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伊丽莎白面向观众
席,看着我们头上方几米的位置。她的头微微后仰,灯光打在那副墨镜上,反射到我们脸上。她的坐姿僵硬,肩膀像是被钉在了椅背上一样,双手扶着膝盖。她身着和之前一样的黑白衣服。我忽然想到,如果从侧面看的话,她应该会很像那幅名画——《艺术家的母亲》。
“来了很多人。”锡德小声对伊丽莎白说。他穿着一件运动夹克,白色衬衫配宽松的长裤。“观众看起来很友好……有一百来人,没有小孩。倾斜式座椅。一些观众站在后方。女性比男性多。”
“谢谢你,锡德。”然后她又对着观众大声说道,“虽然我很久以前就失去了视力,但我还是希望知道自己在哪里、和谁说话。我能感受‘气场’,判断人们是否友善,但有时很难辨别这种善意是来自‘镜子’的哪一面。女士们先生们,生与死的区别就是这样,它们是彼此的倒影,存在于同一面‘镜子’的两侧。”
开场白之后,她花了三十分钟左右讲述自己的经历和人生哲学,基本就是我在官网上读到的加长版。她出生在埃克塞特,家庭和睦,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接受了普通的教育,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她一直很喜欢书,希望能成为一名作家。在泽西度假时,她遇到了锡德,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从机场把她接到了酒店。
目前为止都还算正常。显然,这个故事她
已经讲过无数遍了。后来,她因糖尿病失去了视力,整个故事开始变得神秘有趣。这一关键性的事件发生在十二年前,她即将三十岁时。
“当然,我那时很愤怒。”她对观众说,“我很震惊,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但也正是在那时,我发现自己虽然无法看到镜子的‘这一面’——你们生活的世界——却渐渐察觉了‘另一面’的存在。我开始把这种新的视觉称作‘盲视’。虽然我看不到你们眼中的世界,但你们也看不到我眼中的世界。我可以十分确定地告诉你们,我眼中的世界美丽非凡。死亡并不存在,我们被家人朋友环绕,他们并不想伤害我们,相反,他们想要指引、守护我们。我从不叫他们‘鬼魂’,那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概念。我也不会叫他们‘灵魂’,这个词过于神圣,但他们并不是这样的。对我而言,他们就是镜中的倒影。我能通过‘盲视’看到他们的身影,我现在就在看着他们。”
于是,通往灵界的列车开始隆隆向前。我看了一眼霍桑,想知道他对此做何感想,但他没有任何情绪表露,只是安静礼貌地听着。伊丽莎白继续讲述“镜子另一面的世界”,然后忽然指向虚空。我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去,是一张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碟中碟5:神秘国度》。但她应该不是想让我们看那张海报。
“那里!”她说,
“我看到了一位女士,她叫玛丽,或者玛格丽特。她生活了七十年,然后跨越了镜面,前往彼端……”
我见过这种话术。她说“玛丽或者玛格丽特”就能把中奖概率提高一倍。把一百来人关进屋里,很有可能就有人认识一个去世的玛丽或者玛格丽特。如果这两个名字都不对,她还可以换成玛贝尔、米兰达,或者米莉安。
“她的头发是湿的。”伊丽莎白补充道。
我确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影院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伊丽莎白看向海报上的汤姆·克鲁斯,然后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是玛丽·加灵顿!”
“第四排的女士,五十来岁,戴眼镜。”许久没有讲话的锡德低声说道。
伊丽莎白的头转向观众席,问道:“玛丽·加灵顿是谁?”
那位观众回答道:“她住在镇上,大伙儿都认识她。她开过一家糖果铺,但是有天洗澡时忽然脚底打滑,撞到头淹死了。”
“她和丈夫……埃里克在一起。”
“不是埃里克,是埃内斯特!”一个坐在后排的男士喊道。
“她想和他团聚,现在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不过他们很想念你们,想念这座岛。”
“她最讨厌这地方了。”那位男士说。
“她嘴上这么说,但并不是真心的。而现在……”伊丽莎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忽然听到有什么人在她脑后说了一句话。“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年轻男性。他离开得
太早了,他叫……”她犹豫了一下,“威廉?”
我知道这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一直对魔术很感兴趣,看过哈里·胡迪尼的自传,他大半辈子都在揭露各种魔术手法。以前我还会在电视上看加拿大魔术师詹姆斯·兰迪的节目,他解释过这种骗术背后的原理。如果观众席没人认识因溺水或车祸而英年早逝的威廉,伊丽莎白就会随便编个故事然后继续下一个话题。观众愿意相信她,这份信任就是她手中的武器。她是怎么知道玛丽·加灵顿的呢?其实很简单,可能她只是在奥尔德尼岛的某篇日志里读到过,这种死亡事件肯定会有媒体报道。
她在等待观众里的某人做出反应,正当我以为她会把威廉的名字改成沃尔特或者韦恩的时候,她忽然惊讶地问了一句:“安妮在这里吗?”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影院里开始变得燥热不堪。这里没有空调,虽然后门是敞开的,但空气还是凝滞而沉重。我能感觉到一百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在这个昏暗的室内,台上失明的女性竟显得咄咄逼人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去看儿童剧,战战兢兢地坐在台下,生怕被演员选中上台去互动。我父亲走得早,现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祈祷他不会是下一个出现的“幽灵”。不过,他活着的时候就对我缺乏兴趣,死后大概也一样。
“安妮?”伊丽莎白盲目地“扫视”
着观众席。
锡德接了她的话茬:“你是说安妮·克莱利吗?”
“是的。”
“第二排,就在你左边一点。”
伊丽莎白面朝那边,说:“有一个叫威廉的人,他和你很亲近,是你的儿子吗?”
我看向三个座椅外的安妮,不由得心生同情。她脸色煞白,震惊不已。“请不要……”她不希望伊丽莎白继续说下去。
“威廉那时很苦恼,做了错误的决定。他离开的时候还很年轻,他知道你很悲伤,也知道是他的行为导致了你的悲痛,他希望你能原谅他,他是因为——”
“他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服药过量去世的。”安妮插嘴道,也许是希望能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她身边的观众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因为他们不得不目睹这样残忍的场面。
“是的……”伊丽莎白缓缓点头,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他是个瘾君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安妮哽咽道。之前一起吃晚餐时,她并没有提起过儿子,只说了女儿和她一起住在伦敦。虽然我们当时聊得很开心,但我总感觉她似乎很悲伤,仿佛有什么没能说出口的难言之隐。如今伤口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揭开,实在太过残酷了。
“不要难过,安妮。”台上的伊丽莎白说,“镜子的另一面没有悲伤,他已经都放下了。”
“也许吧。”安妮站了起来,“但他也抛下了我和家人,这份痛苦永远都不会消
失……至少对我们而言是这样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安妮做出了决定,她呼吸急促,穿过观众席,经过我和霍桑,一路走到后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影院。
“我知道,要接受我看到的真相很难。”经过刚才的插曲,伊丽莎白·洛弗尔不得不努力赢回观众的心,因为他们随时有可能反过来指责她。她用一只手抚上心口,说:“相信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但我也知道她能通过这次接触获得安慰。我们总说失去了死去的人,但其实他们从未离开。”
她继续这样讲了十几分钟,但现场并没有出现新的“访客”。朱迪斯走回台上,对伊丽莎白和锡德表达了感谢,然后提醒观众不要忘记签售会。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到对面去(当然,是马路对面),出口一时间拥挤不堪。与此同时,锡德扶妻子离开了舞台。朱迪斯在一旁等着带两人去乔治亚饭店,但他们在我们面前停下了。科林·马瑟森在我的一侧,霍桑在另一侧。
“讲得很棒。”我说。
伊丽莎白靠在锡德身上。“希望安妮没有太伤心。”她说,“我无法决定谁会来访。”
“她会没事的。”锡德说。
“这位是我的朋友,丹尼尔·霍桑,你们见过了吗?”我问。
我之所以会介绍他们认识,是因为我真的很好奇霍桑会说什么。
她向霍桑所在的方位伸出一只手,他握住她的手笑
了笑。
“很高兴见到你,霍桑先生。”
“我也是,洛弗尔女士。”
“你觉得我讲得怎么样?”
“令人印象深刻。”霍桑说,“你肯定累坏了。”
“是的,我真的很累。”她努力倚靠着锡德站直,“但我必须先走了,还要签书呢。”
“可不能让粉丝等太久。”霍桑是在挖苦她吗?我看不出来。
我们目送锡德和伊丽莎白离开影院,他一直用手扶着她的腰侧。
“她的上一本书卖了五十万册。”科林·马瑟森喃喃道,仿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电子版销量。”我提醒道。
霍桑看了我一眼。“对,但是她能拿到百分之七十的版税。”
我们的版税要少得多。之前我们讨论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但他竟然现在提起,这让我很沮丧。
忽然间,影院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和一些负责清理会场的志愿者。我看向舞台,问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知道她是个骗子,对吧?”
“当然知道。”霍桑点了点头,“我一开始就发现了。”他停顿了片刻:“但那些鬼魂可是货真价实的。”


第六章 第三排的男人
我和霍桑的问答会上来了八十多个人,虽然比不上鬼魂和镜子,但这个数字还是很可观。我随科林·马瑟森来到舞台中央,霍桑则在稍远的另一侧。我看了看观众席,注意到有几个人没来。首先是安妮·克莱利。昨天晚饭的时候她说一定会来,但经历了刚才的事,改变主意也无可厚非。马克·贝拉米和凯瑟琳·哈里斯在瞭望阁准备晚餐派对的高热量食品。最令人惊讶的是,哪里都不见朱迪斯·马瑟森的身影。我凑近科林,小声问他发生了什么。
“她说很抱歉不能来。”科林回答道,“下午家里出了点问题,她不得不留下来处理。”
“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不,不严重,只是很烦人……”
当然,到场的人也有不少。伊丽莎白·洛弗尔、她的丈夫锡德,还有乔治·埃尔金都坐在后排。马萨·拉马尔也到场了,只是没带上机场的那位神秘友人。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也没有食言,在临开始前最后一刻赶到,走向前排的预定席。
他不是独自一人。查尔斯说过会带一个工作伙伴来,也确实有一个人跟在他身后。那个人拄着拐杖,左腿明显受过很严重的伤,走路时完全不听使唤。他至少比勒·梅苏里尔年长十岁,穿着过于正式的西服,还打了领带。他在影院的人群中穿行,满头大汗,像一头气喘吁吁的公牛。他戴着一副金属框
架眼镜,面颊通红,黑色的头发像石油般流过他的头顶。他双目圆瞪,努力跟上梅苏里尔的步伐。他们的座位在第三排中间,像他这种身体情况,当然是安排在过道会更方便。我不禁想道,难道勒·梅苏里尔是故意选了中间的位置?他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朋友挣扎着挤过人群,跌倒在座位上。
灯光渐暗。
科林·马瑟森开口道:“女士们,先生们,今天很荣幸能请前警探丹尼尔·霍桑来到奥尔德尼岛。霍桑先生曾在伦敦苏格兰场工作多年,是一名备受尊敬的资深警探。离开警察局后,他成了一名顾问。”科林微笑了一下:“协助警方破案。如今,霍桑先生是一名私家侦探。虽然我们都在电视和书上听过这个职业,但我可以向各位保证,今天坐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大侦探波洛,我们要讲的也不是《骇人命案事件簿》,而是真正的凶杀案。这也是给奥尔德尼岛的一次特别优待,因为今天将是霍桑先生第一次公开介绍自己的工作内容。我有幸在谈话开始之前和霍桑先生简短地聊过几句,我敢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一定精彩绝伦。警方会请他解决最棘手的难案,而就我所知,他每次都能成功破案。其中不乏著名案件,比如几年前发生在里士满河畔的谋杀案,你们应该在报纸上看到过。”
《河畔谋杀案》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标题,我默默记
下,之后要问问霍桑当时发生了什么。
西装革履的霍桑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科林说完。除了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以外,他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他好像很惊讶有人会这样夸他。
然后马瑟森开始介绍我:“安东尼写过许多电视剧本,包括我刚刚提到的两部剧集。霍桑先生亲自选择请他来担任传记作者。虽然第一本书《霍桑探案》尚未出版,但我相信安东尼也有很多想要分享的内容,包括从虚构写作转向真实罪案面临的种种挑战。最后,希望我可以说服他为我们朗读一小节书中的片段。”
台下响起一阵礼貌的掌声。
科林·马瑟森转向霍桑:“那么,霍桑先生,我想先问你一些问题。你当了多久的警探?”
我本以为霍桑最多回答一两个音节,但他意外地放松自在。也许是因为他午饭时和马瑟森提前练习过了。“我是从级别最低的巡警开始做起的。”他说道,“现在你只要有两年工作经验,再加上大学学历,就能直接成为实习警员。但我那会儿不一样,所以我要从头开始往上爬。实习警员到警员,不久后我被破格提拔成警探,在伦敦警察局工作了十一年。”
“你介意我问一下你的年龄吗?”
“我三十九岁了。”
“你一直负责调查犯罪案件吗?”
“有几年我在儿童保护部门,但我还是更习惯搞刑侦。”
“你为什么会想成为一名警察?

霍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小时候看过一些书。《梅格雷探案集》和《布朗神父探案集》,觉得很有趣。”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听着两人的谈话,我的心情也愈发沮丧。我认识霍桑好几个月了,我和他一起工作,侦破了两桩谋杀案,甚至正在写第二本以他为主角的书。但就在他和科林·马瑟森谈话的这短短一分钟内,他已经说了太多我从未听过的事。比如,我并不知道他的年龄。我在书里写过他当了十年警探,不是十一年。霍桑为什么愿意在奥尔德尼岛的电影院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回答这些问题呢?他明明那么注重隐私。难道他是觉得,自己接受了邀请,就必须要好好表现吗?还是说,他只是心情好?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露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