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我只是说,现代社会就流行这种‘健康餐’。我小时候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我们以前都管牛油果叫鳄梨,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吃!甚至还有个老头儿拿它蘸蛋奶糊!”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观察彼此的反应。马克喝完了啤酒,吃了一大半地中海拼盘,牛油果早已消灭殆尽。终于,凯瑟琳看了看手表。“还有四十分钟起飞,”她说,“我们应该去登机了。”
我拿出两张纸币说:“我来结账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音刚落就后悔了。我这么迫切地想融入这个小群体吗?账单是二十九英镑,我留下了三张十英镑钞票。因为没有零钱,我又放了五英镑纸币作为小费。
我们起身离开,马萨去了卫生间,其他人一起去安检处排队。南安普顿机场就是这点好,因为很小,所以要排的队伍也很短。
走到安检区时,我感觉口袋里好像丢了什么,这份怀疑很快就被印证了。我在餐厅拿出手机查看消息,肯定是落在桌子上了。最近我越来越丢三落四了。
“我马上回来。”我对霍桑说。
他还在和他最新的挚友安妮聊天,敷衍地点了点头。
走向餐桌时我听到有人在讲法语,语速飞快。于是我四处看了看,发现马萨就站在卫生间门口,和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年轻男子说话。她背对着我,不知道我在看她。那个男人二十来岁,有一头油乎乎的金发,脸颊瘦长,蓄了一层薄薄的胡须。当然,他们有可能是偶然碰到的熟人,但两人的语气和肢体语言都让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马萨似乎很烦躁,语速很快
。虽然我可能听错了,但她好像提到了霍桑的名字。
她看了看手表,快速走向安检区。年轻男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接着也去了那边。奇怪,他们好像不希望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
很快我就找回了手机。手机盖在了一张餐巾下面,我拿起它,准备离开,却忽然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服务员还没有清理桌面,脏盘子、杯子都在,还有我付的三十英镑。
但是那张五英镑的小费不见了。
第三章 BAN NAB
事实证明,马克·贝拉米说的那个给飞机上发条的笑话并非空穴来风。这架前往奥尔德尼岛的飞机简直是我坐过最小的飞机。它有两个螺旋桨,一片长长的机翼,像是用绳子绑上去的。不得不说,它让我想起了霍桑做的模型飞机。
和霍桑并肩坐在一排,各种意义上都让我觉得很不好受。霍桑喜欢和人保持距离。工作时,我们要么相对而坐,要么是我跟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位置。坐在他身侧让我莫名有些不安。
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停顿了一分钟,仿佛飞行员也在内心最后一次质问:这玩意儿真的能飞起来吗?终于,引擎轰鸣,我们系上安全带,冲向天空。飞机爬升,我们的心却沉向谷底。飞起来了!我们穿过云层,在天上飞了三十多分钟,螺旋桨的噪音杜绝了任何谈话的可能。下降时,奥尔德尼岛的景象在窗外呈现。我凑近窗户向下看,那座岛就像一块荒无人烟的巨岩,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海面上。盘旋下降时,我看到岛屿的一端立着一座黑白相间的灯塔,下方是破碎的浪花。霍桑一路上都在看书,此时他合上书本,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靠近他,问道:“你为什么愿意来?”我必须扯着嗓子大喊才能盖过飞机的引擎声。
“什么?”
“在伦敦时,你说你一直很想去奥尔德尼岛。”
他耸了耸肩:“这地方看
起来不错。”
我认识霍桑这么久,从来没见他大声喊过。他不只是镇定,如果我能像记录心跳一样用仪器录下他说的话,屏幕上肯定会显示一条死寂的直线。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抬高音量说话。
他在说谎。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但这个理由绝不是观光。
飞机降落了,我们跌跌撞撞地滑过一块灰色水泥。飞行员关闭引擎,我盯着螺旋桨缓缓停止转动,终于在快要停稳时看清了它的样子。舱门打开,我们从座位上起来,走了出去。航站楼就在正对面,看起来像是临时搭建的,又显得有些年久失修,仿佛荒废了三十多年。我们穿过一扇双开门,进入一个乱糟糟的小房间。这是机场的抵达大厅。空无一人的接待台后贴着一幅标语:始自一九六八年。可能从那时起这个地方就没变过了。
一名四十来岁、稳重又高雅的女性正站在称量机旁等我们。她穿着一件毛呢外套,戴着珍珠项链和纱巾,手举标牌,上面用放大的字体写着:奥尔德尼岛文学节。她应该就是朱迪斯·马瑟森了。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显得有点局促,但她很快就发现了我们,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她肯定花了很多时间梳妆打扮,尤其是发型,那头栗色的长卷发柔顺无比。她是一个很注重外表的人,至少今天的她会给人这种印象。
“大家好!”我们走过去时她招
呼道,“我是朱迪斯,欢迎来到奥尔德尼岛!希望你们路上都还顺利,飞机降落的时间也刚刚好。行李还要等一会儿才到,如果有人想去厕所的话可以趁现在,就在旁边。”
“从这里到酒店有多远?”安妮问。她好像有点气喘吁吁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飞机太紧张了。
“十分钟路程。”朱迪斯把每句话都说得很激动人心,“这座岛上去哪儿都不远,外面有辆小型巴士会带我们去酒店。你想喝杯水吗?行李很快就到了。”
“不用了,谢谢。”
我听到了发动机的低鸣,传送履带开始工作了,没过多久,行李箱就穿过橡胶帘被传送到银色的台面上。我注意到凯瑟琳·哈里斯取了自己的行李之后,还在挣扎着去拿她老板的两个箱子。于是我走过去问她:“我来帮你拿一个吧?”
“啊——谢谢你。”
我拿起一个箱子,胳膊差点被拽脱臼了。这箱子出乎意料地沉,居然也能上飞机。
“里面都是马克的新书。”凯瑟琳解释道,“回去时肯定就没这么沉了!”
马克·贝拉米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最好是这样!”他插嘴道。
我的行李箱也出来了,然后是霍桑的。我们都得以脱身,带着箱子前往停车场。停车场的一边是出租车和汽车租赁,另一边停着辆白色的小型巴士。巴士门上印着“奥尔德尼旅游”的字样。
朱迪斯一直尽心照料我们,帮大
家上车放好行李。终于,车子发动了。奥尔德尼岛长三英里,宽一点五英里。巴士行驶在笔直的车道上,我的第一印象是:太空旷了。附近没有建筑物,褪色的草坪被海风带走了绿意,铺向远方。大巴驶上一条同样荒凉的主路,交叉路口竖了一块木制的临时路标,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BAN NAB。这是什么意思?我甚至看不出这是什么语言。
巴士在路口左转,路过了一家农场,但除此之外,仍然没有其他建筑。一路下坡之后,我们看到了一座拿破仑风格的堡垒。那座堡垒方方正正,外表坚实无比。一排排烟囱从顶端竖起,高大的窗户整齐地挂在墙壁上,窗户之间的距离也完全相等。这座建筑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坪上,背靠波光粼粼的大海。凯瑟琳·哈里斯坐在我前面,拿起手机对着车窗拍了好几张照片。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一个废弃的油桶,那上面同样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刚才路标上的文字:BAN NAB。我想问问朱迪斯·马瑟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正在和安妮·克莱利聊天。
“你看见那个了吗?”我问霍桑。
“什么?”
“BAN NAB,是个回文字。”他没有反应,于是我补充道,“就是正着读和反着读都一样的词。”
“鹅能看见上帝吗(Do geese see God)?”
“什么
?”
霍桑摇了摇头,看向了别处。
道路向前蜿蜒;我们来到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港口。聚集在此的小商贩和工业区破坏了原本的景致,就连薯条店都被水泥围在中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当我们抵达岛屿另一端的布莱耶海滩酒店时,眼前的景象却焕然一新。这是一座传统的滨海酒店,会让人想起童年——漫长的夏日,还有圆筒冰激凌。整座酒店由几栋相连的建筑组成,一端是华丽的温室,另一端则是条长长的露台,面向沙滩。
巴士在酒店正门口停下,朱迪斯带我们走进门内,边走边说:“自由活动时间到今天下午四点半,第一场活动开始之前。大家可以先拿钥匙回房间休息。乔治·埃尔金会在教堂街做开幕演讲,主题是战争期间奥尔德尼岛市政厅被占领的历史。你们的床上有主办方准备的迎宾礼包,里面有岛屿地图和各类通讯号码。开幕式结束后,我们打算在潜水者酒馆小聚一下,喝点东西。晚餐则是在酒店。如果大家有什么疑问,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酒店大堂十分敞亮,摆放着不太成套却很舒适的家具。四处装饰着干花和浮木雕出的船只,几个书柜立在墙边,里面摆满了书。
“待会儿见,托尼。”霍桑走向前台。
“你打算干什么?”我问。
“放行李,然后出去逛逛。”
“需要我一起去吗?”
“不用了,老兄。
回头见。”
其他作者排在霍桑身后,等着拿自己的房门钥匙。我漫步到大堂中央,发现这里只有我和朱迪斯两人。我们有些犹豫地看着对方,终于,我率先开口道:“所以,这是你们第一次办文学节吗?”
“嗯。今年早些时候办了一次,但这是我们第一次办小说和诗歌类的文学节。”
“你一直住在奥尔德尼岛吗?”
“当然。这座岛很美,希望你能抽时间四处转转,绝对不要错过加奈岩,岛上还有一些很棒的步行路线。我们在勒罗彻有幢房子。”
“我们?”
“我和我丈夫,科林。还有三个孩子。不过有两个已经去上寄宿学校了。说起来,你明天就能见到科林,他答应了我会采访你和霍桑先生。”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活动介绍上面有写到。“我花了一些功夫说服他,”她继续道,“不然他会更想采访乔治·埃尔金。”
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所以我微笑着说:“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
“BAN NAB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似乎不太想回答。
“我之前在几个路标上看到了这个词……”我试图解释。
她用手指拨弄着珍珠项链,冲我露出了一个紧张的笑容。“真希望你没注意到,这件事挺让人难过的。奥尔德尼岛的社区本来很团结,但这件事让大家彻底分裂了。”
我等她说下去。她不太情愿地
继续道:“$NAB的意思是诺曼底(Normandy)-奥尔德尼(Alderney)-不列颠(Britain)。诺德电力公司想在英国和法国之间连一条电缆,穿过奥尔德尼岛。这其实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收益,比如更便宜的电力、无线网,还有每年六万英镑的补偿金。但总有人觉得这是个坏主意,所以在抗议。”
“为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这对我来说尤其困难,安东尼。”她解释道,“科林是NAB委员会的代表,负责这次谈判的相关决策,他正好处在整个事件的中心。他是一名律师,也是奥尔德尼岛的议会成员,所以大家很自然就选了他做代表。但这一下就让我们的处境变得很危险。”
“他支持拉电缆吗?”
“委员会有过一次投票,虽然不是全票通过,但最终的结果是同意开展NAB工程。”
“所以,人们有什么不满呢?”
“确实有一些问题。”朱迪斯·马瑟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像是怕被人听到一样,“大家对电缆具体会穿过哪里有一些争论。但归根结底,这里的人都不想改变。”她说话时,目光一直越过我,看向对面的阳台。忽然间,她变得笑容满面,说道:“看!洛弗尔女士和她丈夫正在晒太阳呢,我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吧?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显然,朱迪斯抓准时机转换了话题,趁我还没
反应过来,把我拉到了室外。
这条露台沿着酒店修建,对面的景色也十分宜人。翠绿的野草连着海湾的沙滩,远处的石丘上立着另一座古堡,准备迎击那永远不会到来的敌人。唯一的入侵者是天上飘浮的云朵,如舰队般遮蔽了背后的蓝天。
伊丽莎白·洛弗尔和她的丈夫坐在露台中间位置,刚刚吃完午餐。伊丽莎白背对着大海,对身后的美景漠不关心。她戴着一副圆圆的黑色墨镜,这副眼镜太过显眼,掩盖了她的其他面部特征,但也许本来就没什么可遮掩的。她看起来病恹恹的,面色苍白,脸颊凹陷,唇色发青,黑色的头发烫着细密的小卷。天气很暖和,她却穿着长袖连衣裙加开衫外套。她的丈夫穿着网球衫和宽松的棉质长裤。洛弗尔先生个头不高,体型圆润,还有点秃顶。他正在喝一杯红酒。洛弗尔夫人则点了一碗汤。他应该吃了龙虾,手边都是龙虾壳。
“嗨,伊丽莎白,你们午饭吃得怎么样?”朱迪斯找回了那种欢快的语气。
“很不错,谢谢。”伊丽莎白转向我们,有些尴尬地伸长了脖子。她说起话来很费劲,好像词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是安东尼,刚刚和其他作者一起来的。”
“深色头发,发型凌乱,有白发。犹太人,五十多岁。早上没剃胡子。穿短袖衬衫,亚麻布长裤……皱巴巴的。看起来不太愿意来这里。”
洛弗尔先生不带感情色彩地说出了这串对我本人的描述。他语速飞快,而且毫不客气。“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继续道,“莉兹希望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说话。”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不相信幽灵,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在我看来,任何一个自称专业灵媒的人,都是在消费和利用他人的悲痛。我曾经在一家昂贵的餐厅和某演员吃饭,据说他妻子能通灵。她坚称我已故三十年的母亲正站在我身后,还要帮她给我捎话。她说我母亲很开心,也希望我能开心。我盘中的鱼排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当然,我没有告诉她这些。相反,我问她:“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伊丽莎白说。
“我们从圣赫利尔飞来的。”她丈夫补充道,“在南安普顿机场和根西岛机场转机,花了大半天时间。坐船也不会快到哪儿去。”
“很高兴你们都平安抵达了。”朱迪斯说,“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