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毒吗?”霍桑问。
安妮没有说话。
“一般提起瘾君子,大家的第一印象都是吸毒的人。这也是你想让我们相信的:一个吸毒成瘾的人因为嗑药过量而去世。但也有其他事会让人上瘾。”
沉默
凝固在了空气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瞬间。
“比如赌博。”
安妮·克莱利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网络赌博害人不浅。”霍桑继续道,他似乎是真的在同情她,“这个国家有三十万人沉迷赌博,你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每年有五百人因此去世,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大学生,独居青年。那些大型网络赌博公司……他们当然知道那些鲜艳的颜色、私人定制的短信,还有免费试玩对年轻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你接到文学节的邀请,却发现赞助商是转盘公司,一定觉得荒唐透顶。我猜他们就是害死威廉的公司。”
房间里的氛围变了。就像电脑屏幕上一段被暂停的影像,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样,但我能感觉到迫近的暴风雨。
“他从没告诉过我。”安妮说,“威廉在家一直很开心,但我知道哪里不对。他变了,我以为是大学课业的压力太大了。他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又因为赌博,必须借钱才能付学费,这让他心急如焚。他死后,警察在他电脑上找到了证据。他花光了所有存款,用掉了所有信用额度,还变卖了不少东西。”直到刚才安妮都异常冷静,好像在讲述别人的过去,但现在她忽然哽咽了起来。“他卖掉了手表,那是他十八岁生日礼物。他还卖掉了刚上大学时买的笔记本电脑,还有自己的衣服。他变得越来越绝望,却停不
下来,不停转动轮盘,希望能让一切回归正轨。直到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他服用了过量的对乙酰氨基酚。这是他真正的死因。”
霍桑认为安妮·克莱利是杀人凶手,我也目睹了残忍的案发现场。但此刻我却只觉得她很可怜。“请节哀。”我说。
她瞪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人是我决定要杀的,我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也做好了准备。”她再次面向霍桑。
“两起谋杀案。”霍桑说,“你还杀了海伦·勒·梅苏里尔。”
“是的。”
安妮·克莱利甚至没想否认这一点。她静静地坐着,壁炉上的钟表嘀嗒作响,令人不胜其烦,我真的很想把那个可恶的东西关掉。
“我听说了德瑞克·阿伯特的事后,还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她说,“但如果你是来惩罚我的,那你来晚了。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不只是你,安妮。你不是一个人作案的。”
她动摇了:“不,我是。”
“你真的认为能骗过我吗?现在也是?没有帮助,你就无法把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绑在椅子上。就算你事先拿石头把他砸晕了也不行。你还需要有人说服海伦·勒·梅苏里尔进入那个山洞,走进你布置好的陷阱。一切都是有人精心计划的,但不是你。”
“我杀了那两个人,我会付出代价。”她看向他的目光越发绝望,“你还想要什么,霍桑先生?”
“在奥尔德尼的座谈会上,科林·马
瑟森问过我这个问题。”霍桑回答道,“我告诉他,我想要的是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但其实我想要的比真相更多。我想要你直面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因为此时此刻,你住在这栋漂亮的房子里,被各种美好的东西包围,但是你并不是一个好人,不是吗?你是一个杀人凶手。”
“你不觉得他罪有应得吗?查尔斯·勒·梅苏里尔毁了我的儿子,通过他人的痛苦盈利。不只是我儿子,还有其他成百上千的人!你去他们的网站上看一看就知道了。”
“我看过他们的网站,我知道你的意思。发生在你儿子身上的事让我很难过,真的。但是没人应该被杀死,安妮。即便你努力说服自己并非如此,你也无法否认这一事实。这是你犯下的错。”
寂静。钟表的嘀嗒声。然后……
“你为什么不请你女儿下楼呢?”
安妮僵住了:“她不在家。”
“她的车就停在外面。你回来后,我有个朋友一直在注意这边的情况。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你不能对我撒谎。”
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说:“妈妈。”
“不要——”安妮开口道。
“没事的,妈妈,他都知道了。”
凯瑟琳·哈里斯穿着牛仔裤,衬衫系在腰间。她走过来坐下,没戴那副厚重的眼镜,我忽然发现母女俩有多么相似。如此说来,我一开始就觉得安妮·克莱利长得很像一位
母亲,只是没能想到她是谁的母亲。
“你怎么发现的?”她问霍桑。
“发现你们是母女吗?嗯,首先是你妈妈的书。我其实真的很喜欢那个系列,我和儿子都很喜欢,怎么也读不厌。比利和凯蒂·闪光弹。”他看向安妮,“你告诉过托尼,这两个角色的名字取自你的两个孩子。显然,比利是威廉。那么凯蒂就是……”
“……凯瑟琳。”我说。
“哈里斯是你丈夫的名字,对不对?”
“是的。”凯瑟琳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可能她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
“还有很多线索——你们长得很像,眼睛都是灰色。你们显然在一起住了很久,走路的姿势很相似。早餐遇到凯瑟琳时,她描述夏天的气温时说:今天天气很暖和。还有安妮,你在问能不能出酒店散步的时候,用了一模一样的表达:预报说今天天气很暖和,我想出去走走。
“当然,还有其他细节。”霍桑还在对安妮说话,“马克·贝拉米说,那支笔是你借给凯瑟琳的。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如果那支笔对你很重要,又为什么要借给一个陌生人?还有最后一个线索:你们都是素食主义者。”
在酒店聊天的时候,安妮说过自己是素食主义者,但凯瑟琳好像没有说过。我回忆了一下,在南安普顿机场时,她点了一份奶酪沙拉。在潜水者酒馆时,她吃的是芹菜。她在酒店吃的早餐是
什锦麦片和酸奶。即便在瞭望阁,为客人提供了牛排和腰子派之后,她也只是在厨房里吃了一份奶酪泡芙。我从来没见到她吃鱼或者肉。
“凯瑟琳什么都没做!”安妮坚持道。
“我来说一下你们都做了什么。”霍桑冷冷地打断道,“我猜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安妮。大概去年年底,你收到了奥尔德尼岛文学节的邀请,发现赞助商是转盘公司。你当时一定很愤怒,但你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把这一切置之脑后。然后,你开始思考,也许你可以利用这次机会?也许你能惩罚那些害死你儿子的人。
“就在这时,凯瑟琳开始接近马克·贝拉米。她碰巧和他的助手是室友。室友刚刚收到了另一个节目的工作邀约,现在是最佳时机。凯瑟琳是素食主义者,不喜欢肉,但是她说服了贝拉米雇用她。他也很开心,因为她要求的薪资很低。成为贝拉米的助手后,她联系了朱迪斯,把马克也塞进了邀请名单。”霍桑第一次看向了凯瑟琳,“我说得对不对?”
“我联系了他的出版社。”凯瑟琳说,“他正好有一本新书,他们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于是,你们都来到了这座小岛。但是对于其他人而言,你们彼此素不相识。你计划好了所有的细节,甚至带上了胶带。顺便一提,牛津只有一家店能买到那种胶带,就在这条路上。考虑到你是个有名的作家
,店长肯定记得你。就算他忘记了,也能查到信用卡记录。”
“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安妮说。
“赌博。”霍桑有些悲伤地笑了一下,“从始至终,都是因为赌博。我很惊讶你没能发现这一点,托尼。你在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车窗上发现了什么?”
“一张扑克牌。”我说。
“是的。他死后,风月楼的地毯上还有另一个线索。”
“一枚硬币。”
“扑克牌和硬币。如果她们还想做得更显眼的话,不如直接留一个轮盘。所以,她们是这样计划的——”霍桑无视了安妮和凯瑟琳,对我说道,“她们来到奥尔德尼岛之后,要趁勒·梅苏里尔独处时绑住他,让他为威廉的死付出代价。结果勒·梅苏里尔自己送上了门。他看上了凯瑟琳,这下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是你要明白一件事,托尼,她们来奥尔德尼岛的时候只有一个目标: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然而后来目标发生了变化,我们当时都在场。我不想这么说,老兄,但是你说的话又在某种程度上干扰了事件的发展。”
我的心沉了下来。“我又说了什么?”
“我们三个——你、我、安妮——几乎同时到达了瞭望阁。安妮在走廊里愣住了,她看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人。”
我想起来了:“是德瑞克·阿伯特,他在和海伦·勒·梅苏里尔聊天。”
“没错。但她认出来的人不是德瑞克,而是海伦!海伦
并不经常和丈夫同时出现,他们各过各的。但是与此同时,她是‘那张值一千个筹码的脸’。她是个演员,为线上赌场工作。现在打开网页,你还能看见她。她是那个转轮盘的人,是那个煽动男孩们继续赌博的人。她性感迷人。威廉可能贴了她的海报,所以安妮一眼就认出了她,并为此震惊不已。”
“但是她说自己在监狱见过德瑞克!”
“不,老兄,这句话是你说的。她只是顺水推舟,这样就不用解释自己惊讶的原因了。于是她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监狱见到过他。’当然,后来她又不得不改口,说他并不在阅读小组里……万一我们去问他本人,被他断然否认就不好了。
“与此同时,凯瑟琳也发现了我们。她早些时候过来,已经见过了海伦。所以她才会端着饮料来聊食物的话题。她没时间警告安妮,海伦也在这里,所以不得不亲自来圆场,避免露馅。”
母女二人安静地听着。她们没有看向彼此,甚至没怎么呼吸。
“总之,一次谋杀在这个时刻变成了两次。”霍桑继续道,“我们再来看看那天晚上发生的其他事。
“晚上九点二十五分,安妮离开了派对。她假装和凯瑟琳聊天,定下了离开的时间,为了表明自己在案发前很久就不在了。接着,她又去和巴士司机汤姆·麦金利确认时间。她说自己急着赶回酒店,时间很紧
张。这怎么可能呢!酒店只有十分钟车程,她有足足三十五分钟。她只是想让他记住她,因为她知道我们会找他聊。”
“她说司机就站在门口。”我说。
“是的,但不是巴士门口。麦金利说他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她……所以肯定是瞭望阁的门口。这样她就不用上车了。当时很黑,看不清车上的乘客。所以她只要溜走,找个地方等着,然后再溜回房间里就可以了。如果有人看到了她,她可以说自己忘拿东西了。但派对上有一百多人,谁能注意到她藏在人群里呢?”
确实。我当时就在走廊里,埋头看马克·贝拉米的菜谱书。后来又和马萨·拉马尔说了几句话,并没有看到安妮。
“安妮·克莱利有两个能够证明她离开时间的证人。”霍桑继续道,“她从厨房门出去,沿着花园进入了风月楼。她知道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会去那里,因为他邀请了凯瑟琳,而凯瑟琳也同意了。”
“但是我问了她!”我说,“我去厨房的时候她还在哭。”
“她是在演戏,托尼。她肯定开心得不得了,勒·梅苏里尔直接走进了圈套。
“九点五十分,勒·梅苏里尔和德瑞克·阿伯特前往风月楼。这时两人还没吵架,正打算一起吸食可卡因。他们可能注意到了伊丽莎白·洛弗尔坐在花园里,但没人知道她是在装瞎。进入风月楼后,两人聊了会儿,德瑞克开始索要他勒索科林·马
瑟森应得的两万英镑。他不得不扮演坏蛋:相机在他手里,他随时可以把科林和海伦的事告诉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当然了,查尔斯、海伦和德瑞克其实是一伙的。
“总之,德瑞克想要他的两万英镑,却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的工资。勒·梅苏里尔开除了他,安妮躲在其中一张天鹅绒窗帘后,听到了对话的全过程。查尔斯为什么要在派对上和她聊起德瑞克呢?这一点也不像他。但这对安妮来讲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她告诉我们那两人在派对上吵架,其实是把晚上十点发生的事提前了。这样,她就可以把矛头指向一个有前科的罪犯,一个被岛上所有人厌弃的人。
“德瑞克离开风月楼时,查尔斯还没有死。也正是这时,海伦看向了卧室窗外。在她看来,德瑞克是最后一个见过查尔斯的人,所以他肯定是凶手。于是她给德瑞克发了短信,这条短信最后要了她的命。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独自在风月楼里,吸食了可卡因,神志不清地等着他的新女友。但是在凯瑟琳出现的瞬间,安妮就从窗帘后出来,用她从花园捡来的石头或砖块猛击他的后脑。两位女士把他拖到椅子上,用胶带绑起来。但是留了一只右手。”
“为什么?”我忍不住想问,“为什么要留一只手?”
“我说过了,老兄。都是因为赌博。她们要以其人之
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想看!他被困在椅子上,脑后遭到了攻击。他很痛苦,而且很害怕,更糟糕的是面前还有两个疯女人,其中一人还从他书房拿了一把拆信刀。凯瑟琳到得早,白天任何时候都能去书房拿刀。她们想让他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于是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像威廉·克莱利。她们要让他赌自己的性命。”
忽然间,我明白了:“掷硬币。”
“马萨的钱包放在走廊,她们从里面拿了一枚硬币。硬币的一面是树,另一面是欧洲地图,所以算不上是正面和反面。但是用外国硬币更不容易暴露身份,所以她们把硬币擦干净,没有留下指纹。”他此时终于转向了安妮,“我说得对吗?”
“我想让他知道那种感觉……用命来赌博的感觉。”安妮说,“我给他留了一只手,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掷硬币。我让他猜是哪一面,告诉他,如果他猜对了,我就会放他走。”
“你会放他走吗?”
“当然不会。但是这不重要,他做不到。”
一幅可怕的景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在风月楼,被绑在椅子上。因为刚刚的击打,头还昏昏沉沉、疼痛难耐。凯瑟琳用拆信刀指着他的喉咙,安妮把那枚两欧元硬币放在他的拇指上,逼迫他掷出硬币,做出选择。她们对他喊:“正面还是反面?正面还是反面?”他吓坏了,最后还是听从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