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一定要。”托尼说,依然笑容可掬,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坏蛋,会在企图用毒镖刺杀詹姆斯·邦德之前,扶着小朋友在缓坡上练习滑雪。“我说,就是稍微夹一下而已。你别弄得咱们两个人都难过。过来坐在椅子上,七秒钟不到就能完事。等你出去后,格拉迪丝会给你一把代币。你若不听话,芯片一样要嵌,但代币就没有了。你想通了没有?”
“我才不会坐到那把椅子上呢。”卢克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但声音听上去还很坚强。
托尼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芯片植入工具,走到卢克所在的地方,双手放在臀部。他看上去很严肃,几乎有点悲伤。“你确定?”
“确定。”
然后一个耳光扇得卢克耳朵嗡嗡作响,随后他才意识到托尼的右手已经离开了臀部。卢克踉跄着后退一步,瞪大眼睛,震惊地盯着这个强壮的男人。卢克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因为他玩火柴打过他的屁股(而且很轻),但他从来没被人扇过耳光。他的脸颊疼得发烫,他无法相信刚才的事居然发生了。
“这比往耳垂里植入东西疼得多,”托尼说,笑容消失了,“要再来一下吗?我很乐意。你们孩子总以为世界围绕着自己转,这真是见了鬼了。”
卢克第一次注意到托尼的下巴上有一小块淤青,左脸上还有个小小的伤口。他想到尼基·威尔霍尔姆脸上新鲜的淤伤。他希望自己也有反抗的勇气,但他并没有。事实上,他不会打架,要是勉强硬上,托尼多半会扇得他满地乱滚。
“愿意坐到椅子上了吗?”
卢克在椅子上坐下。
“你是愿意乖乖的,还是需要束缚带?”
“我会乖乖的。”
他一动不动。托尼没说错,往耳垂里植入东西不如扇耳光那么疼,也许是因为他做好了准备,也许是因为往耳垂里植入东西更像医疗操作,而不是人身袭击。结束后,托尼走到消毒柜前,拿出一个注射器。“第二回 合,小伙子。”
“那是什么?”卢克问。
“不关你的事。”
“要打进我的身体,那就是我的事。”
托尼叹息道:“要不要束缚带,你自己选。”
他想到乔治说的选择战场。“不要。”
“好老弟。一点刺痛而已,很快就好。”
事实上不只是一点刺痛,不过算不上剧痛。只是比较强烈的刺痛,但依然很痛。卢克觉得他的胳膊一直到手腕都在发烫,像是那部分的身体忽然发烧,随后感觉又恢复正常。
托尼用创可贴封住针孔,然后转动椅子,让卢克面对一面白墙。“闭上眼睛。”
卢克闭上眼睛。
“听见什么了吗?”
“比如?”
“别提问,回答我的问题。你听见了什么?”
“安静,让我听。”
托尼闭上嘴。卢克仔细听。
“有人在外面走廊里走过。有人在笑。应该是格拉迪丝。”
“没别的了?”
“没了。”
“好,你做得不错。现在你数到二十,然后睁开眼睛。”
卢克数到二十,睁开眼睛。
“你看见什么了?”
“墙。”
“没别的了?”
卢克想到托尼肯定在说光点。乔治说过:你看见了就说看见了,没看见就说没看见。别撒谎,他们知道的。
“没别的了。”
“你确定?”
“确定。”
托尼拍了拍他的后背,卢克吓得跳了起来。“好了,小伙子,咱们结束了。我给你个冰袋敷耳朵,祝你过得愉快。”
8
托尼打开B-31的房门,请卢克出去,格拉迪丝正在等他。她露出女招待那种欢快的职业性笑容。“卢克,怎么样?”
托尼替他回答:“他挺好的,是个好孩子。”
“正是咱们的特长,”格拉迪丝的声音像是在唱歌,“托尼,祝你过得愉快。”
“你也是,格拉迪丝。”
她领着卢克回到电梯里,喜滋滋地唠叨了一路。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的胳膊有点疼,耳垂也在抽痛,他用冰袋捂着耳朵,那一巴掌比两者都令人痛苦,原因不一而足。
格拉迪丝陪着他穿过工业绿的走廊,经过卡丽莎先前坐在底下的那张海报,又经过印着“只是天堂里的另一天”的海报,最后回到了看似是他的卧室,实际上并不是的那个房间。
“自由活动!”她喊道,像是在颁发什么大奖。此时此刻,独处确实像是某种奖励。“给你打针了,对吧?”
“对。”
“要是你的胳膊开始疼,或者你感觉眩晕,就告诉我或另一名护工,好吗?”
“好。”
他打开门,但就在他进去之前,格拉迪丝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了过去。她依然满脸女招待的笑容,但手指像钢铁似的掐着他的身体,没有用力到会伤害他的地步,但也足以让他知道她有能力伤害他。
“对不起,没有代币,”她说,“我不需要问托尼,你脸上的印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卢克想说“老子不需要你的狗屁代币”,但他没有开口。他害怕的不是被扇耳光,而是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虚弱、颤抖、困惑,就像一个六岁的幼儿,他会在她面前崩溃。
“我给你一点建议,”她说着,笑容陡然消失,“卢克,你必须明白,你来这儿是为国效劳。因此你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并认清现实。一些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其中有些不是那么美好。你可以当个好孩子,奖励是代币;你也可以当个坏孩子,结果是什么都没有。但那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发生,所以你该怎么选择呢?你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
卢克没有回答。她脸上又有了那种女招待似的笑容,像是在说:哦,先生,我这就领您去您的餐位。
“夏天结束前你就能回家,就好像这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就算你能记住些什么,感觉也会像是做了一场梦。但现在你并不是在做梦,所以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愉快一点呢?”她松开手,轻轻推了他一下,“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会儿。躺下吧。你看见光点了吗?”
“没有。”
“你会看见的。”
她关上门,动作非常轻柔。卢克梦游似的穿过房间,来到不属于他的那张床前。他躺下,把脑袋搁在不是他的枕头的那个枕头上,盯着没有窗户的空白墙壁。依然没有光点——天晓得那到底是什么。他心想:我要妈妈。天哪,我太想念妈妈了。
他崩溃了。他扔下冰袋,用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哭泣。他们在监视他吗?在听他啜泣吗?无所谓,他已经不在乎了。直到他进入梦乡时,他依然在哭泣。
9
醒来时他觉得好了一些——清除掉了负面情绪。在吃饭和认识了了不起的新朋友——格拉迪丝和托尼——这段时间里,房间里多了两件东西。书桌上有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是苹果机,和他家里的一样,但型号比较旧。另一件是放在角落架子上的一台小电视。
他先去打开电脑的电源,听见熟悉的苹果电脑系统的开机音乐,浓浓的想家情绪涌上心头。电脑没有提示让他输入密码,一个蓝色屏幕出现了,提示文字是:在镜头前出示一枚代币以开机。卢克按了几下回车键,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该死的玩意儿。”
尽管这一切都那么恐怖和超现实,他却忽然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声刺耳而短暂,但发自肺腑。听说有些孩子会为了买酒和烟而奴颜婢膝地乞求代币时,他是不是产生了某种优越感(甚至轻蔑)呢?当然。他是不是还想过他自己绝对不会那么做呢?当然。卢克想到抽烟、喝酒的孩子时(非常罕见,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出现在脑海里的是那些哥特废物——听豹乐队[1],在牛仔外套上画歪到一侧的恶魔长角。那些废物太蠢了,误以为用上瘾这种铁链束缚自己就是什么反叛行为。他无法想象自己会盯着电脑的空白屏幕,像斯金纳箱里的老鼠那样使劲按杠杆,希望能得到一点食物或几粒可卡因,但此刻他就在这么做。
他合上电脑,拿起电视上的遥控器。他以为会再次看见蓝色屏幕,以及说他需要一枚或几枚代币才能看电视的提示文字,但电视开了,斯蒂夫·哈维[2]正在访问大卫·哈塞尔霍夫[3],讨论霍夫的遗愿清单。霍夫妙语连珠,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导览按钮,屏幕上出现了和家里电视差不多的“电视导览”菜单,但和这个房间的笔记本电脑一样,区别依然存在。尽管可选的电影和运动节目相当丰富,但没有任何时事或新闻频道。卢克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放回原处,然后环顾四周。
除了通往走廊的那扇门,房间里还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衣柜,里面有牛仔裤、T恤(他们没有浪费精力去复制他家里的衣服,也算某种解脱吧)、几件系扣衬衫、两双运动鞋和一双拖鞋。这里没有硬皮鞋。
另一扇门通往一尘不染的小卫生间。洗漱台上有两把没有拆封的牙刷,旁边是一管没用过的佳洁士。药柜里的东西很齐全,有漱口水、一瓶儿童泰诺(里面只有四粒)、除臭剂、滚珠避蚊胺、创可贴和另外几样东西,有一些比另外一些更实用。唯一有点危险的东西是指甲钳。
他关上药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底下有两个黑眼圈(罗尔夫会说那是熊猫眼)。他看上去更老也更小了,这种感觉很怪异。他打量着还在疼的耳垂,看见有点发红的耳垂上被植入了一枚金属圆环。毫无疑问,B层(或C层、D层)有一名电脑技术员能追踪到他每时每刻的行踪,这会儿也许正在看着他。卢卡斯·戴维·埃利斯,本来要去麻省理工学院和爱默生学院念书的神童,此刻变成了电脑屏幕上一个闪烁的小点。
卢克回到他的房间(他对自己说,这是那个房间,不是我的房间),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细节:没有书,连一本书都没有。这和没有电脑一样糟糕,甚至更糟糕。他走向五斗橱,挨个拉开抽屉,希望至少能找到一本《圣经》或《摩门经》,就像旅馆客房里那样,但他只看见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内衣和袜子。
还能看什么?斯蒂夫·哈维访问大卫·哈塞尔霍夫?《美国家庭滑稽录像》[4]的重播?
不,没门。
他走出房间,心想也许能见到卡丽莎或其他孩子。但他首先见到的是莫琳·艾尔沃森,她正拖着洗衣篮慢慢地穿过走廊。洗衣篮里堆满了叠好的床单和毛巾。她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疲惫,听上去气喘吁吁的。
“你好,艾尔沃森女士。要我帮你推一把吗?”
“那就太谢谢你了。”她微笑道,“要来五个新人,今晚两个,明天三个,我必须准备好房间。他们去那边了。”她指着与休息室和操场相反的方向。
他慢慢地推着洗衣篮向前走,因为她走得很慢。“你大概不知道我需要怎么做才能挣到代币吧,艾尔沃森女士?我需要一枚代币才能打开房间里的电脑。”
“你会铺床吗?我可以在一旁教你。”
“当然。我在家就是自己铺床的。”
“会叠医院床单角吗?”
“呃……不会。”
“没关系,我叠给你看。帮我铺五张床,我给你三枚代币。我口袋里只有这么多,我手头也很紧。”
“三枚就非常好了。”
“那好,但你别叫我艾尔沃森女士了,叫我莫琳,或者莫姐。和其他孩子一样。”
“没问题。”卢克说。
他们经过电梯间,走进另一段走廊。走廊里依然贴着加油海报。他还看见了一台制冰机,就像汽车旅馆走廊里的那种,而且似乎不需要代币。他们经过制冰机时,莫琳按住卢克的胳膊。他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
她开口说话,声音只比耳语响一丁点。“我注意到你被植入芯片了,但你没得到代币。”
“呃……”
“你可以随便说话,只要压低声音就行。前半区有五六个地方是死角,他们的麦克风没有覆盖这些地点,我都知道,这台制冰机旁边是其中之一。”
“好的……”
“是谁给你植入的,托尼吗?是他在你脸上留下印子的?”
卢克的眼睛开始发酸,无论是否安全,他都不相信自己现在能正常说话。他只是点点头。
“他是最恶毒的几个人之一,”莫琳说,“还有齐克和格拉迪丝,尽管她总是笑嘻嘻的。这儿喜欢欺负小孩的工作人员大有人在,但这三个是最坏的。”
“托尼扇了我耳光,”卢克悄声说,“打得很重。”
她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女人会对婴儿和幼儿做的事情,但卢克不介意。这是个善意的动作,此时此刻友善意味着一切。
“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莫琳说,“别顶撞他,这是我的建议。这儿有些人,你可以和他们争辩。你甚至可以和西格斯比夫人争辩,这也许反而对你有好处,但托尼和齐克就像两只大黄蜂,还有格拉迪丝。他们会蜇人。”
她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但卢克抓住她棕色制服的袖管,把她拉回安全区里。“我认为尼基揍了托尼,”他悄声说,“他有一道伤口,还有个乌眼青。”
莫琳微笑,露出早就该去看牙医的牙齿。“算尼克厉害,”她说,“托尼多半加倍报复了,但……还是很厉害。来吧。有你帮我,咱们分分钟就能整理好房间。”
他们去的第一个房间里贴着海报,一张是《淘气小兵兵》里的汤米·皮克尔斯,另一张是《降世神通》里的祖寇,衣橱上放着一个连队的《特种部队》手办。卢克立刻认出了其中几个角色,很久之前他也经历过迷恋《特种部队》的阶段。墙纸的图案是快乐的小丑拿着气球。
“妈的,”卢克说,“这是个小孩的房间。”
她好笑地看了卢克一眼,像是在说你好像也不是玛土撒拉[5]。“没错。他叫埃弗里·狄克逊,给我的表格上说他才十岁。咱们干活吧,我打赌我演示一次,你就能学会怎么叠医院床单角。你看着像个学得很快的孩子。”
* * *
注释:
[1]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重金属乐队。
[2]美国喜剧演员,主持过《斯蒂夫·哈维早间秀》等节目。
[3]德裔美国演员,外号“霍夫”,主演过《霹雳游侠》等电影。
[4]一档美国综艺节目,一九九〇年开播。
[5]据《圣经》记载,他是人类史上最长寿的人,活了969年。
10
回到房间里,卢克拿着一枚代币在电脑的摄像头前晃了晃。他觉得这么做傻乎乎的,但电脑立刻登录了,初始界面是个蓝色的屏幕,上面有一行文字:唐娜,欢迎回来!卢克皱起眉头,然后笑了。在他来到这儿之前的某个时候,这台电脑曾经属于(或者更确切地说借给过)一个叫唐娜的人。开机屏幕一直没被换掉。显然有人出了纰漏。尽管只是个小差错,但存在一个就有可能存在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