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给你介绍过我的妻子。”他说。
我一时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直到我转过身,看到了她。我刚到派对的时候,查尔斯的妻子正在和德瑞克·阿伯特说话。现在她则悄悄走到了我背后,面对着自己的丈夫,双手叉腰,愤怒地看着他。
“我
要去睡了。”她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累死了,查尔斯。”
“你这次花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等月底你就知道了。”
他还不想放她走,于是指了指我。“海伦,这位是安东尼,一位有名的作家。”
“你好。”我说,“听说你去了巴黎。”
“我今天下午刚回来的。”
“是直飞的航班吗?”
她看了我一眼。“我们有一架私人飞机。”她解释道。
当然,她很富有。一望便知。她的裙子一看就是高定时装。粉色的印花薄麻,串珠,还有羽毛——只覆盖了她身体很少的一部分,却需要花掉很多钱。她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圈瀑布般的钻石。她现在很累、很烦躁,但这仍无法掩盖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魅力。她草莓金色的头发、玛丽莲·梦露般的嘴唇,还有曼妙的身材都让她显得性感可人。
她和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之间的关系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对彼此说话时很随意,就算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也毫不遮掩。我敢说,当众吵架对他们来讲也是小菜一碟。但是毫无疑问,两人间有着某种温情。就像两个相识已久的人,早就摘下了客套的面具。你必须接受真实的他们,如果你不接受,那是你的问题。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我们正在办一场派对,亲爱的,你不能现在就去睡觉。”
“这是你的派对,查尔斯。没人认得
我,也没人在乎我。你一个人也没问题,记住上楼时别把我吵醒就行。”
“好吧,好吧。”他倾身靠向我,用手捂住了嘴,仿佛不想让她听到,“我们在一起十五年了,我真不知道没了她我该怎么办。看看她!那张脸值一千个筹码。”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然后挥了挥手,离开了。
他走之后,就只剩下了我和海伦。忽然间她放松了下来。“真抱歉,”她说,“查尔斯其实人挺好的,但他喝醉了之后真的很没劲。有的时候我都想亲手杀了他。”
“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问,“一千个筹码?”
她笑了起来:“他总是这么说。那个时候我还在转盘赌场给他打工。”见我还没听明白,她又补充道:“是赌场的筹码。”
“啊。”
“天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赞助一个文学节,他根本不读书。可能他觉得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吧。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告诉了她。
“你是一位作家吗?抱歉我没读过你的书,但其实我也没读过几本书。唉,对不起,我必须上楼了,今天真的太累了。很高兴见到你,晚安。”
她消失在了走廊深处,我看到她左转,可能是往楼梯的方向去了。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九点十分,我也该回去了。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肯定是在哪儿等着她离开。因为海伦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窜进了厨房。他注意到了穿着法式
女仆装的凯瑟琳·哈里斯——正站在厨房另一边,就着盘子吃最后一个奶酪泡芙。这座房子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少了,可能奥尔德尼岛上的人都不熬夜,所以我清楚地看到了厨房里发生的事。
在凯瑟琳刚要吃掉泡芙时,勒·梅苏里尔凑了过去,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带着扭曲的微笑站直了身子。就算听不到他的原话我也知道他说了什么,这几乎就是潜水者酒馆事件重演。女孩后退了几步远离他,被厨房的墙壁挡住了身体,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虽然我看不到她的反应,但勒·梅苏里尔似乎心情颇佳。他又喝了一口香槟,然后走向了客厅的另一伙客人。
这次我没有视而不见。我抛下疑虑,走向了那间前卫又时髦的厨房,台面闪闪发光,设备都是全新的。凯瑟琳站在水池边,把一个个杯子放进充满泡沫的水池中。旁边还有二三十个待清洗的杯子。“抱歉打扰你了,”我说,“你还好吗?”
她背对着我说:“我很好,谢谢。”
“我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
“什么都没发生。”她转过了身,我这才看到她眼中愤恨的泪光,“真的,谢谢你关心我,但真的没什么。”
“他不能随便做出那样的事。我知道这是他的房子,他的派对,但即便如此——”
“拜托了!什么都别说。”她听起来甚至有些害怕,“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个色老头儿,和其他人一样。”她又转过身,面对水池:“我必须把这些杯子洗干净,我们十点就要下班了。”
“你确定没事吗?”
“非常确定。”
“好吧,那么,很抱歉打扰了……”
走出厨房的时候,我心里很不好受。整整两个小时的酒足饭饱、纵情声色之后,派对散发着一股陈腐而餍足的气息。海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爵士乐版的《蓝色多瑙河》,他们也累坏了,乐曲的节奏愈发凌乱。到处都散落着吃了一半食物的盘子。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霍桑,但是阳光房和客厅里都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走向露台,他很有可能去外面抽烟了。
夜晚的空气十分凉爽,我能看到小径两旁的灯光,还有隐匿在阴影中的那栋小屋。勒·梅苏里尔管它叫什么来着?风月楼。外面也没有霍桑的影子,我四处查看,发现有个人独自坐在长木椅上,是伊丽莎白·洛弗尔。她离得有点远,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烟,这让我有点惊讶。虽然没人规定失明的灵媒不能抽烟,但我总觉得这和她展现出来的人设不符。她的丈夫不在身边,我很开心能这样默默走开,不引起她的注意。
霍桑抛下我先行离开了。忽然间,我很庆幸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回家了。我想念妻子,也没理由留在这里。我穿过一扇敞开的门回到厨房,又到了走廊。有一摞书堆在
桌子上,是马克·贝拉米的《可爱的美食》。封面上,他正举着一只不锈钢碗和一柄长勺,今天可以特价购入,二十英镑一本。
我拿起一本书,随手翻了翻,翻到了蓝带鸡排。我曾经在七十年代吃过一次,吃完就让我觉得恶心反胃。蓝带鸡排的做法是用鸡胸肉夹奶酪、黄油、奶油,再裹上面包糠油炸,简直就是一列直通心脏病的快车。我合上了菜谱,马萨·拉马尔从楼上下来。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惊讶,她似乎不想被人看到。
她走过来,我把手里的书递给她,说:“菜谱书。”
“什么?
“这是一本菜谱。”
“你会说法语?”
“会一点点。”
我的法语并没有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她试图把书放回我手里,但我还想聊几句。“你上午的演出很棒。”我说。
“谢谢。”
“我还见到了你的朋友。”
“什么?”
“金发,留小胡子,他当时也在机场。”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没有朋友。”
她忽然把书扔到了桌上,走进客厅。
真的该离开了。我走出门,爬进了第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我在车里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另外两个乘客来拼车,然后就出发了。不知不觉中,我也喝多了。我没醉,却能感觉到酒精带来的负罪感。十分钟后,我们回到了酒店。我拿起钥匙走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衣服,随手扔到了扶手椅上。我刷了牙,然后
上床睡觉。
再一睁眼,已经是早上了。我发现屋里还有别人,那个人把我叫醒了。我睁开眼,又合上。霍桑站在我床边,这怎么可能呢?他是怎么进来的?
“霍桑……”我嘟囔道。这太荒唐了。我没睡醒,没刮胡子,穿着短裤躺在被子里。
“托尼,老兄,快起来穿好衣服。”霍桑说,“有人被杀了。”


第八章 风月楼
“谁被杀了?”我问。
霍桑还没告诉我这个关键问题的答案,不如说,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你觉得还有可能是谁?”
确实。勒·梅苏里尔很有钱,而且很讨人嫌。他几乎嘲讽了每一个他遇到的人。而且此时此刻,我们乘坐的出租车正在前往瞭望阁,所以受害者只能是查尔斯或者他的妻子。
“是谁通知你的?”我问。
“科林·马瑟森。海伦·勒·梅苏里尔发现了尸体,给他打了电话,他在那边等我们过去。”
司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他转过头来说:“奥尔德尼从来没发生过谋杀案!”他听起来很兴奋,好像一直盼着身边能发生这样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霍桑问。
“特里。”
“好,特里。麻烦你开车的时候看着点路。”
“没问题,先生,您说了算。”他沉默了大概三十秒,然后再也忍不住了,“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吗?我知道有个派对,我还去了!可能是我开车把凶手送过去了呢!”
瞭望阁外面还停着几辆车,但是没有警车。前门敞开着,我们直接走进了那三个连通的房间——滑动隔板墙还没有组装起来。餐具都被清理了,但家具尚未摆至原位,整间屋子都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设计并建造房屋的主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一想及此就更让人觉得凄惨悲凉。科林和朱迪斯都在等我们,还有另一个
在派对上见过的人。经介绍后,我们得知他是奎利佩尔医生。
“谢谢你特地赶来,霍桑先生。”科林·马瑟森说。我从未见过有人这么手足无措,他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的妻子坐在一把扶手椅中,脸色和她颈上佩戴的珍珠一样白,手里攥着一团纸巾;但她并不像是哭过的样子,恰恰相反,她看起来很愤怒。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电话,你可能会觉得这样很冒昧,但这件事太不凑巧了。”科林说道,“谋杀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算好事,但我的意思是,岛上的两位警员都在休假,威尔金斯警长因为腰痛正在卧床休息。而且说实话,这件事可能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我们给根西岛打了电话,那边会派两位警官来增援。不过,我们可以先试着开始调查,趁热打铁。”
“你做得没错。”霍桑安抚道,然后转向了医生,“你检查过尸体了?”
“那场面太可怕了。”奎利佩尔医生说。他三十多岁,面颊瘦长,头顶的金发日渐稀薄,穿着一套老式西装,像个十足的绅士。他就像是那种会拿着烟斗抽烟,或者牵着狗去散步的人。当然,应该不是一边抽烟一边散步。
“死因是?”
“勒·梅苏里尔先生是被一把拆信刀捅死的。对了,我觉得那应该是他自己的刀。”
“你见过他用?”霍桑问。
“我不是他的私人医生,但也来过一两次。他在楼上有一间办公室,我见过那把刀放在他的书桌上。”他凑近了一些,为了不让朱迪斯·马瑟森听到,压低声音,“据我观察,他脖子前方有一处很深的伤口。刀可能穿透了椎骨体,直达脊髓。现场有很多血,所以颈动脉也可能被刺穿了。”
“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
“绝无可能,你可以亲自看看。”
霍桑点了点头:“我要去看看……”
“当然,我们得穿过花园。”奎利佩尔看了看我,这才意识到我也在场,“你一个人去吗,霍桑先生?”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着托尼一起。他总能帮上忙。”
“那我也一起去吧。”科林·马瑟森不情不愿地说道。
“好吧。”
我们四个走出阳光房来到花园。我还沉浸在霍桑刚才那句话带来的震惊中。我真的能帮上忙吗?我只能把他写进书里,而这正是他希望我去做的事。不知不觉间,我再次被卷入了案件。我和出版社签了三本书的合同,而这就是第三本。如果你正在阅读,肯定早就知道了。毕竟,如果我们只是到奥尔德尼岛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回家,我就不可能写这本书。
但是对我来讲,一切都在这个瞬间变了样。我在前文描述的一切都只能依靠回忆,因为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需要更多细节。但从这一刻开始,我必须仔细做好笔记。
这真的太奇怪了。我原本是想把霍桑拉进我的世界:书、演讲、文学节;然而现在,我却又一次被卷进了他的世界。
我们走上那条石子小径,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花园尽头的射击塔,看清它和主宅之间的关系。光听名字就知道,瞭望阁能看见海,从楼上看景色应该很美。花园位于房屋背面,一直到悬崖边上,下方不远处就是海滩。往前走,就能隐约从树丛间看到海。
阳光下,风月楼就像一个方形的水泥盒子,只有一间车库那么大。金属门像百叶窗一样打开,后面则是时髦的玻璃门。平坦的屋顶延伸出来,变成观景台,下方有三扇狭长的窗户,侧边连着一排水泥阶梯。小屋被灌木和花草围在中间,像是刻意要避开外面的现代社会。这里距离主宅很远,昨晚人声嘈杂,再加上乐队演奏的声音,如果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在这里遇袭,派对上的人很可能听不到他的惨叫。
小屋的金属门开着,玻璃门也是半敞开的。科林·马瑟森留在了原地,不想再回到罪案现场。霍桑和奎利佩尔医生先行进入,我犹豫了片刻,追了上去。
从射击塔到风月楼,这个转变让人有点反胃。这座建筑原本是为了击杀同盟海军而造的,但现在,眼前的水泥盒子却被改造成了土耳其后宫。墙壁被厚厚的丝绒帘幕遮住,地上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小巧的茶几四周围
着几张坐垫。后墙上的窗帘被拉开,露出了另一组金属门,和我们刚才见到的那组一样。如果这些门没有从内部被锁上的话,应该可以从对面的海滩爬上悬崖进来。
两侧墙壁各有一排长长的贵妃躺椅,上面放着深色软垫。天花板上挂着精美的吊灯,橙色的光穿过灯罩上小小的三角、圆形和半月形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对面立着一个同样充满异域风情的镜面酒柜,酒柜的一扇门开着,露出里面的玻璃杯和酒瓶。只要再摆几个水烟袋,来几个肚皮舞演员,这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土耳其风月场。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坐在一把木质高背椅上。不过,与其说那是一把椅子,倒不如说更像一个王座。木椅面向花园,背对着第二组金属门。我在书中和电视剧里描写过很多次死亡的场景,却从未体现过真实的死亡,呈现那种彻底的恐怖。首先你会闻到一种气味,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演出来的死人和真正的死人完全不同。当血液流尽,生命逝去,留下的尸体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人类。其中刀伤尤为骇人。我竟然靠写这种东西娱乐大众!有时候,我不得不反思自己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