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是早该知道了吗?话虽如此,但知道和切身体会是两码事。卢克能预见到一个未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到来),每次有人向他举起巴掌,他就会向后退缩,哪怕对方只是想和他握手或击掌。
埃文斯慢吞吞地放下这张卡片,又拿起一张。“卢克,这张呢?”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普丽西拉又给他一耳光。耳鸣变得更响了,卢克开始哭泣。他忍不住了。他知道异能研究所是个噩梦,但眼前是个真正的噩梦,他灵魂半出窍,有人问他卡片上有什么,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答不上来就会吃耳光。
“试试看,卢克。”亨德里克斯冲着卢克没在嗡嗡响的另一只耳朵说。
“我想回房间去。我累了。我觉得恶心。”
埃文斯放下第二张卡片,拿起第三张。“这张是什么?”
“你弄错了,”卢克说,“我是心动能力者,不是心感能力者。也许卡丽莎能告诉你卡片上是什么,埃弗里肯定能,但我不是心感能力者!”
埃文斯拿起第四张卡片。“这张呢?我不扇耳光了。告诉我,否则布兰登就会用电棒电击你,会很疼的。你应该不会再次发作癫痫,但也有可能会,所以卢克,告诉我,这张是什么?”
“布鲁克林大桥!”他喊道,“埃菲尔铁塔!布拉德·皮特穿燕尾服,狗在拉屎,印第安纳波利斯五百英里大赛,我不知道!”
他等着被电击——电棒大概就像某种泰瑟枪。也许会噼啪作响,也许会发出呜呜声,也许什么声音都不会有,他只会浑身一抖,倒在地上抽搐、流口水。但他没有。埃文斯收起卡片,示意布兰登走开。但卢克没有松一口气。
他心想,我希望我已经死了。死了,结束这一切了。
“普丽西拉,”亨德里克斯说,“带卢克回他的房间。”
“好的,医生。布兰登,帮我扶他到电梯口。”
等他们走到电梯口,卢克觉得自己回过神来了,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他们真的关掉了投影仪吗?他真的还能一直看见光点吗?
“你们弄错了。”卢克的嘴巴和喉咙都干得出奇,“我不是你们所谓心感能力者。你们知道的,对吧?”
“随便你。”普丽西拉冷漠地说。她转向布兰登,露出真心的笑容,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咱们回头见?”
布兰登咧嘴一笑。“那当然。”然后他转向卢克,忽然攥紧拳头,挥向卢克的面门。他在卢克的鼻子前一英寸处停下,卢克向后退缩,吓得大叫。布兰登发自肺腑地大笑,普丽西拉冲他露出一个“你们男人永远也长不大”的宠溺笑容。
“卢克,别给她找事。”布兰登说完,迈着平缓的夸耀步伐走进C层走廊,皮套里的电棒在他的大腿旁弹跳。
他们回到主楼走廊(卢克现在知道这里是宿舍侧楼了),只见格尔达和格蕾塔站在那儿,瞪大着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两人手拉着手,抱着一模一样的布娃娃。她们让卢克想起某部老恐怖片里的双胞胎。
普丽西拉护送卢克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卢克走进房间,发现电脑没有被没收,他没有脱鞋就倒在床上,一口气睡了五小时。
15
外号“驴金刚”的亨德里克斯医生走进西格斯比夫人办公室旁的私人套间,西格斯比夫人正坐在小沙发上等他,他递给她一份文件。“我知道你喜欢硬拷贝,所以就拿来给你了,对你会有用的。”
她没有打开文件夹。“对我有没有用都一样,丹,这些测试是你自己的,你在做的次级研究似乎没什么成果。”
他顽固地咬紧牙关。“阿格尼丝·乔丹、威廉·格特森、维娜·帕特尔,还有另外两三个我不记得名字的,以及唐娜·某某。我们在他们所有人身上都取得了正面成果。”
她叹了口气,理了理日益稀疏的头发。亨德里克斯觉得西格斯比长着一张鸟脸:有一副尖鼻子,虽然没有尖喙,但饥渴的小眼睛与鸟毫无区别。一张鸟脸里面是个官僚脑子。没救了,真的。“但在另外几十个粉色儿童身上你没得到任何结果。”
“也许是的,但你想一想,”他说,其实他想说“你怎么可能这么愚蠢”,但那样他会陷入很多麻烦中,“假如心灵感应和心灵致动有所联系,正如我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样,那就可能还存在其他潜藏的通灵能力等待着被发掘出来。这些孩子的能力,包括最强大的那些孩子,可能仅仅是冰山一角。比方说,心灵治疗会不会真的可能存在?想象一下:只通过意念力就能治好杀死约翰·麦凯恩的恶性胶质母细胞瘤;假如我们能利用这些能力来延长寿命,让人活到一百五十岁,甚至更久,那么我们对它们的开发远没有走到尽头,仅仅是个开始!”
“这些话我都听过了,”西格斯比夫人说,“在你所谓任务陈述书里读到过。”
但你根本不明白,他心想。斯塔克豪斯也不懂。埃文斯算知道一些,但连他也无法看清那广大的潜能。“埃利斯那小子和艾莉丝·斯坦诺普又不是特别有价值。我们给他们贴粉色即时贴是有理由的。”他摆摆手,发出轻蔑的嘘声。
“比起现在,这话放在二十年前会比较正确,”西格斯比夫人答道,“哪怕是十年前。”
“但是——”
“够了,丹。埃利斯那小子显示出心感的迹象了吗,到底有没有?”
“没有,但他在投影仪关闭后依然能看见光点,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指征,一个很强的指征。但紧接着,非常不幸,他癫痫发作了。如你所知,这并不稀奇。”
她叹息道:“我不反对你继续做斯塔西光测试,丹,但你必须看清现实。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让住客在去后半区之前做好准备,这才是重中之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任何副作用都不用太担心。你那些东西就像心灵科学中的米诺地尔,管理层对它们不感兴趣。”
亨德里克斯退了一步,像是被她打了一拳。“帮秃头中产阶级重新长出头发的高血压药?我这是有可能改变人类命运的方法,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也许不能,也许你的测试能更频繁地产生效应,我,还有付你薪水的那些人,大概会更感兴趣。但你现在只有几个互不相关的单独案例。”
他张嘴想辩解,但见到她露出了那令人生畏的表情后,他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都暂时允许你继续做测试了,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考虑到你的测试致使我们失去了几名儿童,你应该很满足了。”
“粉色儿童。”他说着再次发出轻蔑的嘘声。
“你说得好像他们一毛钱能买一打这些孩子,”她说,“以前也许真的能,但现在买不到了,真的买不到了。哦,对了,这份文件你处理一下。”
她递给他一份被标为红色的档案,档案上面盖着“重新安置”的印章。
16
那天晚上,卢克走进休息室,看见卡丽莎坐在地上,背靠着面对操场的一扇观景大窗。她在小口地喝酒,拿在手里的小瓶烈酒来自零食贩卖机。
“你喝那东西?”他边问边在她身旁坐下。埃弗里和海伦在操场上玩蹦床。海伦似乎在教埃弗里做前滚翻。天快黑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必须回到室内。尽管操场上从不关门,但这里没有照明灯,因此他们晚上一般不出来。
“第一次。我用掉了所有的代币。相当难喝,来一口吗?”她把小瓶递给卢克,这种饮料名叫冰酒茶。
“我就算了。小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光点测试那么可怕?”
“叫我卡丽莎。只有你叫我卡丽莎,我喜欢。”她有一点口齿不清了。仅仅几盎司[1]加了烈酒的茶饮料不至于让人喝醉,估计她还没适应酒精。
“好的。卡丽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耸耸肩。“他们逼你看舞动的彩色光点,直到你有点头晕。那有什么可罢的?”她把“可怕”说成了“可罢”。
“真的?你做的测试是这样的?”
“对。怎么了?你的是什么样的?”
“他们先给我打针,我起了反应。我的咽喉锁住了,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憋死了。”
“呃,他们在做测试前也给我打了针,但我毫无反应。你做的那个听上去确实很可怕。卢克,对不起。”
“可怕的才刚开始呢。我看到光点的时候昏过去了,大概是癫痫发作。”他还尿了裤子,但这种事自己知道就好。“等我醒来……”他停下来,控制住情绪。他不想在这个漂亮的女孩面前哭,他喜欢她好看的棕色眼睛和黑色鬈发。“等我醒来,他们扇我耳光。”
她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他点点头。“然后一个医生……叫埃文斯,你认识他吗?”
“留小胡子的那个。”她皱起鼻子,又喝了一口酒。
“对,就是他。他拿出一摞卡片,要我说出卡片上是什么。那些是测试超感官知觉的卡片。肯定是,你提到过,记得吗?”
“当然。他们用那些卡片测试过我十几次,甚至二三十次。但做过光点测试后没有测,他们直接把我送回了房间。”她又喝了一小口,“他们肯定搞错了档案,以为你是心感能力者,不是心动能力者。”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我对他们说了,但他们一直扇我耳光,好像他们觉得我在装傻。”
“从没听咕这么疯狂的事情。”她说,把“听过”说成了“听咕”。
“我认为会这样是因为我不是你们所谓显性,我只是普通水平。他们管我们叫粉色儿童。”
“对。粉色儿童,没错。”
“其他孩子呢?他们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从来没问过他们。你真的不想喝一口?”
卢克接过瓶子喝了一口,主要是不希望她喝完一整瓶。他觉得她已经喝得太多了,口感和他想象中一样糟糕。他把瓶子还给卡丽莎。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喝酒吗?”
“什么?”
“艾莉丝,为了怀念她。她和你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一点心动能力。一小时前他们带走了她。乔治肯定会说,咱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开始哭泣。卢克搂住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把脑袋搁在了卢克的肩膀上。
* * *
注释:
[1]1盎司约合28.35克。
17
那天夜里,他又打开了格里芬先生网站,输入《明星论坛报》的网址后,他盯着屏幕看了足足三分钟,最后没有按回车键就直接退出了。胆小鬼,他心想,我是个胆小鬼。假如他们死了,我就必须找到真相。然而他不知道除了彻底崩溃,自己还能如何面对真相。另外,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转而输入“佛蒙特州的债务律师”。他已经研究过这个课题,但告诉自己再查一遍也无妨,至少能够消磨时间。
二十分钟过后,他关掉电脑,思考要不要出去走一圈,看看有谁还醒着(卡丽莎是他的首选,假如她没喝得人事不省的话)。彩色光点忽然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旋转,周围的世界开始消失——被拉走,就像他在月台上望着火车离车站而去。
他把脑袋搁在关闭的笔记本电脑上,做了几次缓慢的深呼吸,命令自己别慌,别慌,千万别慌。他告诉自己,幻觉会过去的,禁止自己去思考要是幻觉不过去会发生什么。至少你还能吞咽,能吞咽是好事,灵魂出窍——进入一个由旋转光点构成的宇宙——的感觉终于过去了。他不知道幻觉持续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两分钟,但感觉要久得多。
他去卫生间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们可能知道他见到了光点,很可能确实知道,但肯定不知道另一件事。虽然他不知道第一张和第三张卡片的正面是什么,但第二张上面是个骑自行车的男孩,第四张上面是只叼着球的小狗,黑狗和红球。他似乎真的是个心感能力者。
更确切地说,他现在是心感能力者了。
他漱口,关灯,在黑暗中脱衣服,上床躺下。是光点改造了他,他们知道可能会发生,但并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确定这一点,但……
他是测试对象,他们所有人可能都是,但低等级的心感能力者和心动能力者——粉色儿童——要做额外的测试。为什么?因为他们的价值比较低?就算出了岔子也可以被牺牲?尽管无法确定,但卢克觉得很可能就是这样。那两个医生以为卡片测试失败了,很好。他们是坏蛋,向坏蛋隐藏秘密必定是正确的,对吧?但他认为,除了发掘粉色儿童的天赋,光点测试应该还有其他目的,因为能力更强的心动能力者和心感能力者(例如,卡丽莎和乔治)也都做过测试。那么,其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光点已经消失,而艾莉丝也离开了,光点也许还会再出现,但艾莉丝不会。艾莉丝去了后半区,他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18
第二天吃早饭时有九个孩子,但艾莉丝不见了,他们小声交谈着,没有笑声。乔治·艾尔斯没有开玩笑,海伦·西姆斯拿香烟糖当早饭,哈利·克罗斯从自助餐台取了堆成小山的炒蛋(还有培根和炸土豆片),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次也没从盘子上抬起头,就像个正在辛勤工作的男人。格尔达和格蕾塔不肯吃东西,直到格拉迪丝笑容可掬地出现,哄着两个小女孩吃了几口。得到她的关注,双胞胎似乎高兴起来,甚至笑了笑。卢克想把她们拉到一旁,告诉她们不能信任那个笑容,但那样除了会吓坏她们,能有什么好处呢?
“能有什么好处呢?”这句话成了另一个魔咒,他明白这种思考方式有问题,在听天由命的路上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不想往那个方向去,绝对不想,但逻辑就是逻辑。既然得到“大格”的关注能让两个“小格”感到高兴,那就让她们高兴吧,然而等到两个小女孩被测肛温……然后看光点……
“你这是怎么了?”尼基问,“看表情像是咬了一口柠檬。”
“没什么,在想艾莉丝。”
“哥们儿,她已经是历史了。”
卢克盯着他。“太冷酷了吧。”
尼基耸耸肩。“真相总是这样,去打两把HORSE比赛吗?”
“不去。”
“来吧。我让你一个H,赢了我就背着你跑。”
“算了吧。”
“怕了?”尼基问,但并不是在挑衅。
卢克摇摇头。“那只会让我更难过,我以前经常和我老爸玩。”他听见自己说“以前”,感到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