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也没有阿伯特的踪迹。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一个通往阁楼的门板,但霍桑并不打算上去搜查。确实,阿伯特不太可能藏在上面等我们离开。他真的逃跑了吗?他会不会只是去圣安妮小镇购物了?
我们下楼回到走廊,霍桑直接走向中间的六边形桌子。这时我才发现,花瓶边竖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加奈岩的风景照,照片里是凸起的海蚀柱和险恶的悬崖。加奈岩位于小岛的西边,我第一天抵达的时候去看过。这张照片有什么意义吗?我忽然想到了书桌上的那些明信片,还有旁边的圆珠笔。
霍桑把明信片翻过来,后面有一条手写的留言:
我不能回到监狱,绝对不能。绝对。
他把明信片拿给托罗德,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知道,是伊塔斯岩
。”
“我们应该去一趟。”
我们坐进托罗德的车,怀特洛克开车带我们穿过岛屿,爬上托吉斯丘陵。一条小径从主路上分出来,穿过一片片淡色的野草,伸向一条狭长的跑道。那里就是机场。我们又路过了一座炮台遗迹,灰色的六边形水泥躺在地上,就像一枚放大的硬币。远处的丘陵上还有两座类似的遗迹。抬头望去,一团团耀眼的白色羽毛在空中盘旋,几十只塘鹅唱起了寂寥而诡异的歌声。
下车之前我们就发现了不对劲。草坪边缘聚集了一群人,看向大海。他们可能是观鸟爱好者,但他们的身体语言、站立的姿态都在警告我们,他们此刻看的并不是鸟。我们走了过去。
两块巨大的岩石从蔚蓝的海面凸起,这是一万两千只塘鹅的栖息地。岩石的一侧向下倾斜,平缓地触到水面。但是在海的这边,奥尔德尼岛的陆地戛然而止,就像是一张被撕开的地图,锯齿状的悬崖垂直向下。
“他在下面。”有人说道,邀请我们一同见证这场死亡的奇观。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难以忘怀。
德瑞克·阿伯特离得太远了,无法辨认。但还能是谁呢?他躺在石滩上,四肢扭曲,就像三流探案剧里圈出受害人的轮廓线。他一动不动,任由海水拍打自己的身体。他们要怎么打捞他的尸体?必须派出一艘船,不然根本无法接近那个地方,也没法把他带上
来。
我身边的人穿着一件防寒衣,脖子上挂着一副沉重的望远镜。“你看到是怎么回事了吗?”我问。
“他跳下去了。”那个人说。
我转开头。在这座岛上,我已经目睹了太多死亡。霍桑站在我身后,神情淡漠。我看向他,说:“是你干的。”
“我什么都没做。”霍桑说。
但我知道他在说谎。有人对阿伯特说了警察要去抓他。我昨天晚上看到霍桑离开了酒店,却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现在我知道了。


第二十三章 不要停止阅读
两天后,我回到了伦敦。
我要去见我的经纪人希尔达·斯塔克。她的公司在苏荷区的希腊街,夹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和酒吧中间。那是一栋细长的建筑物,她的办公室在四楼。楼里没有电梯,台阶踩上去吱嘎作响,似乎并不欢迎我的到来。比起写书的作家,希尔达·斯塔克更喜欢书本身。和她共事的三年中,我去她办公室的次数屈指可数。
走廊上有一层灰尘,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向狭窄的前台。落地书架上摆满了书,显得更加逼仄。旁边有一扇小窗,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却被房间吞没了。我向前台报了姓名,说我和希尔达有约。
“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他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是她的签约作者。”
“哦。”
十分钟后,我终于挤进了希尔达的办公室。这栋楼太小了,所有的家具都挤在一起。她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记号笔,正在手稿上圈圈画画。我不禁想道,她收到我的稿子后也是这么做的吗?
“他们给你倒咖啡了吗?”她问。
“没有。”我说,“前台都不知道你是我的经纪人。”
她并不在意。“他刚来没多久。”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
她抬头看向我,一脸茫然:“挺好的,怎么了?”
七周前见到她时,霍桑说她在担心检测结果,要赶去看医生。他说错了吗?但如果我直接问她,就会显得很没礼
貌。“因为上次见面时,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自然一点。
“没有啊,我很好。奥尔德尼岛怎么样?”
显然,她想换个话题。我只能希望她遇到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迅速和她讲了一遍文学节上发生的两起谋杀案。“这个系列的第三本我没法写了。”我总结道。
“为什么?”
“我刚刚和你说了。德瑞克·阿伯特就是凶手,为了不进监狱,他选择了自杀。”
“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结尾很无聊。他是头号嫌疑人,没有什么惊喜。而且他是个讨厌的人,谁会在乎他的结局?更糟糕的是,这个案子甚至不是霍桑破的。我是说,虽然他得出了结论,但大部分线索都是直接喂到他嘴边的。”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也许可以去和兰登书屋聊一聊,没准儿我能写点别的题材。”
她叹了一口气:“我警告过你不要写这个系列。我一直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这又不是我提议的!”
“现在你骑虎难下了。兰登书屋的人都很喜欢霍桑,格雷厄姆还发信息说他对霍桑印象深刻。如果你不想写第三本书,他们会直接换个作者来写。”
“他们不能这么做的吧?这样合法吗?”
“霍桑并不是你的所有物,不如说,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努力消化她刚才说的
内容。
“再说了,现在开始担心第三本书也太早了。”最终,她继续道,“你还没写完第二本呢。顺便问一下,你想好书名了吗?”
“是的,第二本叫《关键词又是谋杀》。”她没有反应,于是我继续道,“毕竟这是《关键词是谋杀》的续作。”
她点了点头,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本书一听就是续作,人们会觉得必须先读完第一本。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再想一个标题。”
“但是我喜欢。”我抗议道。
“我不喜欢。”
几分钟后,我回到了大街上。这次会面并不愉快。比起我本人,出版社更喜欢我书里的主人公。第二本书的书名没有通过。希尔达也不会帮我解决第三本的问题。
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屏幕,是霍桑打来的。
“喂?”
“托尼,你在市内吗?”
“我在。”
“你要跟我一起去趟牛津吗?我打算把那根笔还给安妮·克莱利,她邀请我共进午餐。”
“她也邀请我了?”
“没有,但是她喜欢你。她会愿意见到你的。”
“你什么时候出发?”
“十一点十五分有一趟火车。”
现在是十点十五分,真是典型的霍桑。全世界都要围着他转,尤其是我。我必须随叫随到,但反过来则绝无可能。我很想告诉他:不行,我很忙。但这样做有意义吗?我现在二十分钟就能赶到帕丁顿车站,而且我很闲。
“车上见。”我说。
霍桑在站台上等
我,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还在读《小小陌生人》,就是他带去南安普顿机场的那本书。我发现他读书没什么进展,但他应该不是读得慢,只是读得很仔细。他用心去读每个句子、每个段落,这样读书俱乐部聚会时他就能做好万全的准备。
出租车带我们穿过牛津,前往安妮的家。这时我才问道:“你告诉安妮我要去了吗?”
“还没有,但她肯定不会介意的。”
“但她如果要做午饭——”
“你可以吃我的那份!”
安妮·克莱利的家建在一片蜿蜒的高台上,周围是静谧的树丛,和我想象中她会住的房子一模一样。这是栋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红色外墙,网格吊窗,厨房和餐厅在地下,还有一条通往前门的阶梯。屋里一定有条纹木地板、裸露的飞檐,还有高高的天花板。牛津有一种魔力,吸引无数作家前来定居,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的作品。想想托尔金、C.S.刘易斯、艾丽斯·默多克,还有最近的菲利普·普尔曼。你很难想象他们居住在其他地方。
安妮很惊讶,但似乎很开心能见到我。她领我们走进一间舒适的门厅,我发现她收集威基伍德的骨瓷摆件:芭蕾舞女,挤牛奶的女孩,还有小波比。她把这些放在书架上展示,上面还有书本、照片、一沓信件、香薰蜡烛和一台装饰用的座钟。房屋的设计很简单,却给人一种琳
琅满目之感。安妮在这里怡然自得,她是那种从不为难自己的女人,喜欢穿舒适而非昂贵的衣服。也许她成年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在桌边坐下后,霍桑拿出了那支马克·贝拉米交给他的樱花牌笔。安妮愉快地接过笔说:“太好了,居然找回来了。虽然我还有其他的笔,但这支真的很好用,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保密。”霍桑说。
“是有人拿走了吗?”
“这么说吧,我说服那个人把笔还回来了。”
“太感谢你了,霍桑先生。”她把笔放在桌面上,“听说你解决了奥尔德尼岛的案件。”
“你知道德瑞克·阿伯特的事了?”我问。
“听说他自杀了。”她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不该同情他的,但还是忍不住。如果他杀了两个人,当然应该受到惩罚。我只是觉得,自杀并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在奥尔德尼岛上,你有和他说过话吗?”霍桑问。
“没有。我在派对上看到了他,但是没有和他说话。”安妮忽然拍了拍手,“哎呀!真抱歉,我忘记给你们倒茶或者咖啡了。你们想喝什么?雪莉酒也可以。我还做了尼斯沙拉,分量足够三个人吃……”
“不用了,谢谢。”霍桑微笑道,“你知道吗?仔细一想,在瞭望阁那晚,有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停顿了片刻,安妮礼貌地等着他继续。“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和你聊起了德瑞克·
阿伯特,说他们吵了一架,他想开除阿伯特。确实,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阿伯特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
“有什么问题吗?”安妮问。
“你是九点二十五分离开的派对。我们知道准确的时间,因为你问了门口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唉,瞧我这脑子,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按照你的说法,他们是在去风月楼之前吵了一架。但问题就在这里:你离开后半个小时,九点五十分,伊丽莎白·洛弗尔看见他们穿过了花园。她说那两人‘并不像关系不好的样子。’他们进了风月楼之后,甚至还一起吸食了可卡因。阿伯特否认了这一点,但我们在勒·梅苏里尔的口袋里找到了两根纸吸管。所以除非他一边鼻孔插了一根,不然肯定是两人都吸了。”霍桑看起来真的很困惑,“这不像是两个刚刚吵了一架的人会做的事。”
安妮没有说话,但是她能看出来霍桑在等待她的答复。“我只是在转告你他对我说过的事。”她说,“德瑞克·阿伯特想要钱,但是查尔斯·勒·梅苏里尔不愿付款。我猜这就是他动手的原因。”
“钱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动机。”霍桑承认道,“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去风月楼的时候看起来那么亲密?”
“你刚才是说,伊丽莎白·洛弗尔看见了他们?”安妮刚刚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哦,是的。她只
是装作看不见。”
“但是,这也太恶毒了……”
“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恶毒的事,安妮。”霍桑同意道,“洛弗尔还不是最恶毒的人。”
我们三人陷入了沉默。安妮拿起她的笔,欢快地说:“谢谢你特地把它送回来,咱们现在去厨房吃饭吧?”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霍桑说。
“唉,霍桑先生……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我只是喜欢把事情梳理清楚,而且,如果托尼要写这次的案件,他也需要知道事情的全貌。我想问的是——那个门口的女孩。”
“我都不认识她。”
“你向她问了时间。”
“是的。”安妮有点生气了。
“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接一通重要的电话。”
“我知道。你必须在十点前赶回酒店。但是这说不通。如果你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回家,应该会先问时间,再往回赶。但你当时已经准备离开了,没必要再去问时间吧?如果你不知道是几点,就不会提前做好离开的准备。”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霍桑先生。我的经纪人在洛杉矶,她说过会打电话过来……”
“但是她没打过来。”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看了手表,又在门口确认了一下时间。我还问了巴士司机什么时候发车。”
“就仿佛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几点离开的。”
“在你看来也许是这样,但我当时不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霍桑想干什
么。安妮也越来越不自在,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你想说,是我杀了勒·梅苏里尔先生吗?”她说,“但是这太荒谬了,我上周五才见到他。”
“你说得没错,安妮。你没有任何理由杀害查尔斯·勒·梅苏里尔。”
“是的。”
壁炉台上有一个难看的钟,时钟的分针走到十二,发出了“叮”的一声。黄铜和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天使一只手擎着长矛,另一只手扶着底座,每逢整点都会发出响声,吸引人们的注意。现在是下午一点。
“不过,也许你确实有一个动机——你儿子死了。”霍桑停顿了一下,“伊丽莎白·洛弗尔在影院提到他的时候,我也在场。”
安妮怒斥道:“那个女人太可恶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她知道玛丽·加灵顿的事,就是那个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把自己淹死的女士。她还知道你的事,她做了调查。”
“霍桑先生,这实在是——”
“她知道你儿子在大学自杀了。”
“我儿子是个瘾君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太残忍了。我那时不得不当着一百个陌生人的面解释,他服药过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