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乔喊道,“还好吧?已经闹完了?”
“完了。”尼基答道。
“那就好。”哈达德说。他和格拉迪丝回到室内。乔拿着黑色器具依然站在那儿。
“我们已经好了,”卡丽莎说,“不是什么大闹,只是小小的……”
“意见不同,”海伦说,“拌个嘴而已,狗屁都不是。”
“他没有恶意,”艾莉丝说,“他只是很激动。”她的声音里饱含真切的善意,卢克不禁有点羞愧,因为刚才尼克踹新来的孩子的大腿时,他居然看得那么开心。
“我要吐了。”新来的孩子说。
“别吐在蹦床上,我说真的,”尼基说,“我们还要玩呢。卢克,来,帮我扶他去围栏那儿。”
新来的孩子发出呃呃的怪声,肥硕的肚皮上下起伏。卢克和尼基扶着他走向操场和森林之间的围栏。还好他们及时赶到,新来的孩子脑袋顶着菱形格铁丝网,把他胃里剩下的东西全吐到了铁丝网外,吃下那些食物时,他还是自由之身。
“噫,”海伦说,“有人吃了奶油玉米片,还有比这更恶心的吗?”
“好点了?”尼基问。
新来的孩子点点头。
“吐完了?”
新来的孩子摇摇头,又吐出一口,这次他没什么力气了。“我觉得……”他清了清喉咙,又喷出一口黏糊糊的东西。
“天哪,”尼基说着,帮他擦拭脸颊,“给人洗完澡,不递个毛巾吗?”
“我觉得我要昏过去了。”
“不会的,”卢克说,他其实并不确定,但觉得保持积极的态度终归没错,“来,到阴凉的地方去。”
他们扶着新来的孩子来到野餐桌前。卡丽莎在他旁边坐下,叫他低下头。他毫无怨言地照做。
“你叫什么?”尼基问。
“哈利·克罗斯。”他的斗志已经消失,声音疲惫而谦恭,“我住在塞尔马,亚拉巴马州的一个城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些情况,”卢克说,“但你不能再乱发脾气了。你必须友善一些。这地方已经够糟糕了,咱们不能自相残杀。”
“你必须向埃弗里道歉,”乔治说,一改平时的小丑模样,“那样才是个好的开始。”
“没关系,”埃弗里说,“他没有弄疼我。”
卡丽莎只当没听见。“道歉。”
哈利·克罗斯抬起头,抹了一把红通通的淳朴脸蛋。“不好意思,小子,我不该推倒你的。”他望向其他人,“可以了吗?”
“还不完全可以,”卢克指着卡丽莎说,“还有她。”
哈利叹息道:“对不起,无论你叫什么。”
“卡丽莎。要是咱们更亲近一点了,你可以叫我小莎,不过我看这会儿不太可能。”
“别叫她‘好孩子’就行。”卢克说。乔治大笑,拍了拍他的后背。
“随便吧。”哈利嘟囔着,擦掉他下巴上的什么东西。
尼基说:“好了,闹都闹完了,咱们打完该死的羽毛球——”
“哎,女孩们,”艾莉丝说,“到这儿来好吗?”
卢克扭头望去:乔已经走了,他刚才所在的地方站着两个金发小女孩。她们手拉手,两张小脸露出同样茫然和惊恐的表情。她们一模一样,只有T恤不一样,一个人是绿色的,另一个人是红色的。卢克想到苏斯博士的《戴帽子的猫》中的“东西一号”和“东西二号”。
“过来,”卡丽莎说,“一切都挺好的,坏事已经过去了。”
这要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啊,卢克心想。
13
那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卢克在房间里搜索佛蒙特州熟悉《公平债务催收法》的律师。暂时还没人问他为什么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也没人问他威尔斯的隐身人是怎么回事。卢克认为自己可以设计一些测试,来确定他们有没有监控自己——在谷歌搜索“如何自杀”应该能行,然后他又觉得这么做简直是犯傻。为什么要踢正在睡觉的恶狗?既然无论自己是否知道,都无法改变现在的生活,那还是不知道为好。
有人敲了一下门,他还没说请进,门就已经开了。来的是个护工。她是个高大的黑发女人,粉色衣服上的姓名牌上标着“普丽西拉”。
“弄眼睛是吧?”卢克问,关掉电脑。
“对,走吧。”没有微笑,也没有叽叽喳喳的问候。卢克受够了格拉迪丝,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两人走进电梯,下楼去C层。
“底下有几层?”卢克问。
普丽西拉瞥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想聊——”
“免了,闭嘴就好。”
卢克闭上了嘴。
回到熟悉的C-17房间,但里面的人不是齐克,而是姓名牌上标着“布兰登”的一名技术员。另外还有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一个人拿着平板电脑,另一个人拿着写字板。他们胸前没有姓名牌,因此卢克猜测他们是医生。其中一个特别高大,哈利·克罗斯的肚子在他面前只是小巫见大巫。那个人上前向卢克伸出手。
“你好,卢克。我是亨德里克斯医生。医务部主任。”
卢克只是看着他的手,完全没有兴趣和他握手。卢克正在学习各种陌生的行为准则。这很有意思,但学习的方式过于可怕。
亨德里克斯医生发出驴叫般的怪异笑声,半是吐气,半是吸气。“没关系,完全没关系。这位是埃文斯医生,负责眼科。”他再次发出吐气加吸气的驴叫似的怪笑,卢克猜测眼科大概是医生之间的某种笑话。
埃文斯医生很矮小,留着乱蓬蓬的小胡子,没有被这个笑话逗乐,甚至都没露出一丝微笑。他也没有向卢克伸出手。“所以你就是新兵之一。欢迎。请坐。”
卢克遵嘱坐下。坐在椅子上总比手扶椅子撅起屁股强。另外,他很确定这是要做什么。他以前做过眼科检查。电影里的书呆子小天才总是戴镜片很厚的眼镜,但卢克双眼的视力都是2.0,至少目前是如此。他觉得挺自在的,直到亨德里克斯拿着注射器走向他。一见到注射器,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别担心,只是轻轻扎一下而已。”亨德里克斯再次发出驴叫,露出几颗大板牙,“要打很多针,就像在军队里。”
“当然,因为我被征兵了。”卢克说。
“正确,太正确了。别乱动。”
卢克没有反抗,接受了注射。这次没有突如其来的灼烧感,但他产生了另一种感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普丽西拉正要给他贴上创可贴,他便被呛住了。“我没法……”吞咽,他想说他没法吞咽了,但说不出来。他的咽喉闭锁了。
“没事的,”亨德里克斯说,说得很轻松,“很快就会过去。”但另一名医生拿着管子走了过来,要是有必要,他无疑会把管子插进卢克的咽喉。亨德里克斯抬起手,按住卢克的肩膀。“给他几秒钟。”
卢克绝望地瞪着他们,唾液顺着下巴流淌,他们大概就是他在世间见到的最后几个人了……这时他的咽喉打开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看见了吧?”亨德里克斯说,“没事的,吉姆,不用插管了。”
“怎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你没事了。”
埃文斯医生把塑料管递给布兰登,和亨德里克斯换了个位置。埃文斯用手电筒照卢克的眼睛,然后拿起一把小尺子,量卢克的瞳距。“没戴隐形眼镜吧?”
“告诉我刚才是在干什么!我没法呼吸!我没法吞咽!”
“你没事了,”埃文斯说,“吞咽很流畅。脸色也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告诉我,你有没有戴隐形眼镜?”
“没有。”卢克说。
“好。非常好。请直视前方。”
卢克望着墙壁,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已经消失。布兰登拉下来一块白色幕布,然后调暗灯光。
“继续直视前方,”埃文斯医生说,“移开视线一次,布兰登就会扇你耳光。两次,他就会电击你——电压虽然不高,但非常疼。听懂了吗?”
“懂了。”卢克说着咽了口唾沫。没事了,他的咽喉恢复正常了,但心跳依然快一倍。“医药协会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你给我闭嘴。”布兰登说。
闭嘴似乎是这儿的默认设定,卢克心想。他对自己说,最可怕的部分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是检查一下眼睛而已,其他孩子也检查过,他们都没事,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咽唾沫,确认自己能这么做。他们会投影视力检查表,他读出上面的字母,然后很快就结束了。
“直视前方,”埃文斯用哄小孩的声音说,“眼睛看着幕布,不要看其他地方。”
此时音乐响起,是小提琴演奏的古典音乐。大概是用来舒缓情绪的,卢克心想。
“普丽西拉,打开投影仪。”埃文斯说。
出现在幕布中央的不是视力检查表,而是一个蓝色光点,光点微微搏动,就像拥有心跳。随后一个红色光点出现在它底下,卢克不由得想到哈尔——“对不起,戴夫。”随后出现的是绿色光点。红色和绿色光点与蓝色光点同步搏动,然后三个光点开始明灭闪烁。其他光点开始出现,刚开始是一个接一个,接着是两个接两个,然后是十几个接十几个。很快,幕布上挤满了数以百计的彩色光点,它们忽亮忽灭。
“盯着幕布,”埃文斯用轻柔的声音说,“只看幕布,不要看其他地方。”
“所以我自己看不见光点,你们就投影出来?有点像手摇启动发动机,对吧?但并不——”
“闭嘴。”这次轮到普丽西拉了。
光点开始旋转。它们疯狂地互相追逐,有些似乎在盘旋,有些开始聚集,有些组成环形,起起落落,彼此交错。小提琴的乐声逐渐加速,古典轻音乐变成了活泼的乡村音乐。光点不仅在移动,它们现在就像时代广场上的一块电子广告牌,但由于线路出了故障,崩溃了。卢克觉得自己也开始崩溃了,他想到哈利·克罗斯隔着铁丝网呕吐的情景,知道要是自己继续看这些疯狂飞驰的彩色光点,肯定也会呕吐。他不想呕吐,他会吐在自己的大腿上,会——
布兰登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发出的声音就像小炮仗在爆炸,既近又远。“孩子,看着幕布。”
温暖的液体流过他的上嘴唇。狗娘养的,他不但打我的脸,还打破了我的鼻子,卢克心想,但此刻这些似乎不再重要。那些旋转的光点正钻进他的脑袋,入侵他的意识,就像脑炎或者脑膜炎——反正是个什么炎症。
“好了,普丽西拉,关掉吧。”埃文斯说,但她大概没听见,因为那些光点没有消失。它们绽放、凋零,每一个都绽放得比前一个更巨大:陡然扩散,旋即缩灭,扩散,缩灭。它们变成立体的,从幕布上飞出来,冲向他,又退回去,向前冲,向后……
布兰登好像在说普丽西拉什么,但肯定是卢克的想象,对吧?有人在尖叫吗?会不会是他自己?
“好小子,卢克,很好,你做得很好。”埃文斯的声音从远处嗡嗡地传来,那声音仿佛来自平流层,也许来自月球的另一面。
彩色光点越来越多。它们不但出现在幕布上,墙壁上也有,它们在天花板上盘旋,围绕着他,进入他的身体。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几秒里,卢克想到:它们在取代他的大脑。他看见自己在光点之中抬起双手,看见光点在他皮肤上跃动和飞驰,他意识到自己在椅子上左右挣扎。
他想说“我发作癫痫了,你们要弄死我了”,但只能发出一种可怜的咕噜声。光点忽然消失,他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坠入黑暗,这是一种解脱。上帝啊,是真正的解脱。
14
有人在拍他的脸颊,让他醒来。这回不是扇耳光,不像打得他流鼻血的那一巴掌(假如那真的发生过),但也不是带着爱意的轻拍。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这是另一个房间,普丽西拉单膝跪在他身旁,是她在拍他的脸。布兰登和两名医生站在旁边看。亨德里克斯依然拿着平板电脑,埃文斯拿着写字板。
“他醒了,”普丽西拉说,“卢克,能站起来吗?”
卢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四五年前,他因为得了脓毒性咽喉炎而发高烧。此刻的感觉就像那一次,仿佛半个魂魄溜出肉体,进入大气。他嘴里发苦,最后一次注射的位置痒得让人发狂。咽喉闭锁的感觉依然在,那一瞬间是多么恐怖。
布兰登懒得等卢克确定自己的腿还能不能走,就一把抓住卢克的胳膊,拽着他站了起来。卢克晃晃悠悠地站在那儿。
“你叫什么?”亨德里克斯问。
“卢克……卢卡斯……埃利斯。”这几个词似乎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来自飘浮在他脑袋外的那半个离体魂魄。他觉得很疲倦,脸上被扇耳光的地方在抽痛,鼻子胀痛。他抬起手(手慢悠悠地浮起来,就像在水里一样),揉了一下嘴唇上方的皮肤,毫不意外地在手指上看见干结的血块。“我昏过去了多久?”
“扶他坐下。”亨德里克斯说。
布兰登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普丽西拉抓住另一条。两人扶着他坐进一把椅子(普通的餐椅,没有束缚带,谢天谢地)。椅子放在一张桌子前。埃文斯坐在桌子对面的另一把餐椅上,面前摆着一摞卡片。它们像平装本小说一样大,背面是纯蓝色的。
“我想回房间去。”卢克说,声音依然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不过好像声音稍微近了一些。“我想躺下,我不舒服。”
“眩晕感会过去的,”亨德里克斯说,“不过晚饭最好别吃了。现在,我要你把注意力放在埃文斯医生身上。我们要你做个小小的测试。结束后你就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去……呃……减压。”
埃文斯拿起第一张卡片,看着它的正面。“这是什么?”
“一张卡片。”卢克说。
“笑话就留给你的油管主页吧。”普丽西拉说完扇了他一耳光,比先前唤醒他的那几下要重得多。
卢克的耳边嗡嗡作响,不过,他感觉脑袋稍微清醒一点了。他望向普丽西拉,从她身上没有看到任何迟疑,没有悔恨,也没有丝毫同情,什么都没有。卢克意识到自己在她眼中根本不是儿童。她在脑中做出了无情的区分:他只是一个测试对象,她必须让测试对象听话,假如他不听话,她就对他施以心理学家所谓负面强化的手段。测试结束后她会怎么样?她会去休息室喝咖啡,吃曲奇饼,聊自己的孩子(他们是真正的孩子),谈论政治、运动和其他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