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说,“但我刚下飞机,而且我们待会儿肯定还会再见的。”
我为什么要用“见”这个字?为什么每次我遇到盲人都这么笨拙?伊丽莎白似乎没注意到我的措辞。她丈夫继续消灭龙虾
,她喝着自己的汤,我对朱迪斯点点头,离开了露台。
朱迪斯和我一起回到了酒店大堂。其他作者都拿到了房门钥匙,只剩下我了。
“那我们下午四点半见。”她说,“然后去潜水者酒馆。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拿上房门钥匙和行李箱去了二楼。酒店房间被分成了好几类:白金、白银、超高级,诸如此类。取钥匙的时候,前台还给了我一张卡片,卡片上显示我住的是一间普通客房。房间很小,有两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两张布莱耶酒店的照片。窗外的景色是停车场,稍微有点令人失望;但这个房间还算舒适,再说了,我也只住两晚。
我打开行李箱,拿出笔记本电脑,但我实在太累了,根本无法工作。今天为了和霍桑在滑铁卢站集合,我起得很早。于是我躺在床上,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吵醒了。我睁开眼,慌忙站了起来,内心感到有点难为情,我竟然在大白天睡着了。很快我就意识到,被敲响的不是我的房门,而是隔壁房间。我听到了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很快,墙那边就响起了争执的声音。虽然隔着一堵墙,但两人都在大喊,所以我能听到完整的句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在这儿?”
“对不起,马克,我不知道。”
“但是你接受了邀请!”
“我问过你
了!你说过没问题的!”
是马克·贝拉米和他的助理凯瑟琳·哈里斯。他是那个敲门的人,所以隔壁应该是凯瑟琳的房间。马克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
“我他妈的不能住在这儿!”
“对不起……”她听起来快哭了。
“你全都搞砸了!”
我听到了很大的撞击声。他可能是踢了什么东西,或者把什么扔到了她身上。我不由得担心起她的安全,于是打开了房门。
开门的时候,我正好看见马克·贝拉米冲过走廊。他攥紧拳头,目视前方,根本没发现我。
他看起来仿佛想要杀人。
第四章 黑桃A
很遗憾,我错过了乔治·埃尔金讲述奥尔德尼岛被德军占领的开幕式。我应该去的,但我睡了整整两个小时,不得不花时间处理各种消息——电子邮件、短信、推特提醒、WhatsApp来信。晚上的聚会六点半开始,我正好那时下了楼。我问了前台霍桑的行踪,但他出去之后一直没回来。
我走出酒店时,太阳正缓缓落向地平线。在夕阳的余晖下,这座岛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窄窄的街道两旁是那不勒斯冰激凌色的联排房屋,彩色的旗帜成Z字形从街道这端挂到那端。远方,一片陡峭的山坡遮挡了视线,让人无法分辨现在到底是哪个世纪。附近没有人,商店已经关门了。我不禁想道,这里的人们晚上都做些什么呢?也许举办文学节对他们来说是不错的消遣。
我不用走很远,潜水者酒馆就在酒店旁边。事实上,它们甚至位于同一座建筑物内部。酒馆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双门轿跑车,车身洁白,车牌号是C LM16。它独自停在这里,上方盘旋着海鸥,看起来有点不太和谐,像是一不小心走错了广告片厂。
潜水者酒馆是个传统的酒吧。木头桌子、飞镖游戏、铃铛和酒瓶一应俱全。拱形天花板上挂着各种海军纹章,角落里放着一整套维多利亚式潜水服,甚至包括头盔和面罩。吧台上摆满了饮品——红葡萄
酒、白葡萄酒、橙汁和水——还有几碟小吃。酒馆里有三十来人,但是面积很小,所以显得很拥挤。
我一眼就看到了马克·贝拉米和他的助理凯瑟琳。他们站在一起,马克正在品尝一根鸡尾肠,凯瑟琳则在吃一小节芹菜。距离争执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怨气却仍未消散,他们还在回避彼此的视线。童书作家安妮·克莱利正在和朱迪斯·马瑟森聊天。她们旁边站着另一个男人,看起来有些学究气,秃顶,蓄着胡须,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他穿着一件胳膊肘上打了补丁的西装外套。他就是科林·马瑟森吗?他和朱迪斯看起来并不像夫妻。我试图寻找马萨·拉马尔,但是没有找到。机场那个穿黑皮衣的年轻人也不在。我还没和霍桑说过这件事,他肯定会笑话我的。
事实上,霍桑看到我走进了酒馆,于是过来迎接我。
“你去哪儿了?”我问他。
“出去走了走。”他的目光十分无辜,但也只有目光是无辜的,“你呢?”
“工作。”
“你工作太久了,应该多出来玩一玩。”
别看他现在这么说,之前他可一点都不想让我跟着。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能跟他会合。毕竟,至少在这座岛上,我们是一个团队。如果他不在,我会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我们走向安妮·克莱利和朱迪斯·马瑟森,朱迪斯把我们介绍给了她旁边的男士。
“这位是乔治·埃尔金。”她
说,然后又补充道,“真遗憾没在开幕式上看到你,乔治的演讲很精彩。”
“非常抱歉,”我说,“我们有工作要做……”
我帮霍桑捏造了缺席的借口,我以为他会感谢我,谁知道他惊讶地看了过来,说:“不,我去听了,托尼。演讲真的很有趣。”他转向埃尔金,“你提到你祖父被关进了西尔特的纳粹集中营。”
“是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
“一九四〇年时,祖父拒绝离开海峡群岛,但祖母逃到了英国,到了那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故事他讲过很多遍了,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他们觉得我祖父是个麻烦,所以把他关进了西尔特。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西尔特是劳改营还是集中营?”安妮问,“我总是分不清。”
“西尔特是党卫队管理的,他们的政策是‘劳动灭绝’,里面的人没有生还的可能。”
“所以,西尔特是一个集中营。”
埃尔金皱起了眉头。“可以说,整座岛都是一个巨大的集中营。这里死了四万余人,被埋葬在岛屿各处,不过主要集中在朗基斯公地附近。”
这真是一个轻松愉快又适合在文学节酒会时谈论的话题。正当我想要找机会退出谈话时,屋里忽然响起一阵大笑,然后一个声音高喊道:“老天爷!我简直不敢相信!是小猪扒!”
我们看向了那边。
说话的人是一名英俊
非凡的男人,浓密的灰发像波浪一般从高高的前额垂下。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公学口音,举手投足间也是一副贵族做派。他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鹰钩鼻,面颊干净,穿着昂贵的服装。你几乎不可能忽略他的山羊绒高领毛衣,阿玛尼外套,崭新的牛仔裤和乐福鞋,还有手腕上那块沉甸甸的劳力士手表。他黝黑的肤色恰似一名资深游艇爱好者,或者一位百万富翁。很可能他都是。他看起来四十来岁,身材修长、健美,而且对自己十分满意。
他走向马克·贝拉米,后者正张着嘴巴,震惊而懊恼地看着他。人群散开,仿佛要给他们让出空间。
“好嘛!查尔斯。”马克说。他仍然在用那句标志性的约克郡风味开场白,却完全丢掉了在机场时的自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在这儿?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先生就是马克口中的那个“他”。
“我在嘉宾列表上看到你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你可真是出息了!顺便一提,我超爱你的节目。仔细想想,你确实一直很喜欢用手去扒牛肉派,从十三岁开始就没变过!”这位新来的男士摊开双手,对周围的人群解释道,“小猪扒和我一起上的韦斯特兰公学。”
“你为什么喊他小猪扒?”安妮问。
“我们彼此都喊这种傻兮兮的外号。”马克赶在查尔斯进一步羞辱自己之前回答道。
“我们已经多久没见面
了……?”查尔斯努力回想道。
“二十五年。”
“你离开得太突然了!”
“是啊,人生总要向前……”
他们上过同一所学校,却不像是老朋友。我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紧绷的氛围。
“你结婚了吗?”查尔斯问。
“结了,又离了。”
好吧,至少这一点我猜对了。
“我从没想过你会变成电视名人!我印象中你一直都很安静,总是偷偷跑回宿舍!你的节目叫什么来着?”
“《可爱的美食》。”
“对,就是这个!”查尔斯大笑道,“我从来没看过,但海伦说很有意思。真高兴能见到你,小猪扒。我们得找时间好好叙叙旧。”他转而对人群说:“关于这家伙,我可有太多能讲的故事了!”
虽然他们只是在开玩笑,脸上也都挂着微笑,但我注意到查尔斯靠近时,马克·贝拉米露出了极度厌恶的神情。凯瑟琳·哈里斯一脸惊恐地看着两人。是她带贝拉米来到这里的,这都是她的错。
查尔斯走到我们面前,朱迪斯介绍他说:“这位是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先生。他住在岛上,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办这个文学节。”她说得很熟练,肯定是练习过的台词,但缺乏热情。她在和他保持距离。“梅苏里尔先生的公司为我们提供了赞助,我们十分感激。”
“我很高兴能回馈一些东西给这座小岛。”查尔斯练就了一种完全浮于表面的欢快,从他和马克·贝拉米的谈
话中就能窥得一二。虽然他句句恭维,但每个字都带了一把小刀。“一开始是父母带我来的,不对,应该说是把我和该死的保姆送到了这座岛上!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儿定居,但我还是希望你们明天晚上可以来我家坐坐。瞭望阁去年刚刚竣工,风景堪称一绝。这几天的天气也很不错。我们要开个大型派对,主厨就是马克!晚上七点到十点半,所有人都可以来!”
“海伦会去吗?”朱迪斯问道。她的语气让我觉得她好像不希望海伦去。
查尔斯的脸上闪过一丝烦躁。“她被困在巴黎了。她非得把所有的商店都买空不可!她说能赶上今晚的聚会,但我们可能得明天才能见到她了。”
酒会又持续了四十分钟,但早在结束之前,霍桑就趁机离开了。他没说过要提前走,但我猜他可能想在房间里吃点东西,然后去停车场抽烟。也许我晚点还能见到他。与此同时,安妮·克莱利邀请我共进晚餐,我也欣然应允,正好能借此机会弥补我在机场的糟糕表现。
离开之前,我看到了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他已经和整个酒馆里的人都打过招呼了,看起来心情颇佳。查尔斯不像是一名普通赞助商,更像是整个活动幕后的老板。虽然我之前就不太喜欢他,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瞠目结舌。你要记得,现在距离哈维·韦恩斯坦因“Me Too”运动被捕
入狱还有整整一年。但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总该保有最基本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该去触犯的底线。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就站在几英尺外,所以看得很清楚。
凯瑟琳·哈里斯在门边,努力和自己的老板保持距离。我之前说过,她很年轻,二十多岁,戴着一副过于厚重的眼镜,但我漏掉了一点:她其实很有魅力。她身材苗条,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和一头沙色及肩卷发。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走向门口时注意到了她,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他本可以绕过她,却直直地走上前去,擦肩而过的同时伸手抓住了她的臀部。她挣扎了一下,但在她能挣脱之前,他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凯瑟琳的脸忽然变得通红,眼中盛满怒火。
我就站在旁边,目睹了一场货真价实的性骚扰。我感觉很反胃,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我太紧张了。如果我发扬骑士精神冲上前去,很可能会让场面变得更糟。甚至可能会让凯瑟琳觉得我是在小看她,认为她无法照顾好自己。所以我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万幸,在我做出决定之前这一切就结束了。勒·梅苏里尔放开了她,她羞愤他瞪着他。他笑了笑,走开了。
我没能看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之前在酒会上见过的几个人走过来和我聊天,等我再看过去,凯瑟琳已经离开了。勒·梅苏里尔也消失在了门的
那端。我等了一会儿才出去,因为我真的不想和他说话,尤其是目睹了刚才那件事之后。
很不幸,他正站在街边等我。“所以,你给小孩写书,对不对?”
又来了。勒·梅苏里尔专属的讽刺艺术。
“其实,我也写成人书。”我说道。
“哦,对。你和那个侦探一起来的。”
“是的,他叫霍桑。”
“我一直很想谋杀我的妻子,也许他能给我一些建议。”他微笑道,“你们的座谈会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告诉他,我和霍桑的采访在明天下午四点。
“我倒是想去看看。”他说,“我不怎么看犯罪小说,但我很喜欢丹·布朗,他的书卖了好几百万册,你知道他吗?”他没等我回答:“但我手下有个小子很想去听听,我说了会跟他一起去。他特别期待霍桑警探的采访。”
他在玩同一套把戏,那套他拿来对付马克·贝拉米的把戏。我的书卖得当然不如丹·布朗多,他为什么要看我写的东西呢?那一刻,我眼前浮现了他和马克·贝拉米在韦斯特兰公学的样子,毫无疑问,他当时也是个十足的恶霸。
“你肯定还能买到票来看我们的。”我说。
“哦,当然,我问过了,票还剩好多呢。”
我们走下高街,在他的车边停下。当然,那辆定制了车牌的奔驰是他的座驾。但是勒·梅苏里尔打开车门时,我却注意到雨刷下压着什么东西。是一张扑克牌。他也看到了,于是把牌取出来,拿给我看。
“瞧瞧!”他叹道,“我可真是走运了。”
那是一张黑桃A。
他拿着扑克牌,坐进车里。车门轻轻地撞上,仪表盘的灯光亮了起来,驾驶座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
我看着他发动引擎,开车远去。忍不住想道:黑桃A可算不上什么好运的象征。恰恰相反,那张牌的黑桃里画着骷髅和一对交叉的骨头,我看得很清楚。
我很喜欢扑克牌,自己也收集了不少。我记得,黑桃A中间的那个黑桃象征着——甚至是源自——殡葬员使用的铁锹。美军在越战期间曾将它用作武器,把它留在杀死的士兵身上,为了恐吓幸存者。在伊朗,黑桃A是美军给萨达姆·侯赛因的通缉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