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知道了。”尼基看着卢克,露出一个表情,卢克简直难以忍受,尤其是当它出现在尼基·威尔霍尔姆脸上。“听着,哥们儿……”
“怎么了?”
尼基叹息道:“没什么,要是你改了主意,就来外面找我吧。”
卢克走出食堂,顺着那条走廊(“只是天堂里的另一天”走廊)向前走,进入相邻的那条走廊——他将其命名为“制冰机走廊”。莫琳不见踪影,于是他继续向前走。他经过更多的加油海报和更多的房间——左右各九间。房门都敞开着,他看见了没整理过的床铺和没贴海报的墙壁。房间的本质因此袒露无遗:关押儿童的牢房。他经过电梯间,继续向前走,见到了更多的房间。他必然会得出几个结论。其中之一就是异能研究所以前的“住客”比现在多得多,除非管理者在装修时过于乐观了。
卢克来到了另一间休息室,名叫弗雷德的勤杂工正没精打采地拖地板,动作幅度很大。这儿也有零食和饮料贩卖机,但里面没装东西,也没插电。外面没有操场,只有一片砾石地面,铁丝网外能看见几张长椅(大概是供想去室外休息的工作人员使用的),七十码[1]外是低矮的绿色行政楼——西格斯比夫人的巢穴,她说他来这儿是为国效力。
“你在干什么?”勤杂工弗雷德问。
“散散步,”卢克说,“看风景。”
“这儿没有风景。回你来的地方去,和其他孩子玩去吧。”
“要是我不想呢?”卢克的话听上去可怜兮兮的,而不是目中无人,他真希望自己的嘴巴没这么快。
弗雷德的腰一侧挂着对讲机,另一侧挂着电棒。他摸了摸后者,说:“回去。我不会再说一遍了。”
“好的。祝你快乐,弗雷德。”
“快你妈的乐。”他继续拖地去了。
卢克往回走,惊讶于成年人在他心中的默认设定(例如,你礼貌待他们,他们也会以礼相待)竟然崩塌得如此迅速。他经过那些空房间时,尽量不向里面看。房间里阴气森森的,曾经有多少个孩子在里面居住?他们去后半区后发生了什么?他们现在去了哪儿?回家了吗?
“这他妈的不可能。”他喃喃道,他希望母亲就在身边,听见他说脏话,然后斥责他。失去父亲已经很糟糕了,失去母亲就好像硬生生地被拔掉一颗牙。
卢克来到制冰机走廊,他看见莫琳的洗衣篮小车停在埃弗里的房间门口。他探头进去,莫琳正在抚平埃弗里的床单。“还好吗,卢克?”
一个愚蠢的问题,但他知道她没有恶意。他之所以知道,与昨天那场灯光秀或许有那么一点关系。莫琳今天的脸色更加苍白,嘴角的皱纹也更深了。卢克心想:这个女人状态可不怎么好。
“当然。你呢?”
“我挺好的。”她在撒谎——这不是他的直觉或洞见,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只是这小子——埃弗里——昨晚尿床了。”她叹了口气,“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还好没透到床垫底下去。你照顾好自己,卢克。祝你快乐。”她直视卢克,眼里透着希望。但藏在眼神背后的并不是希望。他再次想道:他们改变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我改变了多少,但没错,他们确实改变了我。给我增加了某种新的能力。他很高兴自己在做卡片测试时撒谎了。更令他高兴的是,他们相信了他的谎言,至少暂时相信了。
他往门口走去,但又转过身。“我要去取点冰块,他们昨天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我的脸现在还疼。”
“去吧,孩子。你去吧。”
这一声“孩子”再次温暖了他的心,让他想微笑。
他回到房间,拿起冰桶,把里面的水倒进卫生间的洗脸池,带着小桶回到制冰机旁。莫琳已经在那儿了,她用臀部顶着煤渣砖墙壁,弯下腰,双手抓着小腿接近踝部的位置。卢克快步走过去,但她挥挥手。“我舒展一下背部,肌肉太紧张了。”
卢克打开制冰机的小门,拿起铲子。他没法像卡丽莎那样给她递字条,因为房间里尽管有电脑,却没有纸和笔,连个铅笔头都没有。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在这儿传字条太危险。
“利亚·芬克在伯灵顿。”他一边舀冰块一边低声说,“鲁道夫·戴维斯在蒙彼利埃。两个人在‘法律精英’上都是五星,那是个消费者评分网站。能记住这两个名字吗?”
“利亚·芬克,鲁道夫·戴维斯。愿上帝保佑你,卢克。”
卢克知道他应该到此为止,但他很好奇。他一向很好奇,因此他没有离开,而是砸了几下冰块,像是想弄碎它们。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但这么做能制造噪声。“埃弗里说你在为一个孩子存钱,我知道和我没关系——”
“狄克逊小子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对吧?不管他会不会尿床,但他肯定很厉害,他的接收表上没有粉色即时贴。”
“对,他很厉害。”卢克用小铲搅动冰块。
“嗯,他说得对。我儿子出生后,我通过教会找人收养了他。我想留下他,但神父和我母亲说服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嫁的那个狗东西不想要小孩,所以我只好送走我儿子。卢克,你真的关心这些吗?”
“是的。”他确实关心,但交谈太久可能不太好。他们也许无法监听,但肯定能看见。
“我的腰开始痛后,忽然想到我必须搞清楚他后来怎么样了,而我也查到了。州政府说他们不能告诉我婴儿的去向,但教会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保留着收养记录,而我有电脑密码,神父把密码压在他住处的键盘底下。我儿子和我在佛蒙特的住处之间只隔着两个镇子,他现在是高中四年级的学生,他想去上大学,我连这个都查到了。我儿子想去上大学。我存钱就是为了这个,而不是替那个狗东西还债。”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动作飞快,甚至有点鬼祟。
他关上制冰机的小门,站了起来。“小心你的腰,莫琳。”
“我会的。”
万一是癌症怎么办?这是她此刻的想法,他知道。
他转身要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他。她的口气很难闻,这是病人的气息。“我的儿子,他不需要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但他需要这笔钱。还有,卢克,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无论他们要你做什么。”她犹豫了片刻继续说,“另外,要是你想和任何人聊任何事……就来这儿。”
“我以为还有其他地方也——”
“就来这儿。”她重复道,说完她推着小车按原路往回走。
* * *
注释:
[1]1码约合0.9144米。
19
卢克回到操场上,惊讶地发现尼基在和哈利·克罗斯玩HORSE比赛。他们大笑,碰拳,互相叫骂,就好像两个人是从一年级开始就认识的好朋友。海伦和埃弗里坐在野餐桌前,用两副扑克玩战争游戏[1]。卢克在海伦身旁坐下,问谁赢谁输。
“难说,”海伦说,“上一局埃弗里赢了,但这一局很胶着。”
“她觉得无聊得一塌糊涂,但她想做个好人,”埃弗里说,“海伦,对吧?”
“确实如此,小克雷斯金。下完这一局,咱们玩盖棉被游戏[2]吧。你不会喜欢的,因为我下手特别狠。”
卢克环顾四周,忽然心头一紧。幽魂般的光点编组在他眼前绽放,再一眨眼就不见了。“卡丽莎去哪儿了?没有被他们——”
“不,没有,他们没带走她。她只是在洗澡。”
“卢克喜欢她,”埃弗里大声说,“非常喜欢她。”
“埃弗里?”
“怎么了,海伦?”
“有些事最好别说出口。”
“为什么?”
“因为个中曲折,不能直言。”她忽然移开视线。她抬起手,捋过染成两种颜色的头发,也许是为了掩饰嘴唇的颤抖,但并不成功。
“怎么了?”卢克问。
“你为什么不问小克雷斯金?他能看见一切,知道一切。”
“她被体温计捅了屁股。”埃弗里说。
“哦。”卢克说。
“对,”海伦说,“太他妈羞辱人了。”
“为了贬低我们。”卢克说。
“但也快乐且美味。”海伦说,两人放声大笑。尽管海伦的眼里含着热泪,但她依然笑了,在这个地方,笑的能力无比珍贵。
“我不明白,”埃弗里说,“为什么被体温计捅屁股能‘快乐且美味’?”
“等你把温度计抽出来舔一舔,就知道有多美味了。”卢克说完,三个人一起狂笑。
海伦猛拍桌子,扑克牌飞了起来。“哦,我的天,我尿裤子了,真恶心,别看我!”她跳起来就跑,险些撞倒刚走出来的乔治,乔治正在吃花生奶油小蛋糕。
“她这是怎么了?”乔治问。
“尿裤子了,”埃弗里平静地说,“昨晚我也尿床了,所以我能明白她的心情。”
“谢谢你的坦白,”卢克微笑道,“去和尼基还有新来的孩子玩HORSE吧。”
“你疯了吗?他们块头那么大,再说哈利昨天还推倒了我。”
“那就去跳蹦床吧。”
“我已经跳够了。”
“还是去跳吧,我要和乔治聊一聊。”
“聊光点?什么光点?”
卢克心想,这孩子啊,是个他妈的怪胎。“去吧,埃弗里。给我表演几个前滚翻。”
“小心别摔断脖子,”乔治说,“不过要是你摔断了,我就在你的葬礼上唱《你那么美丽》。”
埃弗里盯着乔治看了一两秒,然后说:“但你讨厌这首歌。”
“没错,”乔治说,“对,我讨厌这首歌,我这么说是为了所谓讽刺,还是反讽?这两种手法我总是搞错。去吧。抱个团麻溜地滚吧。”
两人望着埃弗里慢吞吞地走向蹦床。
“他十岁了,但除了有超感能力,整个人仿佛只有六岁,”乔治说,“你说这有多糟糕。”
“非常糟糕。乔治,你几岁了?”
“十三,”乔治说,语气阴郁,“但最近我觉得自己至少一百岁了。听我说,卢克,他们说我们的父母一切都好,你相信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卢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怎么相信。”
“假如你能找到确定的答案,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
“我不愿意,”乔治说,“我自己的烂事都处理不完。要是我发现他们……你明白的……我会崩溃的。但我又忍不住去想,总是在想。”
我可以替你去查,卢克心想。我可以替咱们两个查明真相。他险些凑过去对着乔治的耳朵这么说。然后他想到乔治说他连自己的烂事都处理不完。“我说,弄眼睛的那个测试,你做过吗?”
“当然。所有人都做过,就像所有人都被体温计捅过屁眼,还有脑电图、心电图、磁共振成像、XYZ心电图、血检、反射测试和你能想到的所有美妙的玩意儿。”
卢克想问乔治在投影仪关闭后还有没有见过那些光点,但他决定还是不问为妙。“你癫痫发作了吗?因为我发作了。”
“没。他们只让我坐在桌子前面,留小胡子的浑球医生和我玩卡片戏法。”
“你是说他问你卡片上是什么?”
“对,就是这个。我认为那是莱茵卡片,几乎可以肯定。在掉进这个迷人的魔窟前几年,我做过这个测试。当时我的父母发现我有时候能用眼神移动物体,而且他们意识到那不是我在耍花招后吓得魂不附体,便想搞清楚我到底怎么了,于是带我去普林斯顿,那儿有个机构叫异常现象研究所。曾经有,后来好像关闭了。”
“异常现象……这是真的?”
“对。反正总比通灵能力研究所更像个科学机构。它实际上隶属普林斯顿的工程系,信不信由你。几个硕士生用莱茵卡片测试我,但我得了零分。那天我没法让东西移动,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他耸耸肩,“他们多半认为我是装的,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我是说,有时候我光是用脑子想一想积木就能把它们弄翻,但这又不可能帮我泡妞。你说对不对?”
卢克最大的本事是不动手弄翻餐桌上的比萨托盘,他当然同意。“他们扇你耳光了吗?”
“我挨过一记耳光,而且很重。”乔治说,“因为我试图开玩笑,是普丽西拉那个贱人打的。”
“我见过她,确实是个贱人。”
他母亲讨厌这个词甚至超过“他妈的”,卢克不禁再次怀念起了母亲。
“而你不知道卡片上是什么。”
乔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心动能力者,不是心感能力者,和你一样,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猜也是。”
“我在普林斯顿做过莱茵卡片测试,所以我猜是十字、星星,然后是波浪线。普丽西拉叫我别撒谎,埃文斯又拿起一张卡片,我就说那是普丽西拉的奶子,于是她就扇了我一记耳光,然后他们放我回房间了。实话实说,他们似乎都不怎么上心。就像在画t上的一横、i上的一点。”
“也许他们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卢克说,“也许你只是控制组的成员。”
乔治大笑。“哥们儿,我在这儿屁都控制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随便聊聊。那些光点,彩色的光,后来你还看见过吗?”
“没有。”乔治开始好奇了,“你呢?”
“也没有。”卢克忽然很庆幸,还好埃弗里不在,希望他的脑电波收音机只能收到近距离范围内的信号,“就是……我癫痫发作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害怕还会再次发作。”
“我没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乔治说,语气前所未有地阴郁,“几乎可以肯定是一处政府机构,但……我告诉你,我母亲买过一本书,在他们带我去普林斯顿前不久,书名叫《心灵科学的历史与骗局》。她不在的时候我读了。书里有一章说的是政府用我们的那些能力——心灵感应、心灵致动、预知,甚至浮空和远距传送——做测试,中情局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做过一些。他们使用了麦角酸,有一些成果,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凑近卢克,蓝色的眼睛盯着卢克绿色的眼睛,“哥们儿,那就是咱们——其实没什么能力。难道我们用意识移动区区一个饼干盒——只有当它是空的——或翻动一本书,就能帮助美国统治全世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