牙齿,她攥紧的拳头放在刚开始发育的胸部上方。
“我也该反抗他们的!我们所有人都应该!”
“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对吧?”
“他一拳打在一个人的喉咙上,但另一个人给他的大腿来了一电棒。尼基的那条腿肯定失去了知觉,但他抓住绳网的一根绳子,不让自己倒下,他用另一条腿踢那个杂种,不让那家伙继续电他。”
“他踢飞了它。”卢克说。他能看见这一幕,但说出来是个错误,这能证明他不想让她知道的某件事情,但卡丽莎似乎没注意到。
“对。但前面那个家伙,被他打中喉咙的那个人,电了尼基的侧肋,狗东西肯定把功率开到了最大,因为我在沙壶球场都能听见电流声。尼基倒下了,他们弯下腰,继续电他,电得他手脚乱颤,尽管他躺在那儿不省人事,但还在手脚乱颤。海伦跑了过去,喊‘你们要弄死他了,你们要弄死他了’,其中一个人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大腿根上,嘴里喊了一声‘嘿!’,以为自己是什么空手道高手,还哈哈大笑。海伦倒在地上哭,他们抬起尼基离开了。但他们还没走进休息室的大门……”
她说不下去了,卢克耐心等待着。他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是直觉向他展示的画面之一,但那其实不只是直觉,然而他必须让她说出口。因为他不能让卡丽莎知道他的新能力,不能让他的任何一名同伴知道。
“尼基恢复了一点知觉,”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足以看见我们。他微笑着朝我们挥手,他朝我们挥手,他曾经就是这么勇敢。”
“是啊。”卢克说,注意到她用上了过去时。卢克心想: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她抓住卢克的脖子,把他的脸拉到自己面前,这个动作既狠又突然,两人的额头撞在了一起。“不许你这么说!”
“对不起。”卢克说,心里在思考她还在他的脑海里看见了什么。希望别太多,希望她因为红衣男人带尼基去了后半区而心烦意乱,没有心思窥破他的秘密。她的下一句话让卢克在这个问题上松了一口气。
“他们取了你的样本?对吧?你身上缠着绷带。”
“对。”
“黑头发的贱人,对吧?理查森。取了几个样?”
“三个。腿上一个,腹部一个,肋骨之间一个。最疼的就是最后这个。”
她点点头。“他们从我胸部取了一个,好像是活检[1],非常疼。但也许他们不是在取样本,而是在放东西进去?他们说他们在取样本,但他们每句话都在撒谎!”
“你是说放更多的追踪器?既然已经有这个了,为什么还要植入呢?”他摸了摸耳垂上的芯片。那里早就不疼了,现在它只是他身上的一个部件。
“我也不知道。”她可怜巴巴地说。
卢克从口袋里掏出那瓶药片。“他们给的。也许你可以吃一粒,应该能舒缓你的情绪,帮你入睡。”
“奥施康定?”
他点点头。
她伸手去拿药瓶,随即又抽回了手。“问题在于,我不想吃一粒,也不想吃两粒,我想全吞下去。但我觉得我应该体验此刻的感受,我觉得这么做才正确,你说呢?”
“我不知道。”卢克说,这是实话。这里水很深,无论他多么聪明,他毕竟只有十二岁。
“回去吧,卢克。我需要静一静,哭一会儿。”
“好的。”
“我明天就会好起来的。要是下一个轮到我被……”
“不会的。”但他知道这么说很愚蠢,蠢得出奇。早就轮到她了,事实上已经过了。
“要是我被带走,你就和埃弗里做朋友。他需要朋友。”她直勾勾地看着卢克,“你也是。”
“好的。”
她挤出一丝笑容。“你真的很好。过来。”卢克凑近她,她亲吻了卢克,先是脸颊,然后是嘴角。她的嘴唇带着咸味,但卢克并不在乎。
卢克打开门,她说:“应该轮到我的,或者乔治,不该是尼基。他绝对不会向他们的那些屁话低头,他永远不会放弃。”她提高嗓门,“你们在吗?你们在听吗?我希望你们在听,因为我恨你们,我要你们知道!我恨你们!”
她倒在床上,开始啜泣。卢克想安慰她,但没有。他已经尽可能地安慰了她,他在伤害自己,不仅因为尼基而伤心,理查森医生刺破他的地方也在疼。他不在乎黑发女人究竟是取了他的组织样本,还是把东西植入了他的身体(追踪器不合逻辑,但他觉得有可能是某种测试性的生物酶或疫苗),反正他们的那些测试和注射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再次想到集中营,尤其是集中营里那些可怕而荒谬的测试:冰冻活人,烧死活人,让活人感染疾病。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考虑要不要吃一两粒奥施康定,最后还是决定不吃。
他考虑要不要用格里芬先生上《明星论坛报》网站,但同样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想到尼基,所有女孩都迷恋的明星。尼基先是震慑住哈利·克罗斯,然后和他交朋友,这比仅仅揍他一顿需要更多的勇气。尼基在测试中反抗他们,后半区的人来接他走时,他同样反抗了,他永远不会放弃。
* * *
注释:
[1]即活组织切片检查。
27
第二天,乔和哈达德带卢克和乔治·艾尔斯来到地下的C-11房间,然后让他们等了一会儿。等两名护工一人端着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齐克和他们在一起,他红着眼睛,像是宿醉未醒。他给两个孩子戴上橡胶电极帽,在下巴底下系紧束带。两个男人轮流操纵驾驶模拟器,齐克负责查看读数。埃文斯医生走进房间,拿着他心爱的写字板站在一旁,当齐克念出与反应时间有关(也许无关)的数字,他匆忙做记录。卢克闯了几个红灯,制造了大量惨案,然后他逐渐找到了诀窍,于是这个测试有了一点乐趣——异能研究所内的头等娱乐活动。
测试结束后,理查森医生来找埃文斯医生。今天她穿着三件套裙装和高跟鞋,看上去像是准备去参加高端商务会谈。她问卢克:“一分到十分,你今天早晨的疼痛是几分?”
“两分吧,”他说,“一分到十分,我想离开这儿的愿望是十一分。”
她扑哧一下,像是他开了个无聊的玩笑,然后她和埃文斯医生告别(她叫他吉姆),离开。
“所以,谁赢了?”乔治问埃文斯医生。
埃文斯医生宠溺地笑了笑。“乔治,这不是那种拼输赢的测试。”
“好的,但谁赢了呢?”
“你们适应模拟器后反应得很快,符合我们对心动能力者的预期。今天没有其他测试了,孩子们,很开心,对吧?哈达德、乔,送两位年轻人回去吧。”
在走向电梯的路上,乔治说:“我掌握诀窍前好像撞倒了六个行人。你几个?”
“只有三个,但我撞了一辆学校大巴。估计死伤人数更多。”
“你太烂了。我完美躲过了大巴。”电梯来了,四个人走进电梯。“好吧,我撞了七个行人。最后一个是存心撞的,我假设那是齐克。”
乔和哈达德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卢克对他们有了一点好感。虽然他并不愿意,但事实如此。
等两名护工回到电梯里,大概是去休息室了,卢克说:“看完光点后,他们会做卡片测试,那是测试心灵感应能力的。”
“对,我说过了。”
“但他们测试过你的心动能力吗?让你打开台灯或者弄倒一排多米诺骨牌?”
乔治挠挠头。“你这么一说,确实没有。但他们已经知道我能做到了——至少状态好的时候没问题,又为什么要测试呢?你呢?”
“也没有。我知道你说过了,但还是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做测试时似乎并不在乎我们能力的界限。”
“这些事没有一件说得通,卢克,我的好朋友。从我们来到这儿开始就说不通。咱们去吃东西吧。”
大多数孩子在食堂吃午饭,但卡丽莎和埃弗里在操场上。他们背靠着铁丝网,坐在砾石地面上。卢克叫乔治先去吃饭,然后走了过去。漂亮的黑人女孩和矮小的白人男孩没有开口交谈……然而他们在交流。卢克知道这一点,但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他回想起学术能力测验,想到向他请教数学题的女孩,那道题的主角是个叫阿龙的男人,问的是男人需要付给旅馆多少钱。这感觉起来像是前世了,但卢克清楚地记得他当时无法理解,对他来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何对那个女孩来说那么难。现在他理解了,卡丽莎和埃弗里之间正在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卡丽莎望向他,挥手叫他离开。“卢克,我回头找你聊,你先去吃饭。”
“好的。”他说。但吃饭的时候,他没能和她交谈,因为她没来吃饭。后来,他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他终于忍不住了,吃了一粒止痛片),醒来后他顺着走廊走向休息区和操场,但在卡丽莎房间的门口停下了,这扇门敞开着。粉红色的床单和带褶边的枕头不见了,马丁·路德·金的镶框照片也不见了。卢克站在门口,手捂住嘴,瞪大着双眼消化这个事实。
假如她像尼基那样反抗了,卢克觉得就算自己吃了药,也一样会被弄出的嘈杂声惊醒。另一种可能性是,她顺从地跟着他们离开了,尽管这令人难过,他不得不承认,但更有可能是真的。总而言之,亲吻过他两次的那个女孩消失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脸埋进枕头里。
28
那天晚上,卢克拿出一枚代币,在电脑的摄像头前晃了晃,开机后直接打开格里芬先生网站。他还能打开,这让他心怀希望。管理这个地方的人渣可能已经发现这道后门了,但这能够说明什么呢?他得出的结论非常明确,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西格斯比的走狗迟早会发现他在偷看外部世界,这个可能性很大,但目前他们尚未发现。他心想,他们没有窥屏监控他的电脑,他们也有松懈之处,也许还存在许多其他漏洞,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要对付的又不是武装囚犯,而是一群惊恐而困惑的孩子。
他借由格里芬先生,打开了《明星论坛报》的网站。今天的头条仍然是围绕医保而展开的论战,这场论战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熟悉的恐惧又回来了,他害怕自己会在首页之外看见他不想看见的消息,他险些退回桌面。然后他可以清除最近的浏览记录,关机睡觉,也许再吃一粒药。老话说得好,不知道就不会受伤害,他一天内受到的伤害还不够多吗?
然后他想到了尼基。假如尼基·威尔霍尔姆知道这么一道后门的存在,他会退回桌面吗?多半不会,不,肯定不会,然而他不像尼基那么勇敢。
他想到当威诺娜递给他一把代币,他不小心让一枚掉落时,她说他笨手笨脚,命令他捡起来。他捡了起来,连一丁点怨言都不敢有。尼基绝对不会这么做,卢克几乎能听见尼基说“威诺娜,要捡你自己捡”,然后承受随之而来的惩罚,他甚至可能会反击。
但卢克·埃利斯不是尼克,卢克·埃利斯是你经常见到的那种好孩子,你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无论是家务事,还是学校乐队里的事。他讨厌该死的小号,每三个音他就会吹错一个,但他还是坚持吹小号,因为格里尔先生说他在体育运动外必须参加至少一项课外活动。卢克·埃利斯是会强迫自己参加社交活动的那种人,免得别人认为他不但是个脑魔,还是个怪胎。他先搞定所有人际关系,再埋头看书。因为那是个无底深渊,书中包含魔法咒语,能唤起隐藏其中的东西:一切伟大的神秘之物。有朝一日,他会写出自己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