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僵硬地站起身来,锡德伸出一只手,想扶伊丽莎白走出去,被她甩开了。等他们离开,我才问霍桑:“他们犯了什么错误?”
“什么?”
“你怎么发现她没有失明的?”
“第一次在电影院见到她时,你介绍了我。她朝我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当时我没有出声,她怎么知道我站在哪儿的?她看到我们走进这间放映室时,我帮她拉开椅子,她伸手去摸,但那次我也没弄出声音。还有好多类似的细节。他们两个如此业余,我很惊讶没有其他人发现。”
“但你说过,那些鬼魂是真的!”
“你是说那个在浴室里淹死的女士,还有安妮·克莱利的儿子?也许他们真的脚上挂着铁链,手里捧着头,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看到他们。”
“所以现在怎么办?”我问,“你要告诉托罗德,德瑞克·阿伯特去过风月楼吗?”这正是副队长一直在等的关键线索。
霍桑耸了耸肩。“我也没什么其他选择,不是吗?”
“确实,”我说,“确实没有。”
原本我写到这里就可以停笔了。但是那
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我上楼回房,但困意全无。锡德和伊丽莎白·洛弗尔让我很震惊,他们居然设计了双重骗局,那么残忍地伤害了安妮·克莱利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人。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所以下楼去吃早餐的露台散步。这是个舒适的夜晚,有一半的星星聚集在大海的上方,空气里有海水的咸味。
然后我看到了霍桑。他正沿着海岸向前走,前进的方向正是瞭望阁。他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散步,我能从他走路的姿态看出来,他有着明确的目标。
他离开沙滩,走上大路。我想出声喊他,但最终还是没喊出来。我看着他向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十一章 英式早餐
第二天早上,伊丽莎白·洛弗尔和她的丈夫是第一批离开的。我下楼时,刚好看到他们穿过酒店大门,于是停下了脚步。我不想碰到他们。锡德扶着妻子,为她带路。我知道她能看见,她的秘密已经暴露给了我和霍桑,不知道他们还要继续演多久。至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奥尔德尼岛之后,他们就没再出现在公众视线中。
安妮·克莱利正在前台结账,我走了过去,问:“你是坐十一点的航班回去吗?”
她摇了摇头,说:“恐怕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有点失望。马萨·拉马尔和伊丽莎白·洛弗尔都是骗子,我跟马克·贝拉米和乔治·埃尔金又几乎没说上话。在奥尔德尼岛的这个周末,安妮是我唯一有好好聊过天的作者,我还以为我们能坐同一趟航班回去。
“你可能觉得还好。”她继续道,“毕竟你喜欢这类事,谋杀案什么的。”
“那倒不是。”
“反正我是受够了,我本来想坐今天的首班飞机,但已经没有票了。”她看了看门外,大巴车就在街对面等着,司机汤姆·麦金利正在装行李。“你们查出凶手是谁了吗?”她问。
“没有。”我不想告诉她德瑞克·阿伯特的事。
“希望你们能抓到凶手。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被那么残忍地杀害还是太过分了。还有他的妻子,我真的不明白。她只是嫁给了他,除此
之外,她什么都没做错。”
外面传来了喇叭声。
“我该走了。”她拿起行李箱,“如果你路过牛津,记得来看我。”
“好。”我们行了贴面礼,她离开了。
安妮刚走没多久,电梯门就打开了。凯瑟琳·哈里斯艰难地拽着两个行李箱走出来,眼镜从鼻梁上滑下。电梯里还有第三个行李箱,我走过去帮忙。“需要我帮你拿一下吗?”
“谢谢你。”她同意了,我伸手去拿行李箱,箱子和刚下飞机的时候一样沉。“这两个都是马克的箱子。”她解释道,“恐怕我们没卖出去几本。”
“你们要去哪儿?”我问。
“回伦敦,马克要参与录制《明星宝藏猎人》的圣诞特别篇,他是那一期的嘉宾。”她拉下了脸,“别告诉他我说了这件事!嘉宾名单是保密的。”
我把凯瑟琳的行李搬到门口,然后去前台付款(最后两晚是自费)。接待员很年轻,和我来时帮忙登记入住的是同一人。她有些伤感地看着我,说:“我们会想念您的。奥尔德尼岛很少发生这么刺激的事,以前从来没有过谋杀案。”
“我已经听说了。”我说。
终于,霍桑也拿着行李下来了,大衣平整地搭在他的臂弯里。“你还好吗?”我问。
他惊讶地看着我,说:“很好。”
“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说,“我完全睡不着,所以我下楼去透了透气。”
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他昨天晚上
去了哪里,但他并没有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睡得很好。”他说,然后看向了正在等电梯的凯瑟琳。“你看到马克·贝拉米了吗?”
接待员听到了他的提问,说:“贝拉米先生正在露台用早餐。”
我们出去找到了他。
他坐在露台边缘,正在吃一份他会在自己的节目里推荐的那种早餐:鸡蛋、培根、香肠、番茄焗豆、炸面包、烤蘑菇。他穿着一件毛呢西装外套,脖子上系着男士领巾,仿佛已经准备好要参加《明星宝藏猎人》的节目录制了。
“好嘛!”他招呼道,“你们是要走了吗?”
“和你同一班飞机走。”霍桑说,他没有征得同意就坐在了马克的桌旁,“吃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英式早餐。”马克感慨道,“别给我吃那些欧陆的垃圾,什么酸奶、可颂,还有那坨叫‘什锦麦片’的糨糊。要我说,脱欧的好处有很多,但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个:复兴传统英式早餐!”他用叉子插起香肠,“这根香肠做得不太好。肠衣是合成的,加了太多面包碎和水,你看它表面的褶皱就知道。”他颇为享受地对着并不存在的摄像头解说道。
“我想问你一件事。”霍桑说。
“问吧。你不介意我边吃边聊吧?十点有车来接我,而且我不想把食物放凉。”
“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把笔还回来。”
“什么笔?”
“就是你从安妮·克莱利那里
拿走的笔,她说是日本产的樱花牌笔。”
马克戳了戳盘子里的培根,但没有插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低着头说道。
“我是在说你偷走的那支笔。”
“我什么都没偷,霍桑先生,你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我被比你更专业的人威胁过。”
“我不是在威胁你。”霍桑通情达理地说道,“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办法。你可以给我那支笔,或者我会给托罗德副队长打电话,他会逮捕你,然后检查你的行李。我们还会在里面找到什么?我猜,也许还有一块金色的劳力士手表,和一张五十欧元纸币。”
“我的五英镑也是他拿走的吗?”我问。
霍桑点了点头:“有可能。”
“我什么都没偷!”马克爆发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我警告你——”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喊你小猪扒,不是因为你很爱吃猪扒。”霍桑打断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每次他和你说话的时候,都会刻意强调这件事。他很擅长这样嘲讽别人。你们第一次在潜水者酒馆见面时,他说:你确实一直很喜欢用手去扒牛肉派。几分钟后,他又说:我印象中你一直都很安静,总是偷偷跑回宿舍!然后,在派对的时候,他说: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偷走一个。小猪扒……是扒手,也就是小偷的意思。他每次说话,都在暗示你会偷东西。而他在说‘你离开得太突然了
!’的时候,是在提醒你并不是主动离开了韦斯特兰公学,而是被开除了。”
“我在那里过得很不开心。”
“你被开除了。”
马克·贝拉米彻底崩溃了。一瞬间,仿佛有飞机遮住了他头顶的阳光,将他笼罩在了阴影中。之前的浮夸、幽默、权威感和自信一扫而空。电视明星消失了,此刻坐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学生,面前摆了一大盘吃不下的食物,手足无措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他把盘子推到一旁。
“不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忽然沙哑起来。他四下看了看,确保露台上没有其他人,然后说,“我拿东西并不是因为想要。我去过医院,也去看过精神科,我患有成瘾性心理障碍——”
“监狱里很多人都患有成瘾性心理障碍。”霍桑提醒道。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我甚至拿走过很珍贵的东西。”
“比如价值两万英镑的劳力士手表?”
马克怒道:“这不一样!我拿走那块表是为了伤害他。”
“你从他手腕上摘下来的吗?”
“不是的!他去花园之前,把表留在了厨房。”
“他从厨房门出去的?”
“对。”
“大概什么时候?”
“九点四十五分之后,可能是九点五十分吧。”
“就他一个人吗?”
“有人在外面等他,我没看清楚是谁。他摘下表,放在了厨房柜台上。然后我就想,管他的呢?屋子里还有很
多人,他会知道是我拿的,但他永远证明不了。我只要想想他弄丢了自己的宝贝劳力士,就忍不住想笑。顺便一提,我没留着那块表。我把它扔进海里了。”他指向远处,“已经扔掉了。”
“你真的那么恨他吗?”
“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在学校。你不知道他是怎么伤害我的。”
“那就告诉我。”
“我说不出口。”
霍桑冷酷道:“你必须说,马克。他把表放在了厨房柜台上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完全有可能是在杀害他之后摘下的表。”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表戴在右手上,也就是那只没有被胶带绑住的手。
“我没有杀人!”马克喊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就是我想弄明白的事。”霍桑顿了顿,“和我说说韦斯特兰公学的事。”
“我从来没说过这些,成年之后就再也没提起过了。”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已经不能再伤害你了。”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马克·贝拉米哭了起来。我愣住了。不光是因为他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崩溃得如此彻底,更因为我和霍桑是导致了这个结果的始作俑者。
我们有些尴尬地沉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韦斯特兰公学是奇切斯特郊外的一所私立学校。”他说道,“一九八三年,我父亲被调去南岸工作,所以我才会转学过去。我当时才八岁,你们知道那种学校有多可怕吗?
简直就是个野生丛林。我之前在哈利法克斯上普通的学校,有普通的朋友,一直很开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寄宿学校、宿舍、小卖部,甚至校服都让我觉得自己很蠢。老师都是无知的混蛋,食堂也糟透了。
“但最糟糕的是其他男生。如果你要在学校生存,就必须是他们的同类。如果你不是,他们瞬间就能分辨出来。他们家世显赫,父母都很有钱,家里还会请保姆。他们有自己的小团体,这种学校就是为了他们而建的。我刚转学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当时比较瘦小,几乎就相当于在额头上写了‘猎物’两个字。
“很快……霸凌就开始了。第一天晚上,他们在我床上糊满了苹果派。我的领带被剪成了两半,妈妈寄来的信被偷走,他们当众朗读取笑我。转学第一个星期,他们就在给我起各种外号。六周后,我被抓到偷了一张汇票。你还记得汇票吗?我偷的那张值两英镑。宿管用棍子打了我三下,但其他的孩子更糟糕。那之后他们就开始叫我小猪扒,再也没变过,不断地提醒我这件事。”
“查尔斯·勒·梅苏里尔是头头。他不比其他男孩更聪明或者更强壮,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老大。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个瘦瘦的小孩,每次想到要做什么坏事,眼睛里都闪着精光。现在说起这些,你可能
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要大惊小怪?但是在那个时候……这种事情就会把你掏空,让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这次见到他,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闪电。他喜欢别人这么喊他,他不觉得这个名字是侮辱,而是胜利的勋章。他很喜欢这个外号,并且为此自豪。
“他们管入学的新生叫菜鸟,每天晚上都会找一个新生来捉弄。他比我们大两届,有一个四五人的小团伙。他们经常站在走廊里等着猎物上门。他们会抓住你,把你扔进装脏衣服的洗衣篮,然后封死盖子。被关上几个小时后,才会有人放你出来。他还会用胶带把你绑在自习室的椅子上……你就赶不及去教堂做礼拜了,然后就会被宿管狠狠教训一顿。有一次我去自习室,发现他把我桌上所有的照片——爸爸、妈妈,还有我家的宠物狗——都毁掉了。他用马克笔在上面乱涂乱画。我都不用告诉你他画了什么,我深信他就是个残忍的变态。”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继续偷东西。第三次被抓住的时候,学校把我开除了。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但是父亲从未原谅过我。他是‘大刀号’护卫舰上的少校。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因偷窃被开除,影响了他的仕途。自那之后他就没跟我说过话。我试图跟他解释,但他根本不听。”
马克·贝拉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银色的笔,放
在桌上。“拿去吧,”他说,“这是克莱利女士的笔,你们还给她的时候,记得告诉她我没进过她的房间。她把笔给了凯瑟琳,凯瑟琳把它落在了吧台上。”
“你还从拉马尔女士的钱包里拿了五十欧元。”
“我可以还给你们……”他翻起自己的钱包。
霍桑制止了他。“不用了,她已经走了。你当时有拿硬币吗?”
“不,我没拿。”
“嗯,好吧。谢谢你如实告诉我们这些。”霍桑站起身说道。
我不知道霍桑是否心怀愧疚,但我十分同情马克·贝拉米的遭遇。我也上过那种私立学校——这也是一种英式传统。我非常了解那些学生漫不经心的残忍行径,还有排外心理会对人造成怎样的伤害。这种创伤会伴随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