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觉得那是幸运的象征,我比他更了解那张牌。
那是一张死亡之牌。


第五章 盲视
第二天早上,我和霍桑一起吃了早饭。不对,更正一下,是我吃了炒鸡蛋、培根、红茶和吐司,他则有些漠然地坐在对面看着我吃,一边喝咖啡一边抽烟。
如果一个人拒绝和你一起吃饭,你是很难和他成为朋友的。霍桑跟食物和人类都无法建立健康的关系。我去过他在黑衣修士桥附近的公寓:厨房一尘不染,冰箱空空如也。他平时就吃那种用微波炉加热的预制食品,装在塑料小盒里,打开后总是和包装图有天壤之别。他只请我喝过一种酒精饮料:朗姆酒加可乐。他自己喝的则是白水。
我们唯一一次坐下来吃饭是在约克郡里布尔德的一家车站旅馆,当时我们在调查理查德·普莱斯的死亡事件。普莱斯是一名富有的离婚律师,他的死牵扯出了一起多年前的矿洞探险案。那天晚上霍桑变得健谈了吗?其实并没有。我之所以记得那顿饭,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陌生人走进旅馆,认出了霍桑,还叫他“比利”。陌生人坚称他和霍桑在附近一个叫“里斯”的地方一起长大,霍桑否认了这一点。从结果来看,这顿饭并未加深我和霍桑的友谊,反倒增加了霍桑身上的谜团。
这顿早饭和昨晚跟安妮·克莱利的晚饭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吃呢。昨天晚上的气氛轻松又温馨,我点了一瓶红酒,但安妮说她
在服用抗生素,不能喝酒。结果那瓶酒基本都被我喝掉了。我们聊了许多,沃克图书、其他作家、奥尔德尼岛,还有到目前为止的文学节活动。安妮说,她和丈夫分开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没有离婚。她说,她最近过得很艰难——具体有多艰难,我很快就会发现。
我边吃边寻找她的身影,但她可能早就离开了。今天早上她在圣安妮小学有一场活动。不过,我倒是在露台看到了其他人。凯瑟琳·哈里斯独自坐在我们旁边的那桌,用勺子戳弄着一碗什锦麦片和酸奶。马克·贝拉米位于露台的另一端,远远地保持着距离,正在埋头读一份《每日邮报》。伊丽莎白·洛弗尔和丈夫刚刚吃完早餐,起身离开时对我们微微点头致意。她的活动是在今天下午。朱迪斯·马瑟森说,这场活动的票已经全部售罄。
他们离开后,我对霍桑说:“也许我们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排练一下流程。”
他看起来很惊讶:“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了!”终于,我等到了这个时机。这才是我熟悉的领域。“人们会问各种问题,你是这本书的主角,他们肯定会对你感兴趣。所以我们最好提前准备好答案,这样回答的时候就不会自相矛盾。”
“这又不是在演戏。”
“其实就是演戏。我们站在舞台上,下面也有观众。他们花钱买了票来看我们。”
他一脸怀疑,于是我继续道,“也许我们应该去找科林·马瑟森,他负责主持采访,可以告诉我们一个大概的方向。”
霍桑耸了耸肩:“只是提问和回答,老兄。而且应该只有六七个观众,你不用那么担心。”
就在这时,我看到马萨·拉马尔回到了酒店。她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束发带,塞着耳机——她去跑步了。我看着她走进酒店,然后想起了在机场看到的那一幕,于是告诉了霍桑。
“很奇怪,”我说,“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但你们离开后,她又去见了另一个人。”我描述了一下那个年轻男人。“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在机场遇到熟人是很常见的。”霍桑说。
“那可是南安普顿机场!而且她在说你的事,我听到她说了你的名字。”
“他们都对我感兴趣,你自己刚说的。”
果然,霍桑根本没有在认真听我讲话。但我还是继续说道:“还有另一件事,有人从机场的餐吧偷走了我放在桌子上的五英镑。”
“你觉得是马萨拿走的?”
“我说不好。”
“也有可能是服务生。”
“都有可能。”他看起来不太感兴趣,所以我提起了在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车上找到的那张黑桃A。
霍桑摇了摇头:“托尼,老兄,你把这些事拼凑在一起,就像是又在写一本书。但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遇害。所以这些都与我们无关。”
“你是这么想
的吗?”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放松一点。”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同时又很烦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我断然起身离开,留霍桑独自坐在露台上。走过旁边那桌时,我和凯瑟琳·哈里斯对上了目光。我朝她笑了笑,问:“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这里真的很美,我很开心能来帮忙。我们今天晚上要办一个大型派对,你去看过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房子了吗?”
“还没有。”
“那里真的很棒。”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气很暖和,我好想去岛上转转。但我白天要花时间做准备工作。”她看向另一端的桌子:“马克要给大家做一顿大餐。”
她似乎对昨天的那些插曲毫不在意。无论是和马克·贝拉米的争吵,还是在潜水者酒馆遇到的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也许是我想多了。她比我年轻很多,看问题的方式也与我不同。
奥尔德尼岛景色宜人。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花了一上午绕岛骑行。这座岛有一种错乱的年代感。一条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简·奥斯汀式的建筑,还有各种堡垒、营地、炮台和战壕……那些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去修建,却从未投入过使用的设施,都令人深深着迷。
我骑到了西边一座十九世纪的堡垒,克朗克堡,又从那里一路骑到了东部的山丘。丘陵上有一座粗犷主义的海军测距塔——欧典塔。路过加奈岩时我停了
下来,走到陡峭的悬崖边向下看去,汹涌的海水冲刷着岩壁。前方两块巨大的岩石从海底升起,数以千计的白色海鸟在岩石上停歇。加奈岩是塘鹅的繁殖栖息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忽然想到,这大概是我去过的最荒凉、最与世隔绝的地方之一。
昨天我是唯一错过乔治·埃尔金演讲的作者,今天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在下午一点前赶回了奥尔德尼电影院,听到了诗朗诵的最后二十分钟。电影院不大,从外面看就像一家商店或者一间律师事务所。走进去后只有大约十二排座椅,包裹在颇具年代感的红色绒布中。即便如此,马萨·拉马尔还是与周遭格格不入。影院里只有三十个听众,看起来都不太开心。
马萨的朗诵很糟糕。她甚至没能背下自己的诗,而是站在讲台后心不在焉地读稿子。好像她只想快点念完,快点结束。她用磕磕巴巴的英文介绍自己的诗,我怀疑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诗歌是用科舒瓦语写的,大家都听不懂。虽然她背后的屏幕上有英文翻译,却同样对理解毫无助益。我在后排坐下时,她正在朗诵一首有关圣女贞德的诗,我听着却只觉得像一堆随机的文字被组合在了一起。
朗诵结束后,影院里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让人有点尴尬。马萨微微笑了一下。“非常感谢。”她听起来也没什么热情,“
最后,我想用一首俳句收尾。这是我写给分手的男友的一首诗。它表达了我想对他说的话,而且很短,我可以念翻译的版本。”
她停顿了片刻,翻开面前的讲稿,然后开始朗读。
我看向光明,
却又被黑影追赶。
是你,还是我?
她低头鞠了一躬,我和大家一起鼓掌致意,心里却犯嘀咕。我肯定在哪儿读过这首诗,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在受邀来到奥尔德尼岛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马萨·拉马尔这个名字。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机场的那个金发男人。他站在人行道上,脱掉了皮夹克,穿着网球衫,身上和手臂的肌肉很结实,脖子上还戴了一条金链子。
我心血来潮地走上前去,说:“你好,你也是来参加文学节的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好像在机场见过你,你当时在和马萨说话。”
“抱歉,你认错人了。”他转身走开了。
从这短短的几句交谈中,我得知了两件事:第一,他绝对是法国人;第二,他不想被认出来。
我看着他消失在路口,然后过了马路。
主办方在影院对面的一家餐吧兼民宿——“乔治亚饭店”举行午餐会。我在那里找到了霍桑,他正在和一名陌生男子谈话。那人看起来四十来岁,干枯的黑发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中愁绪万千,像一个即将宣布噩耗的实习医生。
“这位就是科林·马瑟森。”霍桑告诉我。
我愣住了。早餐的时候我说要先见见科林·马瑟森,但当时霍桑对此毫无兴趣。“哦,你们见过面了!”我说。
“是的,我们刚才聊了一下流程……就是采访的流程。”他向我投来指责的目光,“你去哪儿了?”
“我去听了马萨·拉马尔的朗诵。”
“很遗憾,我决定不去听那场活动了。”马瑟森说道,像是抱歉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朱迪斯说过他是一名律师,但见到本人我还是很惊讶。他的语气很轻柔,不够果断。“我刚刚和霍桑先生过了一遍采访的问题。”他继续道,“对了,我们的票已经快要卖光了。”
“快要”卖光了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不知道。毕竟这个影院总共也只有九十来个座位。
“你可以和我再过一遍问题吗?不用很细致。”我不太确定地问道。
“时间可能不够了。”科林微笑道,“而且,我敢说,你这么专业,肯定不需要提前排练。”说完他看了看手表,好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想吃完午餐后去参加伊丽莎白·洛弗尔的活动。”他继续道,“朱迪斯帮我们抢到了座位,你应该听说了,她真的很有人气!你要一起来吗?”
我不想去,但如果霍桑要去的话……
“当然。”我说。
“好的,好的。我听她讲过书,简直棒极了。如果你相信那些东西的话……”
“你
相信吗?”
“我尽量保持眼界开阔。”
有人过来了。他穿过午餐会上聚集的人群,径直走向我们。是历史学家乔治·埃尔金,他看起来不太高兴。科林·马瑟森转过身,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听说了……”埃尔金说。
“乔治!你有没有看到——”
“电缆,听说你已经决定了路线。”
马瑟森没有反驳,那双忧愁的眼睛陷得更深了。“事实上,乔治,我们还没有公布这件事。”
“我知道你们还没有公布,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公布。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他面向我和霍桑,“朗基斯公地有五个万人坑。一千多个被纳粹残杀的灵魂,好不容易能获得片刻安宁,我祖父就是其中一个。想想看!他二十来岁的时候,被人强迫劳动,忍饥挨饿,直到死亡。但这些人……”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他们要挖开那整片区域,就为了几个子儿,完全不管别人会怎么想。”
“其实岛上有很多人支持NAB。”马瑟森说。
“但是有更多的人反对。”埃尔金怒气冲冲地站在原地,“都是因为那个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对不对?他才是NAB的幕后推手,你们都只是他的提线木偶。”
“不是这样的。”此时的马瑟森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忐忑不安,“而且,说实话,我们真的不应该在这里——”
埃尔金插嘴道:“
你知道以前的受害者是怎么给这座岛命名的吗?被诅咒的岩石。现在看来,还是一点都没变。”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马瑟森双手交叉,抱歉地耸了耸肩。“一提到电缆的事,他就会变得很激动。”他解释道,“让你们见笑了。乔治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是好意,但刚才那样真的很不得体。”
“他说得不对吗?”霍桑问道。刚才的谈话引起了他的兴趣。“勒·梅苏里尔是幕后推手吗?”
“不是的。”马瑟森的脸红了起来。“这个决定是我做的。或者说,是委员会决定的。勒·梅苏里尔先生是NAB项目的支持者,因为他相信这能促进岛屿的经济发展。我可以保证,他也是为了奥尔德尼岛,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看向人群,试图找到埃尔金,“他真的不应该那样谴责我。当然,他祖父死得很悲惨,都怪那些纳粹。但即便如此……!”
我们尴尬地吃完了剩下的三明治,走回影院。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队,但马瑟森带我们从侧门进去,坐到了前排的三个预定席上。影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站在过道和后方。台上银幕前有两把扶手椅,灯光渐暗,朱迪斯·马瑟森走上前来,被丈夫搀扶着前进的伊丽莎白·洛弗尔紧随其后。朱迪斯站在原地等两人入座。
“大家下午好。”朱迪斯开口道。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大
家安静下来。就像一位严厉又温柔的小学校长。“很开心能看到这么多人来参加这场特殊的活动。伊丽莎白·洛弗尔不需要我多做介绍,但如果你们上次没能来到现场的话,我必须要指出:坐在她身边的这位男士是她的丈夫锡德。虽然他并不会参与问答,但是他会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为伊丽莎白提供帮助。因为视力的缘故,伊丽莎白看不到你们,所以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成为你们与她之间的桥梁。伊丽莎白在谈及某些话题时可能会比较激动,所以需要他在身边,相信大家都能够理解。”她转向锡德,“也欢迎你回到奥尔德尼岛,锡德。”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两件事。如果意外发生火灾,请从出口有序离开。以及,伊丽莎白想提醒大家,谈话结束后,她会在马路对面的乔治亚饭店举办签售会,现场购书有九折优惠。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热烈欢迎伊丽莎白·洛弗尔!”
朱迪斯离开了舞台,台下掌声如雷。我看了看四周,果然,乔治·埃尔金没有来,马萨·拉马尔也不见踪影。(我到底是在哪儿读到的那首诗呢?还是想不起来。)马克·贝拉米和凯瑟琳应该正在瞭望阁的厨房里准备晚餐,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也没有出现。但是安妮·克莱利来了,就坐在不远处。她朝我们举起一只手,微笑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