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掉电脑。他知道假如他们在监控浏览历史,那他无论怎么努力隐藏格里芬先生网站都会是白费力气。假如他们在窥屏,那他们就已经知道他有办法打开《纽约时报》的网站了。当然了,一旦你开始朝这个方向思考,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西格斯比的走狗很可能就是希望他这么想——他,还有被关押在这儿的所有儿童。
他们如果知道,肯定早就没收电脑了,他对自己说。他们如果真的在窥屏,那就应该知道开机屏幕上的名字打错了。
这么想似乎符合逻辑,但也许他们只是在耍弄他。这么想也许过于多疑,然而眼前的局势无法让人不多疑。
格拉迪丝再次打开门,他正坐在床边穿运动鞋。“干得好!”她叫道,就好像卢克只有三岁,刚刚第一次自己穿好了衣服。卢克越来越不喜欢她了,但还是接过她递上的橙汁,一饮而尽。
8
这次她挥动卡片后,命令电梯带他们去C层。电梯开始下降。“哎呀,多么美好的一天!”她感叹道,这句话似乎是她的标准开场白。
卢克看了一眼她的双手。“你戴着结婚戒指。格拉迪丝,你有孩子吗?”
她的笑容变得谨慎。“那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我本人的事情。”
“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有孩子,会不会希望他们被关在这么一个地方。”
“C层,”柔和的女声说,“C层到了。”
格拉迪丝面无笑容地带他走出电梯,她抓着他的胳膊,力气比必要的大了那么一点。
“我还在想你是怎么说服自己的。这个问题太私人了,对吧?”
“够了,卢克。我给你拿了橙汁,我没必要对你这么好的。”
“要是你的孩子知道了这儿的情况,你会怎么对他们说呢?比方说上了新闻,你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她加快步伐,拖着他向前走,但脸上没有愤怒。要是有,至少能给他一点安慰——尽管很靠不住,因为他知道她是能够被语言打动的。但没有,只是一脸茫然,就像玩偶的面容。
他们走进C-17房间。房间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医学和电脑设备。还有一张软椅,就像电影院里的那种,它背后的金属杆上有一台似乎是投影仪的东西。至少椅子扶手上没有束缚带。
一名技术员在等他们,蓝色上衣胸口的姓名牌显示,他就是齐克。卢克知道这个名字。莫琳说他属于特别坏的那种人。
“你好,卢克,”齐克说,“心情平静吗?”
卢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耸耸肩。
“不打算找麻烦吧?孩子,我想问的是这个。”
“不,不找麻烦。”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齐克打开一瓶蓝色液体,冒出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他又拿出一个足有一英尺长的体温计。当然没有,但——
“脱掉裤子,卢克,趴在椅子上,前臂撑住座位。”
“别……”
卢克想说“别让格拉迪丝看到”,但C-17的门已经关上,格拉迪丝走了。卢克心想,大概是为了保住我的面子,但更可能是因为受够了我的屁话。他本来会为此感到高兴,然而他很确定那根玻璃棍很快就要插进他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深度。那东西看着像兽医用来给马量体温的。
“别什么?”齐克晃动指挥棒似的甩了两下体温计,“别用这个?对不起,孩子,必须用这个。这是总部的命令,你明白的。”
“体温贴条不是更简单吗?”卢克说,“药店里一块五就能买一板。要是有打折卡就更——”
“俏皮话还是留给你的朋友们吧。脱掉裤子,趴在椅子上,否则我就自己动手了。你肯定不会喜欢的。”
卢克慢慢地走到椅子前,解开裤子拉下去,然后弯下腰。
“哦耶,好一轮满月!”齐克站在他面前。他一只手拿着体温计,另一只手拿着一罐凡士林。他把体温计插进凡士林,然后拔了出来。体温计上挂着一坨果冻状的东西。在卢克看来,那东西就像下流笑话的包袱。“看见了吗?足够润滑,一点也不疼。放松你的小屁股,告诉你自己,只要没感觉到我把两只手都放在你的屁股上,你的后门就还没有失贞。”
齐克绕到卢克身后,卢克趴在椅子上,双臂搁在座位上,屁股撅得高高的。卢克能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汗臭味。卢克提醒自己,在这里自己不是第一个遭受这样对待的孩子。这有点用处……但其实并不大。房间里满是高科技设备,这家伙却要用落后得难以想象的仪器测量体温。为什么?
卢克心想:为了让我屈服,为了确保我知道自己是豚鼠。豚鼠只能任人宰割,所以他们用多么古老的方法采集数据都行。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个数据,也许这只是在告诉你:既然我们能把这东西塞进你的屁眼,那么还有什么是我们塞不进去的?答案:全看我们想不想了。
“悬念最折磨人了,对吧?”齐克在他背后说。这狗娘养的浑蛋居然在笑。
9
体温计之辱持续了很久。结束之后,齐克测了卢克的血压,给他的手指戴上了血氧仪,量了他的身高和体重,查看了他的喉咙和鼻腔。齐克哼着歌记录结果。格拉迪丝回到房间里,满脸假笑,端着雏菊花纹的马克杯啜饮咖啡。
“该打针了,卢克小子,”齐克说,“你不会给我找麻烦吧?”
卢克摇摇头。此刻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擦掉屁股上的凡士林。他没有什么好屈辱的,但他还是觉得受到了屈辱和贬损。
齐克给他打了针。这次没有灼热感,只是稍微有点疼,但很快就过去了。
齐克看着手表,不出声地读着秒数。卢克也在算时间,只是没有动嘴唇。他数到三十,齐克放下胳膊问他:“觉得恶心吗?”
卢克摇摇头。
“嘴里有金属的味道吗?”
卢克嘴里只有橙汁留下的酸味。“没有。”
“好,很好。现在看着墙,见到光点了吗?也可能是一个个比较大的圆圈?”
卢克摇摇头。
“你说的是实话,对吧,孩子?”
“实话。没有光点,也没有圆圈。”
齐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卢克想问“你有没有在我眼睛里看见光点”,但忍住了),然后直起腰,做了个双手掸灰尘的动作,然后转向格拉迪丝。“可以了,送他回去吧。埃文斯医生下午要弄他的眼睛。”他指了指投影设备,“下午四点。”
卢克想问“弄眼睛”是什么意思,但他其实并不在乎。他很饿,无论他们怎么折腾他,这一点似乎都不会改变(至少目前是如此),但除了食物,他更想清洁身体。他觉得自己——只有英国佬的说法才能准确地形容这种感觉——被玷污了。
“看,不算太糟糕,对吧?”格拉迪丝在回去的电梯上问他,“别总是大惊小怪的。”卢克想问假如是她的屁眼,她还会不会觉得那是大惊小怪。尼基也许会这么说,但他不是尼基。
她对他露出假笑,卢克觉得这个笑容越来越恐怖了。“你开始学会乖乖的了,非常好。给你一枚代币。嗯,两枚吧。我今天比较大方。”
他接过代币。
后来,他垂头丧气地站在淋浴龙头下,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他又哭了一会儿。他和海伦至少有一点相同:他希望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他的灵魂,只要他醒来能看见阳光像第二层被子一样落在床上,闻到煎培根的香味从楼下飘进房间。眼泪终于流干了,他在哀伤和失落之外,感觉到了某种东西的存在——某种更坚硬的东西,是某种基石。以前他对它一无所知,现在知道它的存在让他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做梦,而是现实,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逃跑。那个坚硬的东西想更进一步,它想曝光这群折磨儿童的绑架犯,从西格斯比夫人,到一脸塑料笑容的格拉迪丝和拿着黏糊糊肛门温度计的齐克。它要让研究所塌下来砸在他们头上,就像参孙推倒大衮神殿,活埋非利士人一样。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心怀怨恨,但无能为力的十二岁儿童的幻想,但他仍然想这么做,只要还存在一丝可能性,他就要实现这个愿望。
就像他父亲喜欢说的:有目标终归是好事,目标能帮你熬过艰难岁月。
10
他走进食堂时,里面还空荡荡的,只有勤杂工(姓名牌提示他叫弗雷德)在拖地。这个时间吃午饭还太早,但门口的桌上摆着一盆水果,有橙子、苹果、葡萄和几根香蕉。卢克拿了个苹果,然后去自动贩卖机那儿用一枚代币买了一袋爆米花。冠军早餐[1],他心想,老妈肯定会生气。
他带着食物来到休息区,望着外面的操场。乔治和艾莉丝占据了其中一张野餐桌,正在下象棋。埃弗里在蹦床上小心翼翼地轻轻弹跳。尼基和海伦不见踪影。
“从没见过这么糟糕的食物组合。”卡丽莎说。
他吓了一跳,几颗爆米花从袋子里掉落在地上。“我的天,人吓人,吓死人,没听说过吗?”
“对不起。”她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爆米花,扔进嘴里。
“从地上捡东西吃?”卢克问,“真是难以置信。”
“五秒法则。”
“根据国民保健署——英国的卫生管理部门——所说,五秒法则是个迷思,纯属胡扯。”
“身为天才,你的使命就是破坏别人的幻想吗?”
“不是,我只是——”
她笑嘻嘻地站起身。“开个玩笑而已,卢克。水痘小妞只是在逗你玩。你还好吧?”
“嗯。”
“捅过肛门了?”
“嗯。别说这个了。”
“遵命。吃饭前想打几盘克里比奇牌吗?你不会玩的话,我可以教你。”
“我会,但不想玩。我想回房间待一会儿。”
“思考你的处境?”
“差不多吧,午饭的时候再见。”
“等叮咚铃响后,”她说,“咱们就出来约会。高兴一点,小英雄,击个掌吧。”
她举起手,卢克看见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什么东西。他把自己白色的手掌贴在她棕色的手掌上,叠起来的小字条也传到了他的手里。
“小子,回头见。”她走出操场。
卢克回到房间里,在床上躺下,侧身面对墙壁,展开那张字条。卡丽莎的字写得很小,但非常清晰。
去埃弗里房间旁边的制冰机处见莫琳,越快越好。冲掉字条。
他把字条揉成一团,走进卫生间,脱裤子时顺手把字条扔进马桶。他觉得这么做很可笑,就像小孩在假扮间谍。但同时,他又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他乐意相信他们不会下作到监控厕所,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制冰机。昨天莫琳和他说悄悄话的地方。这件事值得玩味:按照卡丽莎的说法,前半区有几个地点是音频监控的薄弱区或者盲区,但莫琳似乎特别喜欢那个地方。也许是因为那里没有视频监控,也许是因为她在那里感觉最安全,毕竟制冰机太吵了。他能用来推测的证据太少了。
他想先看看《明星论坛报》,然后再去见莫琳,于是在电脑前坐下。他甚至已经打开了格里芬先生网站,但又停了下来。他真的想知道吗?他有可能会发现那些浑蛋、那些魔鬼在撒谎,他的父母已经遇害。查看《明星论坛报》就好比一个人将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一把轮盘赌博上。
现在不行,他心想。等体温计之辱稍微过去了再说,现在真的不行。假如他因此成了胆小鬼,那也无所谓。他关上电脑,走向另一座侧楼。莫琳不在制冰机旁,但她的洗衣篮小车停在这条走廊的中间(他在心里管这条走廊叫埃弗里的走廊),他听见她在唱关于雨点的歌曲。他循着她的声音走过去,发现她在一个房间里换床单,这个房间贴着WWF网站身穿弹力内裤的肌肉壮汉海报。壮汉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看上去能嚼钢钉、吐铁渣。
“莫琳,你好吗?”
“挺好的,”她说,“就是腰有点疼,不过我吃了布洛芬。”
“需要帮忙吗?”
“谢谢,不过这是最后一个房间了,我也快弄好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很快就到。这是那个男孩的房间。”她指了指海报笑道,“一看就知道。”
“嗯,我想弄些冰块,但我的房间里没有小桶。”
“冰桶放在机器旁边的柜子里。”她直起身子,双手按住后腰,疼得咧了咧嘴。卢克听见她的脊椎咔咔作响。“哦,好多了。我领你去。”
“要是不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麻烦。来吧。要是你愿意,可以帮我推车。”
他们顺着走廊往回走,卢克想到他对莫琳遇到的难题的研究。有个令人惊恐的统计数字格外显眼:美国负债高达十二万亿美元,钱已经花出去了,但还没挣到,只是承诺会还款。只有会计师才会喜欢这样的悖论。负债中房贷和商业贷款占很大的比重,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人们放在手袋或钱包里的那些塑料小卡片:美国消费者的麻醉剂。
莫琳打开制冰机右侧的小柜子。“你自己拿吧,省得我弯腰了。有些人不懂得体谅别人,把所有的冰桶都塞到最里面了。”
卢克弯腰去拿,同时压低声音说:“卡丽莎说了你的信用卡问题。我觉得我知道该怎么搞定,但具体做法取决于你的名义上的住址。”
“我名义上的——”
“你住在哪个州?”
“我……”她偷偷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不该把个人情况告诉住客的。要是被人发现,我的工作就没了。不,不只是工作。卢克,我能信任你吗?”
“我不会说出去。”
“我住在佛蒙特州伯灵顿。我轮休的那个星期去的就是那儿。”她告诉他这个,像是打开了内心的某个闸门,尽管她压低了嗓门,但字词倾泻而出。“每天下班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删除一大堆催款电话的留言。等我回到家,还要处理自动答录机——机器接在座机上。答录机满了以后,他们会把各种信件——警告信、威胁信——塞进信箱或门缝。我那辆破车,他们随时都能收走,现在他们又在打我房子的主意!房子的贷款早就还清了,都不是我丈夫还的。我来这儿工作,签约预支了奖金才还清了房贷,这也是我为何来这儿工作。但他们会收走我的房子,都不会补偿那个叫什么来着——”
“偿债后资产余额。”卢克悄声说。
“对,就是这个。”她灰黄色的脸颊泛起血色,卢克不知道那是出于羞愧还是愤怒。“他们拿走我的房子卖掉,不会给我一分钱,会全部收走!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你先生欠了那么多钱?”卢克震惊道。这家伙真是个花钱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