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当警探最棒的部分是什么?”
霍桑花时间想了想。“这是个好问题,科林。”最终,他开口道,“我想,我的答案是‘逮捕罪犯的瞬间’,我总是很享受这部分工作。请原谅我的用语,但谋杀犯都是些该死的蠢货,脑子里塞满了屎。就连那些聪明的也没有自以为的那么聪明。我遇到过好多个凶手,觉得自己能赢我一招,但他们都会犯错。如果你要问我最喜欢警探工作的哪个环节,我一
定会说是抓住他们马脚、揭开面具、侦破案件的瞬间。”
“所以你并不是在保护市民、维护法律?”
“我想你可以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尤其考虑到你是一名律师,这对你来讲也许很重要。但这不是我的工作。当我被喊去现场的时候,并不需要保护什么人,因为需要保护的对象已经死了。至于法律,这就是法官和律师的工作了。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出庭做证,受不了他们整天吵来吵去。判个十年或二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我还在等待马瑟森的提问,但与此同时,我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我从来没听霍桑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谈论自己的时候。仔细想想,他刚才说得很对。几乎每本悬疑小说,结尾都停在罪犯被逮捕的瞬间,你很少看到他们被审判的过程。因为到那时他们就变得无趣了,就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但是你让世界变得更安全。”马瑟森坚持道。
“是吗?”霍桑眨了眨眼,“我之前也说过,等我到达现场时,凶案往往已经发生了。没有人获救。更多情况下,凶手已经达成了目的。继承了他想要的遗产,或者摆脱了烦人的妻子。而且他们也往往不会再动手继续杀人。”
“所以你的工作……只是程序的一部分。”
“当然可以这么说。没有执法机构就没有法律,我就是在为执法机
构工作。”
“但你很擅长做这个。”
霍桑点了点头:“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遇到过很多谋杀犯吗?”
“是的。”
“然后……?”马瑟森微笑着等待着更多,但霍桑没有回答,所以他继续道,“所有杀人犯都被抓到了吗?”
“我遇到的都被抓了。”
观众席传来一阵笑声。
“是什么让他们露了马脚?”
“什么都有可能。”马瑟森示意他讲下去,这次霍桑很配合,“他们面临的压力很大,冒的风险也很大,时刻掌控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某个细节,甚至是一点点表情的疏忽,都有可能让他们暴露。就像是打牌时拿到了一手皇家同花顺,能赢到一百万英镑,只有真正的专家才能隐藏自己的反应,而大部分凶手都不能。”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听到这句话之后点了点头。他是一家线上赌场——转盘公司的CEO,奥尔德尼岛的文学节就是这家公司赞助的。所以他很欣赏霍桑的这个比喻。他的朋友(或者工作伙伴)身体前倾,听得很认真,但好像并不享受这个过程。
我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但马瑟森还没结束对霍桑的提问。
“你将要出现在系列小说里,这会让你觉得担心吗?”他问。
“不会。”
“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提议。”
“对。”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提议?”
霍桑耸了耸肩:“我需要钱。”
台下响起
了更多笑声。如果这次活动算是为爱丁堡和海伊文学节做的排练,那么霍桑肯定没问题。他根本不需要我。
“安东尼是你的第一选择吗?”
“这么说吧,他是第一个答应我的人。”
我不甘示弱地笑了一下,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
终于,马瑟森转向了我,问道:“那么,你是如何被说服答应写《霍桑探案》的呢?”
我一直沉默地坐在边上旁观,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事实上,书名不叫《霍桑探案》,第一本的书名是《关键词是谋杀》。”
“原来如此。”听到他的回应我顿时了然,他还是更喜欢霍桑起的书名。
“我答应写是因为觉得会很有趣。”我说。
但是我的回答显然不够有趣,马瑟森又转回了霍桑那边,问:“你应该已经读过这本书了吧?”
“不,还没有,托尼还没给我看过。”
“你会紧张吗?被人写进小说里,而且作者还是写小说出身的。”
霍桑摇了摇头。“我觉得无所谓,只是一本书。”
“两本。”我补充道。
“人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知道真相就行。”
“最后,安东尼,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对你而言,描写霍桑先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回答前我不得不停下来想了想:“嗯,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我开始道。
这只是我的开场白,但马瑟森以为我已经回答结束,于是
插嘴道:“你之前答应过我们会朗读一些书中的片段。”
“是的……”稿件在我的iPad里,我点开了屏幕。
我斟酌了一下要选哪一段来读。显然,观众想听有霍桑出场的片段。但霍桑本人就在这里,我不想读带有批判意味的段落,也不想剧透太多。终于,我选了第 四 章的一段:霍桑检查犯罪现场。虽然我不得不省略一些带有主观色彩的句子,但大体上说,这段描写是正面的。读完之后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谢谢你,安东尼。”马瑟森示意工作人员打开观众席的灯光,“接下来是问答环节。我相信在场的观众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们都在回答提问。不过大部分问题都是提给霍桑的,而且基本都和我们即将出版的书无关。他讲了几个曾经参与破获的案件,包括那天在兰登书屋提到的卡斯顿街妓院案,还有我刚才读过片段的戴安娜·考珀谋杀案。我觉得心烦意乱。和我不同,他对案件的描述并未止步于现场勘查。我觉得下次座谈前必须提醒他,不要随便把凶手的名字说出来。
有三个人向我提问。一位前排的老妇人问了关于《战地神探》的问题。一个后排的小朋友想知道会不会有下一部“少年间谍亚历克斯”,如果有的话,会不会出现更酷的装备?还有一位金发碧眼、魅力非凡的女士针对学
校图书馆的重要性做了一番演讲,然后问我:你会如何拯救圣安妮的图书馆?我联系了一下上下文,猜她指的是圣安妮小学,而不是圣安妮小镇。我恰好做过这方面研究,于是便回答说:根据英国法律,监狱中必须设立图书馆,但学校没有相关规定。这是真事,在场的观众也对此表达了相应的愤慨。
然后就全是给霍桑的问题了。他相信司法体系吗?他支持死刑吗?他喜欢看侦探小说吗?他有没有看过《骇人命案事件簿》?(没有。)他的照片会出现在书封上吗?如果拍电视剧的话,哪位演员会出演他的角色?问题源源不断,直到马瑟森抬起一只手,说很抱歉,我们没有更多时间来回答问题了。
有一位举手的观众一直没被选中。他举了好几次手,试图引起马瑟森的注意。是那个坐在第三排,和勒·梅苏里尔一起来的人。在有人能阻止他之前,他忽然奋力站起来,大喊道:“我有一个问题。”
“实际上——”马瑟森试图打断他。
“霍桑警探没有告诉我们他离开警局的原因。如果他那么擅长这份工作,同事又都喜欢他,又为什么会把他踢出队伍呢?”
我看了看霍桑,又看了看观众。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还是一副放松自如的样子。但坐在他旁边的我却觉得无形中好像有一根紧绷的弹簧。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他
们认识彼此。
“你搞错了。”霍桑说,“我没有被踢出队伍,是我主动离开的。”
“所以,你不是在攻击了一个由你监管的无辜男性之后才被解雇,那条新闻是假的?”
“不是我。”霍桑温和地回答道,歪了歪头,说,“那个人也不无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观众们看看霍桑,又看看提问的人,充满了困惑与担忧。
“你是说,警察行为独立办公室没有进行过调查?你没有因严重不当行为被解雇?”
“当然没有。”
“哈哈,那是我弄错了。”他面带嘲讽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坐下了,已经清楚地表述了自己的观点。
然后座谈会就结束了。我们没有签售会,因为书还没出版。观众们鱼贯而出,科林·马瑟森凑过来说:“刚才真的太抱歉了,德瑞克·阿伯特是个十足的恶棍。他为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工作,给他提供投资建议。你看到他们一起走进来了吗?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几乎不会出现在公共场合,而且说实话,如果我提前知道他要来,可能会拒绝来这儿帮忙。他就住在这座岛上,简直是个畜生。”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我问。
“德瑞克·阿伯特。”
忽然间,我全都明白了。这就是霍桑愿意来奥尔德尼岛的原因——德瑞克·阿伯特!他就是那个从楼梯上跌下去的人。阿伯特涉嫌拍摄和传播儿童色情,当时霍桑正在押送他
去地下的审讯室。他住在这座岛上!霍桑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来寻仇的吗?他想再给阿伯特补一刀,好让他死透吗?那个混蛋!他觉得能瞒住我吗?
曾经有位警察和我说过那件改变了阿伯特人生的“意外事故”。虽然霍桑否认了此事,但我一直觉得他是有意为之的。我努力不要因此对他产生偏见。就算受害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要把滥用职权的警察塑造成英雄还是太难了。而且,如果我那么做了,我也会变成共犯。
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为了忘记这件事。所以当我们走出影院,走上大街时,我才会这么生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德瑞克·阿伯特住在这里?”科林·马瑟森离开后,我几乎立刻质问霍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在这座岛上?”
“我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件事,老兄。”霍桑不为所动,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当然有必要,你是我书里的主角。”
“但你不用把他写进书里。”
“什么?那你是想让我在书里撒谎吗?或者装作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我试着厘清思绪,“你为什么还想见到他?”
“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明明知道,你让他变成了一个瘸子!”
“他绊了一跤,摔了,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次又要对他做什么?把他推下悬崖吗?”
霍桑受够了,他走向远处。
“我简直
不敢相信你做了这样的事!”我喊道。
“派对上见。”他说。
他拐过街角,不见了身影。
第七章 瞭望阁
我在房间里待了一个小时左右才下楼去酒店大堂。我试图读一本赠书,讲的是当代希腊史,但我头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我读到了韦尼泽洛斯和民族分裂,却一个字也没看懂。派对晚上七点开始,但我想晚半个小时再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去。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过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起床、洗澡、换衣服,然后乘电梯下楼。
朱迪斯留下的手册上说“瞭望阁”是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住所。开车大概需要十分钟,但我打算走过去——无论霍桑是否同行。我真的不在乎。只要沿着海岸就能走到,我想看着晚霞洒在海面上,听听浪花拍打的声音。
我离开房间来到楼下,刚出电梯就听到了安妮·克莱利的声音,她似乎很沮丧。“你确定没人拿过来吗?”她背对着我,面向酒店前台,“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它对我很重要。”
“非常抱歉,克莱利女士。我们翻了失物招领处的柜子,但是没有找到。我明天可以帮你问问保洁人员。”
“它就在我屋子里,在床上。”
“他们肯定不会拿走的,我会问清楚。”
我走过去,她转身看到了我。“发生了什么?”我问。
“哦,没什么。我弄丢了一支签字笔,那支笔很好用,日本产的,樱花牌。是经纪人送我的。”
“你还记得上次看见它是什
么时候吗?”我问。
“我刚才还在说,我以为它在我房间里。”
“你锁上房门了吗?”
“门是自动上锁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我把笔落在学校了。我签了好多本书,但我明明记得把它放回包里了。”
我不由得同情她的经历,尤其是在发生了下午那件事之后。我本想问问她怎么看伊丽莎白·洛弗尔说的那些话。她这么理性的人,应该不会相信去世的儿子威廉会突然和一个灵媒说话。她肯定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但最后我什么都没有说,毕竟,我和她并不熟,也不想侵犯她的隐私。“你要去晚上的派对吗?”我问。
她穿着一件带银色亮片的黑色紧身上衣,搭配长裙。她点了点头,说:“其实我今晚不是很想去参加派对。但不去的话显得不太礼貌,而且待在房间里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嗯,我打算去派对看看。”
“我想走路过去,你要一起吗?”
“不用了,谢谢。我在等乔治·埃尔金,他说要开车载我去。”
然后霍桑出现了。他没有乘电梯,而是走楼梯下来。下楼后他径直朝我们走来。看他脸上的表情,你绝对猜不到我们之前刚刚吵了一架。“你还好吗,托尼?”他问。
“挺好的。”我说,“我打算走过去。”
“我和你一起吧。”
“我刚刚在和安妮聊天。”我说,“她的笔丢了,她觉得可能是有谁拿走了。
”
“银色笔尖的樱花牌笔?”
“你见到了?”安妮的眼睛亮了起来。
“没有,昨天你在前台签到的时候,我看见你用了。”
这真是典型的霍桑。他不是在炫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从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全都能记进那个无与伦比的大脑里,随时可供查阅。我甚至记不清自己午饭吃了什么,所以我从未赶在他之前破过一次案。
我们一起离开酒店。
我决定不再提起德瑞克·阿伯特和他住在岛上这件事,我不想破坏晚上的心情。相反,我保持沉默,走到布莱耶海滩时才开口问道:“你觉得她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