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在哪儿?爹地在哪儿?”
但男孩说出来的不是“爹地”,而是“爹——地”,就像空袭警报的呼啸声。男孩开始跺脚,并用双拳砸卢克的肩膀。卢克松开手,起身后退,惊愕地看着男孩往地上一躺,开始手舞足蹈地哭闹。
“只是天堂里的另一天”海报对面的那扇门开了,卡丽莎走了出来,身穿扎染T恤和大号篮球短裤。她走到卢克身旁,低头看地上的新人,双手放在几乎不存在的臀部上。她抬起头看卢克。“我见过爱闹腾的,但这个绝对能拿大奖。”
又一扇门开了,海伦·西姆斯走了出来,裹着某种卢克觉得应该叫情趣睡衣的东西。她臀部很翘,身上还有其他很有意思的部件。
“卢克,眼睛规矩点,”卡丽莎说,“帮我一个忙。这孩子在搞我的脑袋,哭得我都要偏头痛了。”她跪下,伸手去拉发狂的孩子。他的吼叫已经变成了语无伦次的号哭,孩子的拳头打在她的手臂上,她把手缩了回去。“天哪,来搭把手。抓住他的手。”
卢克跟着跪下,试图去抓新人的双手,他往后缩了一下,随即心想自己可不想在新来的粉色梦幻女郎面前表现得像个胆小鬼。卢克抓住小男孩的胳膊肘,把他的双臂压在他的胸膛两侧。卢克能感觉到男孩的心脏正在以三倍的速度狂跳。
卡丽莎弯下腰,用双手夹住男孩的脑袋,盯着他的眼睛。男孩随即停止号哭,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他入迷地看着卡丽莎,卢克忽然明白了她说这孩子在“搞她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他是心感能力者,对吧?和你一样。”
卡丽莎点点头。“但他比我强大得多,比我在这儿见过的所有心感能力者都要强大。来,咱们带他去我的房间。”
“我能一起来吗?”海伦问。
“随便你,亲爱的,”卡丽莎说,“我保证卢克会喜欢见到你。”
海伦的脸红了。“要不我先去换件衣服。”
“随便你。”卡丽莎说。然后她对男孩说:“你叫什么?”
“埃弗里。”号哭使得他的嗓音沙哑,“埃弗里·狄克逊。”
“我叫卡丽莎。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小莎。”
“别叫她‘好孩子’就行。”卢克说。
5
尽管卡丽莎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但她的房间比卢克想象中要有女孩气。床单是粉红色的,枕头有精致的褶边。马丁·路德·金的带框照片在衣柜上望着他们。
她见到卢克在看那张照片,哈哈一笑。“他们想把这儿弄得和我家里一样,但估计有人觉得原先那张照片有点过分,于是就给我换成这个了。”
“原先是谁的照片?”
“埃尔德里奇·克里弗[1]。听说过吗?”
“当然。《冰上的灵魂》。我还没读,但一直想读来着。”
她挑起眉毛。“哥们儿,你在这儿真是废了。”
埃弗里吸着鼻子,想爬上她的床,但她抓住男孩,把他拖了回来,动作温柔而坚决。
“不行,裤子湿乎乎的可不行。”她像是在命令男孩脱掉裤子,埃弗里后退两步,双手捂住裤裆。
卡丽莎望向卢克,耸耸肩。他也耸耸肩,然后在埃弗里面前蹲下。“你住哪个房间?”
埃弗里只是摇摇头。
“你没关你房间的门吧?”
这次男孩点了点头。
“我去给你拿干净衣服,”卢克说,“你待在卡丽莎这儿,好吗?”
这次男孩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盯着他,像耗尽了力气,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至少不再拉响空袭警报了。
“你去吧,”卡丽莎说,“我觉得我能让他平静下来。”
海伦在门口出现,她穿着牛仔裤,正在系毛线衫的纽扣。“他好些了?”
“好了一点。”卢克说。他看见沿着他和莫琳去换床单的那个方向的路上有一串水滴。
“没看见另外两个小子,”海伦说,“他们肯定睡得像死猪。”
“没错,”卡丽莎说,“新来的女孩,你和卢克一起去。埃弗里留在这儿和我交交心。”
* * *
注释:
[1]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民权组织黑豹党的创始人。
6
“那孩子叫埃弗里·狄克逊,”卢克说,他和海伦·西姆斯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前,就在正自顾自哗啦哗啦响的制冰机过去一点的地方,“他看着不像十岁,对吧?”
她惊讶地盯着卢克。“你难道也是心感?”
“不是。”他看着《淘气小兵兵》里汤米的海报和衣柜上的《特种部队》手办。“我和莫琳来过这儿。她是一名清洁工,我帮她换床单。整个房间已经为他布置好了,只有床单除外。”
海伦嗤嗤一笑。“所以你就是——老师面前的红人。”
卢克想到托尼扇自己的耳光,说不定海伦很快就要步自己的后尘了。“不是。但莫琳和其他一些人不一样。你对她好一点,她也会对你好的。”
“卢克,你来这儿多久了?”
“只比你早一天。”
“那你怎么知道谁好谁坏?”
“莫琳挺好的,我能说的只有这个。帮我给他找衣服。”
海伦从衣柜里找出长裤和内衣(没忘记顺便翻一遍其他抽屉),两人返回卡丽莎的房间。路上,海伦问卢克有没有参与过乔治说的那些测试。他说还没有,但向她展示了耳朵上的芯片。
“别反抗。我反抗了,结果被扇了耳光。”
她忽然停下。“别骗我!”
卢克给她看自己的脸颊,托尼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了两道淤痕。
“没人能扇我耳光。”海伦说。
“最好别给他们机会破例。”
她撩起她两种颜色的头发。“我打过耳洞,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丽莎坐在床沿,埃弗里坐在她身旁,屁股底下垫着一块叠起来的毛巾。她在抚摸男孩汗津津的头发。他恍惚地仰望着她,就仿佛她是蒂安娜公主[1]。海伦把干净的衣服扔给卢克。卢克没做好准备,内衣掉在了地上,内衣上印着蜘蛛侠各种生龙活虎的动作。
“我可没兴趣看这个孩子的小鸡鸡。我回去睡觉了。等我醒来,也许就回到我真正的房间里了,这些事情只是一场梦。”
“那就祝你好运吧。”卡丽莎说。
海伦大踏步走了。卢克捡起埃弗里的内衣,刚好看见她的臀部在褪色的牛仔裤下面扭动。
“好看吧?”卡丽莎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卢克把男孩的衣服拿给她,觉得自己脸颊发烫。“也许吧,不过她的性格似乎有所欠缺。”
他觉得这么说会让卡丽莎大笑——他喜欢她的笑声,然而她露出了哀伤的神色。“这地方会挫一挫她的锐气。用不了多久,她只要看见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就会缩成一团并贴着墙脚走路,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埃弗里,你换上这身衣服。我和卢克转过身去不看你。”
他们转了过去,望着门外宣称这里是天堂的海报。身后传来吸鼻子和衣物摩擦的声音。最后,埃弗里说:“我换好了,你们转过身来吧。”
他们转回去。卡丽莎说:“把湿衣服拿到卫生间,搭在浴缸边上。”
埃弗里毫无怨言地执行,然后拖着步子回来。“放好了,小莎。”他声音里的愤怒已经消失,现在听上去温顺而疲惫。
“干得好。现在回到床上去。躺下,没事的。”
卡丽莎坐下,把埃弗里的脚放在她的大腿上,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卢克坐下,问埃弗里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应该吧。”
“肯定的。”卡丽莎说,继续爱抚男孩的头发。卢克有一种感觉(也许是瞎猜的,也许不是),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内心交流。
“来,”卡丽莎说,“跟他说说你的笑话,然后给我他妈的睡觉。”
“你说脏话了。”
“还用你说?说笑话给他听。”
埃弗里望向卢克。“好的。一个大智障和一个小智障站在一座桥上。大智障掉了下去,小智障为什么没掉下去?”
卢克想告诉埃弗里,现在文明社会已经不用“智障”这个词了,然而这儿不存在什么文明社会,最后他只是说:“我猜不出来。”
“因为小智障有会飞的皮卡丘,懂了吗?”
“懂了。小鸡为什么要过马路?”
“为了去马路那一边?”
“不,因为小鸡是个笨蛋。好了,睡觉吧。”
埃弗里还想说什么,也许是刚刚想到的另一个笑话,但卡丽莎让他闭嘴了。她继续爱抚他的头发,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埃弗里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他的眼皮合起来,缓缓睁开,又合起来,然后更缓慢地睁开,之后终于没有再睁开。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卢克问。
“给他唱我妈妈以前哄我睡觉的摇篮曲。”她说话的声音只是略高于耳语,但其中无疑夹杂着惊讶和喜悦,“我唱歌连调子都找不准,但意念直通意念的时候,旋律似乎并不重要。”
“我觉得他不怎么聪明。”卢克说。
她长时间地盯着卢克,这个眼神让卢克脸上发烫,就像她当场揭穿他盯着海伦的腿一样。“在你眼中,大概全世界都不怎么聪明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卢克辩解道,“我只是想——”
“放松。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欠缺的不是脑力,不完全是。心感能力强大到他这个地步未必是件好事。你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因此就必须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呃……”
“察言观色?”
“对,就是这个。普通人想过日子就必须会观察别人的表情,听别人说话不但要听内容,还要听语气。就像长牙齿,这样才能吃硬东西。这个倒霉蛋就像迪士尼动画里的桑普[2],他长出来的牙齿顶多能啃青草。明白我的意思吗?”
卢克说他明白。
卡丽莎叹了口气。“异能研究所对‘桑普’来说不是个好地方,不过也许也无所谓,因为咱们到最后都要去后半区。”
“他的心感能力和你相比要强多少?”
“强无数倍。他们有个衡量标准——BDNF。我在亨德里克斯医生的电脑上看见过,我觉得这个标准很重要,也许是最重要的。你是超级天才,知道这是什么吗?”
卢克不知道,但他打算去搞清楚。当然了,只有他们不没收他的电脑才行。
“无论那是什么,这孩子的数字大概都高到月亮上去了。我和他交流过!那是真正的心灵感应!”
“尽管心感能力者比心动能力者罕见,但你肯定遇到过其他心感能力者。在外面也许没有过,但在这儿肯定见过。”
“你不明白,你大概无法理解。那就好比你在听音量调到最低的收音机,或者在厨房里开着水龙头听院子里的人交谈。有时候什么都听不到,一切都被环境音淹没了。但他有真本事,就像科幻电影里那样。卢克,我离开后你必须照顾好他。他是个该死的‘桑普’,他的举止不符合年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离开后”这几个字在卢克耳畔炸响。“你……有人说过你要去后半区了吗?是莫琳?”
“不需要说。我昨天没有接受任何该死的测试,也没打针。这是个确凿的迹象。尼克也要走了,乔治和艾莉丝也许会再待一段时间。”
她轻轻捏住卢克的后脖颈,他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刺痒。
“我当一会儿你的姐姐吧,卢克,你的灵魂姐姐,所以你给我听好了。假如你喜欢朋克小妞只是因为她扭屁股很好看,那就继续吧。在这儿和别人牵扯太深不是好事。等他们离开——他们都会离开,你会非常难过。但这个孩子,你必须一直照顾他到最后。我一想到托尼、齐克或贱人威诺娜会打埃弗里,就要哭了。”
“我会尽我所能的,”卢克说,“但我希望你能再多待一段时间。我会想你的。”
“谢谢,但我想说的正是这个。”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卢克觉得他应该回去了,但他还不想走,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孤独。
“我觉得我能帮助莫琳。”他低声说,几乎不动嘴唇,“帮她还信用卡账单,但我必须和她谈一谈。”
听到这句话,卡丽莎瞪大眼睛,微笑道:“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他激动得打了个哆嗦。他不敢看自己的胳膊,担心会见到鸡皮疙瘩。“尽快找她谈谈。再过一两天,她就要轮休一个星期了。”她把手放在(我的天)卢克的大腿根上,最近连他的母亲都不碰这个部位了,“等她回来,她会去其他地方做三个星期。你也许会在走廊或休息室里见到她,但没法和她交流。就算在安全的地方她也不敢说话,后半区肯定也是这个样子。”
她的嘴唇从他耳边移开,手也离开了他的大腿,卢克不禁发狂般地希望她还有其他秘密要分享。
“回你的房间去吧,还来得及睡一觉。”她说。见到她眼睛里的光彩,卢克明白,她对自己给他造成的影响并非一无所知。
* * *
注释:
[1]迪士尼电影《公主与青蛙》中的虚构人物。
[2]迪士尼动画片《小鹿斑比》中的角色。
7
响亮的敲门声把他从无梦的深度睡眠中惊醒。他坐起来,疯狂地扫视周围,心想自己是不是在要上学的日子睡过头了。
门开了,一张笑嘻嘻的脸探了进来。是格拉迪丝,带他去植芯片并告诉他在这儿是为了效劳国家的那个女人。“吓了一跳吧!”她叽叽喳喳地说,“太阳都照屁股了!你没吃到早饭,但我拿了橙汁,给你路上喝。鲜榨的哟!”
卢克看见笔记本电脑的绿色电源灯亮着。电脑休眠了,但要是格拉迪丝进来,随便按了个按钮,看他浏览了什么网站(这没什么惊讶的),一眼就会见到威尔斯笔下缠着头戴着墨镜的隐身人。她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多半会认为那是个科幻或神鬼网站,但她很可能会上报。那样就会有级别比她高的人知道这件事,难说这不会勾起某些人的好奇心。
“给我一分钟,让我穿裤子。”
“三十秒。否则橙汁就不冰了。”她朝他淘气地眨眨眼,然后关上了门。
卢克一跃而起,穿上牛仔裤,抓起T恤衫,启动电脑去看时间。他惊讶地发现已经九点了,他从没睡到这么晚过。一时间,他怀疑他们可能在食物里下了药,然而假如真是那样,那他半夜就不会醒来了。
他心想,是因为震惊,我还在努力消化这些事情——让我的脑袋转过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