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觉得伊丽莎白·洛弗尔是怎么知道威廉·克莱利的?怎么知道他是个瘾君子,因服药过量而死呢?”
“你确定她是这么说的吗?”
“她说得比较隐晦,但她肯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霍桑耸耸肩,说:“要查到这些也很简单吧。”
我点了点头。“我也在网上查了一下。除了威廉在二十一岁时死于服药过量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报道。内容主要是围绕学校,很多媒体指责大学失职,没能给学生提供足够的关注和支援。学校的自杀率也很高。顺带一提,你喜欢的那两个角色——比利和凯蒂·闪光弹——就是以她的子女为原型,所以她才不再写这个系列了。她的婚姻也因此破裂,丈夫是一名艺术家,事故之后
他的精神一度崩溃,现在住在康沃尔郡。”
“你倒是没闲着。”霍桑说。
“我只是觉得她经历的悲痛太多了,也更让我觉得伊丽莎白·洛弗尔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
之后我们再度陷入了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无言地穿过小岛,走向目的地。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我们沿着博蒙特街前进,脚下的路顺着海湾的弧度铺向远方。眼前是一片绿色的草坪,更远处则是岩石和洁白的海滩,最后隐入一片深蓝的大海。夕阳西下,将海的一端染成紫红。布莱耶港口,长长的防波堤一直修到了大海深处,仿佛建造者们想要沿着堤坝前往地平线的边缘。博蒙特街的另一侧立着一排普通房屋,与眼前的美景格格不入。我们路过了一座经典的吉尔伯特·斯科特复古电话亭,漆成了蓝色而非红色。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要写一本与奥尔德尼岛有关的书,我就会想用这座蓝色的电话亭当封面。
终于,我们走过了那排房屋。几只海鸟在头顶盘旋,就像天幕上的黑影。越往前走,荒野的气息就越发浓厚。杂草丛生,岩石也更加棱角分明。我能听到海浪拍打悬崖的声音。有几辆车超过了我们,那辆从机场送我们去酒店的迷你巴士也追了上来。巴士里坐满了盛装打扮的人。我看到马萨·拉马尔倚在一扇窗边,拿着串珠手包,裹着颜色鲜艳的头巾。她可能看见
了我们,但并没有反应。车开了过去,扬起一阵尘烟。
我们经过了阿尔伯特堡垒。我在酒店时远远地看到过,它伫立在海湾那头的岬角上,样子十分古旧,甚至有点像是亚瑟王时期的造物。周围的景色险恶,像是被黑魔法诅咒了一般。霍桑认得路,他指向一条通往海滩的小径,两旁有更多德军留下的遗址。我看到了灯光,有几辆车停在前面,还有那辆迷你巴士。我们到了。
瞭望阁一看就是那种有钱名流的居所,是为了炫耀而建的房子。房屋形状酷似一支箭头,不,应该说更像一架美军的隐形轰炸机,时刻准备飞越海岸线,发起攻击。走向大门,建筑伸展的两翼将我们围困其中,通往门口的沥青路上立着一排高至脚踝的聚光灯。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说过,这栋房子一年前刚刚竣工。那一扇扇细长的横向窗户、钢制窗檐,还有巨大的双开门无一不在彰显其前卫的风格。建筑师应该也受到了艺术装饰风格的影响,因为房子的外墙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粉饰灰泥。三层屋顶延伸出来变作露台,叠成金字塔状,给整座建筑添加了一丝动感与个性。
前门敞开,屋内传来乐声。一个当地爵士乐队正在用小军鼓、班卓琴还有合成器演奏重新编曲的《带我飞向月球》,激情四溢。迷你巴士里没有人,马萨和其他客人已经进屋了。屋内攒动的人
影就像印尼木偶剧里的人偶。查尔斯肯定在哪儿挂了一盏水晶灯,因为地上散落着斑驳的光点。走进这座房子,就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为了建造这座岛上的世外桃源真的是不遗余力。这座房子确实像他描述的那样令人叹为观止。果然,门廊上方挂着一盏华丽的水晶灯,设计风格同样是现代而非复古的。灯下是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地板,墙上挂有达明安·赫斯特和班克西的画作。一条拱廊通向客厅,客厅的一侧是玻璃房顶的阳光房和餐厅,另一侧是通往厨房的拱门。而现在,可滑动的墙壁被收起,让这三个房间连成了一个更大的空间。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大到远处的人都因为透视变小了。
前方的落地窗也被打开了。室内的灯光洒向祖母绿色的草坪和精心打理的花田,一条石子路通向花园深处,路面上嵌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尽头是一座石头搭建的小屋,正面有两扇窗户。远处隐约传来了柔和的海浪声。
这不只是一座房子,简直就是一个电影片场。那些艺术品、硬木地板、厚厚的地毯、三角钢琴、意大利灯饰和家具——全都是用来营造氛围的。它衬托了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人格,或者至少是我了解的那部分人格。一条生活在小池塘里的金鳞。他想让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个无名小卒。这不
只是一个家,更是他给自己树起的一座丰碑。
我看向霍桑,他对周遭的景色无动于衷。但他从来都不表露情绪,所以就算他感到惊讶,我也不可能知道。
屋里有一百来人,其中一些西装革履,打着黑色领带。马克·贝拉米自诩是餐宴的“主持人”,正忙着招呼来客。他穿着全套传统主厨套装:白色的双排扣上衣,宽松的灰色裤装,还有红色头巾。唯独少了一顶厨师帽。
他看见了我们,于是走了过来。
“好嘛!”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托尼,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还有霍桑先生,今天是不是很忙?”没等我们回答,他就继续道:“希望你们都饿了,有什么想喝的吗?”他朝凯瑟琳招了招手,她端着一盘玻璃杯走了过来。她穿着黑色的长裙,搭配白色围裙,就像一位法国服务生。他们两个仿佛约好了要一起穿这样华丽的衣服。“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其实不太符合我的品位,但肯定花了他不少银子。这就是奥尔德尼岛上的凡尔赛宫。”
“凡尔赛宫”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直接从法国搬到了约克郡。
“希望老百姓们可别突然奋起,砍掉地主的脑袋!”他眨了眨眼说道。
马克接着去招待其他客人,我转而看向屋内。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站在钢琴边上,穿着T恤和白色长裤,搭配宽松的丝绸外套。他正在和一群人说话,他
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伊丽莎白·洛弗尔和丈夫锡德一起坐在沙发上,他正低声在她耳边描述其他客人的样貌,手里拿着一大杯像威士忌的饮料。我在找一个人,而且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身影。德瑞克·阿伯特站在厨房的入口处,拄着一根拐杖,正在和一位陌生女士谈话。她留着一头金色中略带红色的头发,画着厚厚的妆容,穿着昂贵的衣服。霍桑也看到了他。
“你知道他会来吗?”我问。
“不知道。”
“你要留下吗?”
霍桑耸了耸肩,说:“我为什么要走?”
确实,这幢房子很大,有足够空间让他们避开彼此。如果我们不穿过走廊的话,阿伯特甚至看不到我们。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车门撞上的声音,回头就看见安妮·克莱利和乔治·埃尔金从土灰绿色的大众车里走了出来。我站在原地等他们过来。埃尔金穿得很随意,格子衬衫搭配带补丁的外套,和白天一样。他似乎不太想来。
我对安妮露出了一个微笑,问:“你找到那件东西了吗?”
但是安妮没有看我,她愣在了原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正盯着德瑞克·阿伯特和那个女人。她看上去一脸震惊。
“安妮?”我问,“你还好吗?”
她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那个男的……!”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是谁?”
“德瑞克·阿伯特。”我说,“你认识他吗?”
“我
在哪儿……见过他。”
“可能是在监狱里吧。”我说。
我知道,这句话说得有点蠢。但安妮之前和我聊过监狱福利、狱中图书馆的事,而我又总觉得有点不甘心,想借题发挥一下。霍桑的事还是让我生气,我是想借机刺痛他,但他没有反应。
安妮的脸色却变得煞白。“天哪!”她惊呼,“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监狱见到过他。他在我的一个阅读小组里……肯定是这样!”她转向埃尔金:“他会在这里久留吗?万一他记得我,我又该说什么?”
“最好什么都别说。”埃尔金喃喃道,“反正这儿没人跟他说话,他会来这件事本身就挺让人惊讶的。”
“我不知道……”
凯瑟琳·哈里斯挽救了尴尬的场面。她从客厅匆匆来到我们面前,手里举着饮料托盘。“红酒,白葡萄酒,还是玫瑰红葡萄酒?”她语气欢快地问道,“那边的桌子上还有啤酒、柠檬水和气泡水。”
安妮和我各拿了一杯红酒,霍桑选了柠檬水。
“鸡肉沙嗲马上就好了。”凯瑟琳继续道,“但你们要记得留一点肚子给牛排和牛腰子派,这可是马克的拿手菜!”
她介绍完晚餐的菜品之后,阿伯特已经背对着我们,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阳光房。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现在这里有至少三个人不得不和他保持距离了。
即便如此,晚餐时光还是非常愉快的。虽然我之前犹豫不决,
但现在我很庆幸自己来了。乐队的三位男性成员穿着条纹西装外套,白色长裤,头上还戴着草帽,他们叫“海峡乐队”。摆在合成器前的宣传牌上说,每周四他们都会在潜水者酒馆演奏。天已经完全黑了,花园笼罩在一片夜色中,但小径的两旁有闪烁的光点,尽头的小屋窗口也透出柔和而昏黄的灯光。多亏了马克·贝拉米(还有出了钱的查尔斯·勒·梅苏里尔),晚餐非常丰盛。鸡肉沙嗲端上来后紧接着就是威尔士干酪烤面包片、鸡肉酥皮派、约克郡布丁、香肠卷和烤虾串,全都是经典的“热量炸弹”。烤虾甚至还配上了玛丽玫瑰酱。
我和几个客人聊起了天,其中包括朱迪斯和科林·马瑟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夫妇一起出现。很奇怪,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般配。她比他高几英寸,也更健壮一点。站在她旁边时,科林仿佛瑟缩得更厉害了。他手里拿着一杯清澈的饮料,紧张地环顾着房间。
“是金汤力吗?”我问他。
“巴黎水。”科林苦着脸说,“我是今晚的司机。”
“听说你们下午的座谈会反响很不错。”朱迪斯说。
“真遗憾你没能来。”
“是的,太遗憾了。希望科林和你说了,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我赶不过来。”
家里出了点事。她的措辞很谨慎,没有透露太多内容。在丈夫能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她就拉着他快速前往隔壁。
我再次看到了德瑞克·阿伯特。你几乎不可能完全避开他。此时他移动到了角落里的躺椅上,拐杖靠着扶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同时又看起来很危险。虽然大部分人都无视他,但他并不在乎。“我收到了邀请,所以我来了。”他似乎想要表达这样一种态度。如果他下午没在舞台上见过我,我可能会直接走上前去和他说两句话。但他知道我是谁,我又该怎么开口呢?“霍桑真的因为你涉嫌传播儿童色情制品就把你推下混凝土楼梯了吗?”听起来不像是个很好的开场白。
霍桑本人则完全没有靠近过阿伯特所在的方位。我看到他站在厨房里,正在和科林·马瑟森聊天。虽然是一起来的,但我们整晚都没说过几句话。可能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以往,在伦敦、肯特郡和约克郡,在乘出租车和火车的时候,在我们彼此的家里——我们都只谈案件。他是侦探,我是作者。对于霍桑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作为一个团队来到了奥尔德尼岛。我曾幻想过,也许我们会享受这次海岛之旅,但这小小的奢望也随着德瑞克·阿伯特的出现破灭了。我是不是不该生气?霍桑就是这样,他为人处世有一套自己的规则。他不在乎你是否同意他的观点,但如果你想说服他,一定会惹他不开心。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这
一点。
我正想上前去找他,就被查尔斯·勒·梅苏里尔拦下了。他站得离我太近了,我都能闻到他呼吸中的酒气。“你们下午的那个谈话挺不错。”他说。
“谢谢,我喜欢你的房子。”
“是啊,我请了一整个团队的设计师,但最后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创意。”他喝醉了,说话有点口不择言,语气也过于强硬。我发现,虽然给客人们准备了红酒或啤酒,他自己却举着一支水晶高脚杯,里面毫无疑问是香槟。他用拇指和食指圈住了杯沿。
“花园尽头的那个屋子是什么?”我问。
“那是德军留下的建筑,原本是个射击塔,但我买下这片地之后把它改成了一个避暑地……一个可以私下聚会的地方。”他奸笑了一下,“我管它叫风月楼。我觉得挺好,不是吗?从射击塔到风月楼。”
“你常住在这边吗?”
“天哪,当然不!我很少住在这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这个地方的吗?两千个醉鬼,死命抓着一块破石头。我要是在这儿住上几个月,肯定要疯了。我有自己的生意要做,转盘公司什么的。而且我喜欢到处走走。伦敦,法国南部,纽约……”
“你还打算在这边拉一条电缆。”我想起了埃尔金说的话。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是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了那些标语。”
BAN NAB,禁止拉电缆。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你瞧,
就像我说的吧?这岛上的人都活在十九世纪。你若真想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点改变,弄点便宜电力给大英帝国,再往他们口袋里多塞几张英镑,半数岛民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他还想继续,但马克·贝拉米端着一盘魔鬼蛋走了过来,他随即转身,大喊:“嘿!小猪扒!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偷走一个。”他拿走了半颗魔鬼蛋,扔到嘴里,“真不错,”他满嘴食物,但还是继续道:“不得不说,小猪扒你真的出息了。在第五台都有自己的节目了!”
“是ITV2。”马克说。
“也许你应该去《我是名人,救我出去!》当嘉宾,你肯定很擅长把那些肉虫和袋鼠睾丸做成美食。”
马克愤恨地瞪着他,我还以为他要反击,但他只是默默离开了。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在冒犯人的艺术上简直登峰造极,尤其是他喝醉了的时候。酒精加重了他的公学口音,仿佛每一句话里都夹杂着轻蔑。他帅气的外表——卷曲的灰发、贵族般的鼻子,也让他看起来更加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他真的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