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卢克想起弯腰撑住膝盖,等着眩晕过去时的情形,“难说。是什么样的?”
“技术员称之为斯塔西光,这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我只打过几针,没做什么奇怪的测试,因为我是心动显性。乔治也一样,而小莎是心感显性。你的水平越普通,打的针就越多。”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咱们不可能是普通人,否则就不会来这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们试图提升我们的能力?”
尼基耸耸肩。
“他们想让我们准备好去干什么?”
“后半区在搞的名堂呗。你和贱人女王谈得怎么样?她有没有发表为国效力的演讲?”
“她说我被征为新兵了。我觉得更像是拉壮丁。十七、十八世纪那会儿,船长需要人手在——”
“卢克,我知道‘拉壮丁’是什么意思。我上过学,真的。对,你没说错。”他站起身,“走,咱们去操场。再教教我怎么下象棋。”
“我想回去躺着。”卢克说。
“你的脸色有点苍白。但糖分确实有用,对吧?承认吧。”
“有用,”卢克赞同道,“你做了什么好事换到了代币?”
“什么都没做。莫琳下班前塞给我一枚。卡丽莎没看错她。”尼基勉强承认道,“假如这座狗屎宫殿里还有一个好人,那大概就是她了。”
两人走到卢克的门口。尼基举起一个拳头,卢克和他碰了碰拳。
“等叮咚铃响时再见了,聪明小子。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第4章 莫琳和埃弗里
1
卢克打了个瞌睡,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充满了令人不快的迷离片段,直到他被晚餐铃声唤醒。他听见铃声觉得很高兴,但尼基错了——他想吃东西。他不但渴望食物,也渴望同伴。尽管如此,他还是去食堂转了一圈,确认其他人没有唬他。确实没有,零食贩卖机旁是货品充足的古董香烟贩卖机,顶上的灯箱上画的是一男一女,他们身穿时髦的衣服,在阳台上抽烟说笑。香烟贩卖机旁边是投币的成人饮料贩卖机,专门供应小瓶装的烈酒,那种酒被布罗德里克学校里有些爱喝酒的孩子称为“飞机小酒”。八枚代币可以买一包烟,五枚代币可以买一小瓶勒鲁黑莓酒。至于房间另一侧是一台鲜红色的可乐贩卖机。
突然有两只手从背后抱住他,把他举到半空中。卢克惊叫,然后尼基在他耳畔大笑。
“你要是尿了裤子,就必须抓住机会跳舞去法国!”
“放我下来!”
尼基抱着他前后晃动。“我的小卢克哟!左一步,右一步,向前再一步!”
尼基放下卢克,把他转过来,举起双手,跟着头顶扬声器里传来的背景音乐跳起了布加路舞。卡丽莎和艾莉丝在他背后看着他,满脸“男孩永远是这副德行”的嫌弃表情。“想打架吗,卢克?左一步,右一步,向前再一步的卢克?”
“把你的鼻子塞进我的屁眼里去找空气吧。”卢克说着忍不住笑了。他心想,无论情绪好坏,尼基总是这么生气勃勃。
“说得好。”乔治说,从两个女孩中间挤过来,“我记下来了,以后用得上。”
“记得感谢我就行。”卢克说。
尼基停下跳舞,“我饿死了,卢克。走,咱们去吃饭。”
卢克掀开可乐贩卖机的盖子。“软饮料免费,我要喝。但烈酒、香烟和零食要收代币。”
“你没看错。”卡丽莎说。
“但,呃……”他指着零食贩卖机说,“那是……”大多数零食只需要一枚代币,但他指的那个东西要六个。
“你想问‘嘿小子布朗尼’[1]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东西?”艾莉丝问,“我自己没吃过,但我确定就是。”
“没错。”乔治说,“我试过,但会起皮疹。我对它过敏。走吧,咱们去吃饭。”
他们在同一张桌子前落座,谢里替换了诺尔玛。卢克点了炸蘑菇、碎肉排配沙拉和写作“香草奶油布鲁蕾”的某种甜点。在这个险恶奇境里肯定有很多聪明人(西格斯比夫人看上去绝对不笨),但制作菜单的人绝对不是其中之一。或者是因为他自己在智力这方面太势利了?
卢克心想,我才不在乎呢。
他们聊起正常人生被突然打断前的校园生活——在卢克看来,都是普通学校,不是给聪明孩子准备的特殊学校,还有各自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和电影。这一切都挺好,直到艾莉丝抬起手,擦拭她长着雀斑的脸蛋,卢克忽然意识到她在哭。眼泪不多,只有几滴,但没错,肯定是眼泪。
“今天没打针,但他们测了我该死的屁眼温度。”她说。她看见卢克困惑的表情,微微一笑,结果又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他们从肛门测体温。”
其他人跟着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乔治说,“总之很屈辱。”
“像十九世纪那么原始,”卡丽莎说,“肯定有什么理由,但……”她耸耸肩。
“谁想喝咖啡?”尼克问,“我去拿,谁——”
“喂!”
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们扭头望去,看见一个女孩,她身穿牛仔裤和无袖背心。她的刺猬头短发一半染成了绿色,另一半染成了蓝紫色。尽管一副朋克打扮,但怎么看她都像童话故事里那种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卢克估计女孩和他年龄相仿。
“我在哪儿?你们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你过来,小阳光。”尼基说,露出他炫目的笑容,“拖一块石头过来坐下,来品尝我们的美食。”
“我不饿,”新来的女孩说,“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我要巴结谁才能从这儿出去?”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海伦·西姆斯。
* * *
注释:
[1]大麻甜点。
2
吃过饭后,他们来到外面的操场上(卢克没有忘记涂避蚊胺),向海伦说明了情况。原来她是一名心动能力者,和乔治还有尼基一样,也是显性。尼基摆棋盘的时候,她屡次弄倒了棋子便证明了这个事实。
“不但是显性,还是很强的显性,”乔治说,“让我试试看。”他好不容易才弄倒一枚卒子,然后让黑方的国王稍微晃了晃,但仅限于此了。他坐回去,鼓起腮帮子说:“好吧,海伦,你赢了。”
“我看咱们都是失败者,”她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卢克问她是否担心父母。
“不是特别担心,我父亲是酒鬼。我六岁时我母亲和他离了婚,然后嫁给了——惊喜吧!——另一个酒鬼。她大概觉得既然无法打败敌人,那就干脆投降好了,因为她现在也是酒鬼了。不过,我很想我的弟弟,他应该没事吧?”
“当然。”艾莉丝说,但语气欠缺说服力,说完她就去玩蹦床了。刚吃过饭就跳蹦床,换了卢克会觉得难受,但艾莉丝没吃多少东西。
“我没理解错吧?”海伦说,“你们也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只知道或许和我们的精神能力有关系,尽管那点本事连《美国达人》初选都过不了。”
“《小达人》都上不了。”乔治说。
“他们拿我们做测试,直到我们能看见光点,但你们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对。”卡丽莎说。
“然后他们送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后半区,但你们不知道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对。”尼基说,“你会下象棋吗?还是只会弄倒棋子?”
海伦没理他。“等他们用完了我们,会像科幻片中那样抹掉我们的记忆,然后我们开开心心地过小日子。”
“说是这么说的。”卢克答道。
海伦想了想,然后说:“听着像地狱。”
“唉,”卡丽莎说,“所以上帝才会给我们果汁酒和‘嘿小子布朗尼’。”
卢克受够了。他快要哭出来了,他能感觉到眼泪就像暴风雨一样步步逼近。当众哭泣对艾莉丝来说也许没什么,她毕竟是女孩,但他总觉得男孩应该有个男孩的样子(这种想法当然早已过时,然而依然有效)。换句话说,就像尼基那样。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躺下,用一条胳膊挡住眼睛。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里奇·罗凯特身穿银色太空服,像尼基·威尔霍尔姆在吃饭前那样欢快地跳舞,然后一群小孩跟着他蹦跶,发疯似的大笑,跟着唱《曼波五号》。就好像一切都不可能出错,他们的生活能永远充满天真和快乐。
眼泪涌了出来,因为他既害怕又愤怒,但更重要的是,他想家了。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夏令营,也不是野外徒步。这是一场噩梦,他只希望噩梦能尽快结束。他想醒来,但他无法醒来,因此只能坠入梦乡,单薄的胸膛还随着最后几次抽泣而猛烈抽动。
3
还是噩梦。
卢克突然惊醒,噩梦中有一条无头黑狗在维尔德斯穆特公路上追他。有一个美好的瞬间,他以为这整件事只是一场梦,他回到了他自己真正的卧室里。但他看见了不是自己的睡裤的那条睡裤,看见了应该有窗户但没有窗户的那面墙。他上了厕所,不想继续睡觉了,于是打开了电脑。他以为自己还要用代币才能进入系统,但这次并不需要。也许二十四小时算一个周期,甚至(要是他运气好)是四十八小时。屏幕顶端的状态栏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一刻。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呢。昨天他先小睡过一会儿,然后又早早上了床,不想睡觉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想上“油管”看老动画片,例如,每次都能逗得他和罗尔夫满地打滚的《大力水手》,他们会跟着嚷嚷“我的菠菜呢?”和“哎呀呀!”,但他觉得那样只会唤起想家的情绪,然后他会再次失控。所以他还能干什么呢?上床,一直躺到天亮?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溜达?去操场上玩?去倒是没问题,他想到卡丽莎说过操场从不锁门,但半夜三更去操场玩也未免太吓人了。
“白痴,你为什么不思考一下?”
他压低嗓门说,但他还是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甚至抬起胳膊想捂住嘴。他起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光脚啪嗒啪嗒地拍着地板,睡衣的下摆在背后飘飞。这真是个好问题。你为什么不思考一下?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卢卡斯·埃利斯,聪明小子,少年天才,喜欢《大力水手》,喜欢《使命召唤》,喜欢在后院练投篮,也能够熟练阅读法语文本。不过,他看网飞的法国电影时还需要开字幕,因为法国人语速太快,说的俗语怪得出奇,比如“喝酒像个黑洞”[1]。为什么会说“喝酒像个黑洞”,喝酒像条鱼不是更说得通吗?他能写满一黑板的数学公式,元素周期表能从头背到尾,能说出自乔治·华盛顿而下的每一任副总统的名字,他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在电影之外绝对不可能达到光速。
所以,你为什么要坐在这儿自怨自艾呢?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
卢克决定把它当作真正的问题去思考,而不只是表达失望。逃跑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学习呢?
他用谷歌搜索“纽约时报”,不出所料,哈尔9000的声音出现了——异能研究所里的孩子不被允许接触新闻。问题在于,他能不能找到办法绕过禁令?存在后门吗?也许吧。
试试看呗,他心想。他打开火狐,输入“#!格里芬的斗篷#”。
格里芬[2]是威尔斯笔下的隐身人,这个网站(这是卢克一年前发现的)能帮你绕过家长监护——不是暗网,算是暗网的邻居。卢克用过它,不是因为他想在布罗德里克学校的电脑上访问色情网站(虽说他和罗尔夫做过几次)或观看“伊斯兰国”的斩首视频,仅仅是因为这个点子既酷又简单,他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行得通。在家里和学校里都可以,那在这儿呢?想知道答案就只有一个办法,于是他按下了回车键。
异能研究所的无线网络延迟了一会儿——网速很慢,就在卢克以为此路不通的时候,格里芬网站打开了。页面顶端是威尔斯的隐身人——绷带缠着脑袋,护目镜遮住眼睛。底下是个问题,也是一份邀请:你希望网页被翻译成哪种语言?清单很长,从亚述语到祖鲁语都有。这个网站的美妙之处在于其实你选什么语言都一样,重要的是会留下什么样的访问记录。曾几何时,谷歌有一条暗道能绕过家长监护,但山景城的大佬们已经封闭了那条路,于是“格里芬的斗篷”应运而生。
卢克随便选了德语,随即出现“请输入密码”的提示。卢克运用他的父亲觉得诡异的记忆力,输入了“#x49ger194GbL4”。电脑又空转了一会儿,然后提示密码验证已通过。
他又输入“纽约时报”,按下回车键。这次电脑空转的时间更久了,不过最后还是调出了《纽约时报》的网站,是今天的最新一期,而且是英语。但从现在开始,电脑的浏览记录只会留下一系列德语单词及其英语翻译。这或许是个小小的胜利,也或许是个大大的胜利,但此刻卢克并不在乎,总之,这是他的胜利,这就足够了。
监狱的看管者要过多久才会意识到他在干什么?假如他们能实时窥屏,那么伪造电脑的浏览记录就毫无意义了。他们看见《纽约时报》就会切断他的网络。《纽约时报》的头条究竟是特朗普还是朝鲜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必须在断网前上一下《明星论坛报》,看有没有他父母的消息。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听见走廊里响起了尖叫声。
“救命!救命!救命!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我走丢了!”
* * *
注释:
[1]原文为法文“boire comme un trou”,意为“喝得烂醉”。
[2]英国作家H.G.威尔斯的科幻作品《隐身人》中的主人公。
4
尖叫的是个小男孩,他身穿《星球大战》电影中的睡衣,砸门的小拳头活塞似的起起落落。十岁?埃弗里·狄克逊看上去只有六岁,顶多七岁。睡裤的裤裆和一条裤腿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身上。
“救命啊,我想回家!”
卢克前后扫了一眼,希望能看见一个人——甚至几个人——跑来帮助他,但走廊里依然空荡荡的。后来他意识到,在异能研究所,孩子哭喊着要回家属于家常便饭。此时此刻,卢克只想让那个男孩闭嘴。可男孩被吓得魂不附体,也把卢克吓得魂不附体。
卢克走过去,单膝跪下,抓住男孩的双肩。“哎,哎,别着急,孩子。”
这个男孩瞪着卢克,眼白都露了出来,但卢克不确定男孩有没有看见他。男孩汗津津的头发支棱着,满脸泪痕,亮晶晶的鼻涕淌到了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