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声音小点。”他一只手拿着塑料小桶,另一只手打开制冰机,“佛蒙特州很好。这个州执行的不是共有财产制。”
“那是什么?”
是他们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情,卢克心想。他们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旦你被粘在捕蝇纸上,他们就希望你永远待在那儿。他拿起制冰机小门里的塑料铲,假装破开冰块。“他使用的信用卡,是在他的名下,还是在你的名下?”
“当然是他的了,但他们仍然会找我催讨,因为我们在法律上依然是夫妻,银行户头是我们两个人的!”
卢克开始往塑料小桶里放冰块,动作非常缓慢。“他们说他们能这么做,听上去真实可信,但实际上他们不能。那么做在佛蒙特州是不合法的,在大多数州都是不合法的。既然他用的是他的信用卡,签名条上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他的债务。”
“他们说是我们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他们在骗你,”卢克冷冷地说,“至于你说的那些电话——有晚上八点以后打的吗?”
她的声音变成了激动的耳语。“开什么玩笑?他们有时候半夜打给我!‘还债,否则银行下个星期就要收走你的房子!等你回到家里,会发现门锁已经被换掉,你的家具被扔在草坪上!’”
卢克读到过这样的事例,还有更可怕的。收债人威胁债务人,要把他们年迈的父母赶出养老院,要收拾他们尚需财务支持的年轻子女——这些人只在乎催债成功后的现金分成。“你大多数时候没法接电话,来电会进入语音信箱,这是你的优势。这儿禁止你带手机,对吧?”
“对!当然了!手机锁在我的车里,在……呃,反正不在这儿。我换过一次号码,但他们很快就知道新号码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轻而易举,卢克心想。“别删除那些留言,保存下来。上面有时间戳。催收机构在八点以后打电话给客户——你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就是客户——是违反法律的。”
他倒空小桶,重新往里面装冰块,这次更加缓慢。莫琳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惊讶和希望,但卢克几乎没注意到。他沉醉在这个难题里,顺着线索摸向核心问题,希望可以快刀斩乱麻。
“你需要律师。别去找在有线电视打广告的那些挣快钱的家伙,他们只会尽力压榨你,然后让你破产,那样你将永远失去以前的信用评级了。你需要一名正经的佛蒙特州律师——专门打债务清偿官司,熟悉《公平债务催收法》,讨厌那些吸血鬼。我会去搜索一下,帮你找个名声好的。”
“你能做到?”
“没什么问题。”只要别被他们没收电脑。“律师需要弄清楚是哪家催收机构在负责讨债,是谁在恐吓你,半夜打电话给你。银行和信用卡公司不会泄露他们雇的走狗是谁,但只要《公平债务催收法》还没被废除——华盛顿有些有权势的人正企图这么做——一名优秀的律师就能强迫他们交代清楚。给你打电话的人早就犯法了,那就是一群待在锅炉房[2]里打电话的人渣。”
和在这儿工作的人渣没什么区别,卢克心想。
“锅炉房是什么——”
“打个比方而已。”他们谈得太久了。“一名优秀的债务清偿律师会带着你的电话答录机磁带去银行,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一笔勾销债务,要么法庭见,起诉他们非法经营。银行不喜欢上法庭,不希望人们发现他们雇的人和斯科塞斯电影里的瘪三只有一步之遥。”
“你认为我不需要还债?”莫琳看上去头晕目眩。
他看着她过于苍白的疲惫面容。“你做错了什么吗?”
她摇摇头。“他太过分了。他装修了他自己在奥尔巴尼的房子,买音响、电脑和平板电视,他有个情妇,成天给她买东西,他喜欢去赌场,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年。我太愚蠢又太轻信,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并不晚,我想说——”
“嘿,卢克。”
卢克险些蹦了起来,他转过身,看见埃弗里·狄克逊。“嘿。蹦床好玩吗?”
“挺好玩的,然后就无聊了。知道吗?我打了一针,甚至都没哭。”
“算你厉害。”
“吃饭前想一起去休息室看电视吗?艾莉丝说这儿有尼克儿童频道。《海绵宝宝》《少年创客罗斯提》和《喧闹一家亲》都能看。”
“现在不行,”卢克说,“你自己去看吧。”
埃弗里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顺着走廊离开了。
等埃弗里走出视线,卢克扭头继续对莫琳说:“并不晚,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但你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明天咱们还是在这儿见,我会帮你找个律师,一位优秀的律师,战果累累的那种,我保证。”
“这个……孩子,这也太美好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卢克喜欢莫琳叫他“孩子”,这给他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个想法也许很蠢,但依然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他们企图对你做的事情太可怕了,不应该是真的。我必须走了,快到午饭时间了。”
“我不会忘记这个的,”她说着捏紧他的手,“要是你能——”
走廊尽头的双开门砰的一声打开。忽然间,卢克确定自己会见到两名凶狠的护工——托尼和齐克——走向他。他们会带他去某个地方,盘问他和莫琳都谈了些什么,假如他不立刻说清楚,他们就会使出“高级拷问技巧”,直到他老实交代。他会惹上麻烦,但莫琳的麻烦会更大。
“别怕,卢克,”她说,“只是新人来了。”
三个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工穿过那道门。他们拉着一排轮床,前两张床上躺着两个金发女孩,第三张床上是个壮硕的红发男孩。他多半就是那位WWF爱好者。他们都在沉睡。轮床来到近处,卢克惊叫:“我的天。两个女孩是双胞胎!一模一样!”
“你说得对。她们叫格尔达和格蕾塔。吃饭去吧,我得帮他们安顿新人住下。”
* * *
注释:
[1]美国麦片品牌Wheaties的广告语。
[2]英文为“boiler room”,字面意思为“锅炉房”,也指“电话交易所”。
11
埃弗里坐在休息室的一把椅子上,两条腿荡来荡去,吃着苗条吉姆香肠,看《海绵宝宝:比基尼岛下的传奇》的某一集。“打针时我没哭,得到了两枚代币。”
“很好。”
“你想要的话,剩下的一枚可以给你。”
“不用了,谢谢,你留着以后用吧。”
“好的。《海绵宝宝》很好看,但我更想回家。”埃弗里没有抽泣或号啕,但泪水从眼角淌了出来。
“是啊,我也想。挪过去一点。”
埃弗里挪开身子,卢克在他旁边坐下。有点挤,但能坐下。卢克搂住埃弗里的肩膀,抱了抱小男孩。埃弗里的回应是把脑袋搁在卢克的肩膀上,卢克被莫名地触动,也有点想哭。
“知道吗?莫琳有个孩子。”埃弗里说。
“是吗?你猜的?”
“我确定。他以前很小,但现在长大了,比尼基还大。”
“嗯哼,好的。”
“这是个秘密。”埃弗里一直盯着电视屏幕,派大星正在和蟹老板吵架,“她在为他存钱。”
“真的?你怎么知道?”
埃弗里望向他,说:“我就是知道。就像我知道你的好朋友叫罗尔夫,你家在维尔德斯穆特公路上。”
卢克震惊道:“天哪,埃弗里。”
“我厉害吧?”
埃弗里嘿嘿一笑,尽管脸上还有泪花。
12
吃过午饭,乔治提议打一场三对三的羽毛球比赛:他、尼基和海伦对阵卢克、卡丽莎和艾莉丝。乔治说尼基那一队甚至可以收下埃弗里当添头。
“他不是添头,而是负债。”海伦说,挥手驱赶包围着她的成群蚊虫。
“负债是什么?”
“想知道吗?读我的心吧,”海伦说,“再说,不会打网球的娘娘腔才玩羽毛球呢。”
“真是一位令人愉快的好伙伴。”卡丽莎说。
海伦走向野餐桌和放玩具的柜子,她没有回头,在肩膀上方朝背后竖起了中指,还上下抽动了几次。艾莉丝提议尼基和乔治对阵卢克和卡丽莎,而她自己当裁判。埃弗里说他可以上,众人觉得没问题,于是比赛开始。打到十比十,休息室的门砰地打开,新来的男孩走了出来,勉强走出一条直线。他身体里还有药物,看上去意识恍惚,另一方面,他看上去也怒气冲冲的。卢克猜他身高六英尺,今年十六岁。他有个相当大的肚子——应该是吃出来的,成年后多半会变成啤酒肚;但晒得黝黑的胳膊肌肉发达,他的斜方肌也很漂亮,多半是举铁练出来的。他脸颊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和青春痘。他眼里有血丝,眼神恼怒。他睡觉后红发被弄得高低不平。于是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他想干什么。
卡丽莎不动嘴唇悄声说话,就像监狱里放风的囚犯。“这是个大块头。”
新来的孩子在蹦床旁站住,扫视其他人。他开始说话,话语一阵一阵地往外迸,仿佛对方是不太听得懂英语的原始人。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这……他妈……是……哪儿?”
埃弗里跑过去。“这儿是异能研究所。你好,我叫埃弗里。你叫什——”
新来的孩子用掌根按在埃弗里的下巴上,推了一下。他没用什么力气,几乎是漫不经心,但埃弗里还是飞了出去,摔在蹦床周围的一个软垫上,埃弗里仰望着新来的孩子,满脸震惊。新来的孩子没有看埃弗里,不看操场上的人和艾莉丝,也不看正在玩单人纸牌的海伦。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他妈……是……什么?”他恼怒地挥手驱赶虫子。和卢克第一次来操场时一样,新来的孩子没有涂避蚊胺。蚊虫岂止蜂拥而至,它们纷纷落在他身上,品尝他的汗水。
“哎,哥们儿,”尼基说,“你不该那么推倒埃弗里。他只是想和你打招呼。”
新来的孩子终于匀出了一点精神,转向尼克。“你……他妈……是谁?”
“尼克·威尔霍尔姆。去扶埃弗里起来。”
“什么?”
尼克很有耐心地说:“你推倒了他,你去扶他起来。”
“我来。”卡丽莎说着跑向蹦床。她弯腰去抓埃弗里的胳膊,新来的孩子马上推了她一把。卡丽莎没有落在弹力垫子上,而是摔在砾石地面上,擦伤了一条腿的膝盖。
尼克扔下羽毛球拍,走向新来的孩子,双手叉腰。“你给我把他们两个都扶起来。我知道你这会儿肯定晕头转向的,但那不是借口。”
“要是我不扶呢?”
尼基微笑道:“那么,肥仔,我会打你,直到你去扶。”
海伦·西姆斯在野餐桌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乔治决定去更安全的地方待着,他走向通往休息室的门,与新来的孩子拉开距离。
“他想当浑蛋就让他当好了,”卡丽莎对尼基说,“没事吧,埃弗里?”她扶着埃弗里起来,开始后退。
“没事。”埃弗里说,但眼泪已经顺着胖乎乎的脸蛋流了下来。
“你说谁是浑蛋,贱人?”
尼克说:“当然是你,因为这儿就你一个浑蛋。”他朝新来的孩子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反差让卢克觉得很有意思。新来的孩子仿佛铁锤,尼基则是镰刀。“你必须道歉。”
“去你妈的,也去你妈的道歉,”新来的孩子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但我知道我不会待在这儿。你给我滚远点。”
“你哪儿也去不了,”尼基说,“你和我们一样,都会长期待在这儿。”他没有露出牙齿地冷笑道。
“够了,你们两个。”卡丽莎说。她搂着埃弗里的肩膀,卢克不需要会读心术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也在想同一件事:新来的孩子至少比尼基重六十磅,也许八十磅,尽管新来的孩子有个大肚子,但两条胳膊相当粗壮。
“最后一次警告,”新来的孩子说,“滚开,否则我他妈就送你上路。”
乔治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进休息室了。他走向新来的孩子,但不是走到他身后,而是走到他的侧面。海伦走向新来的孩子身后,她走得很慢,扭着屁股——卢克非常喜欢,脸上还带着一抹微笑。
乔治嘴唇抿紧,额头上拧出几道深沟,做出集中精神的蹙眉表情。两个孩子四周的蚊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风吹了一下,突然聚成一团,扑向新来的孩子的面门。新来的孩子举起手保护双眼,挥舞着胳膊驱赶虫子。海伦在他身后跪下,然后尼基推了他一把。新来的孩子随即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半截身子在砾石地上,另外半截身子在沥青球场上。
海伦一跃而起,蹦蹦跳跳地逃开,笑呵呵地指着新来的孩子说:“被搞了吧,大个子,你被大家搞了吧?”
新来的孩子怒吼一声,挣扎着想起身。还没等他爬起来,尼克就上前一步,踢在他的大腿上。这一脚踢得很重。新来的孩子大声惨叫,抱住那条腿,把膝盖提到了胸口。
“天哪,住手!”艾莉丝喊道,“你们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吗?”
以前的卢克也许会认同艾莉丝,但现在的卢克(异能研究所里的卢克)不一样了。“是他挑事的。活该他吃点苦头。”
“我会逮住你的!”新来的孩子抽泣道,“你们打架不守规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令人担忧。卢克不由得想到,这个超重的十六岁少年会不会脑出血,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可怕但真切的事实:他不在乎。
尼克单膝跪下。“你不会放过个屁,”他说,“现在你给我听好了,肥仔,我们不是你的对头。他们才是。”
卢克扭头望去,看见三名护工肩并肩站在休息室的门口:乔、哈达德和格拉迪丝。哈达德看上去不再友善,格拉迪丝的塑料笑容消失了。三个人都手持连接着线缆的黑色器具。他们还没有采取行动,但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他们不能让接受测试的“动物”互相伤害,卢克心想。这是他们必须避免的,因为接受测试的“动物”很宝贵。
尼基说:“卢克,帮我收拾这个杂种。”
卢克抓住新来的孩子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背后。尼基同样固定住了另一条胳膊。新来的孩子皮肤滚烫,油乎乎地沾满汗水。他咬紧牙关,竭力呼吸。卢克和尼基合力扶着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