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说,“把我的花园挖开,就像电缆工程会挖开公地一样。但挖我家的花园就像是在报私仇
,让人毛骨悚然。我真希望从来没听说过那条电缆,我本以为它能帮奥尔德尼岛发展经济,但它却只能使民众分裂、互相攻击。这座岛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转身回屋,我们跟着他穿过了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一直通向后面的花园,螺旋状的楼梯连向二楼。这座房子优雅而古典,墙上挂着描绘风景和骏马的画作。屋内摆放着十九世纪的家具(不是仿造品),干净整洁,秩序井然。
“是谁?”一个声音喊道。
“是霍桑先生,亲爱的。”
“哦。”门开了,朱迪斯·马瑟森走出了厨房。她系着围裙,正在擦一只盘子。她盯着我们,指责道:“你们没提前通知要来。”
“我们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现在还有一位女士失踪了,所以请原谅我不请自来。”霍桑说。
朱迪斯沉默了片刻,手里不自觉地擦着盘子。“带他们去客厅,科林。”她说。
光看一栋房子有没有客厅、起居室或者休息室,就能对住在那里的人有个大致印象。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客厅,坐在不太舒适的高背沙发上,面对着茶几。墙上挂着金框镜子,还有更多马匹的画作。角落里有一架褪色的三角钢琴,上面散落着几本钢琴二级的谱子,显然是有小孩在学琴。面向花园的窗帘被拉起来了,但我能看到侧边有一个温室,还有一小片菜地。
我们先是和科林漫无目的地聊了
一会儿。他的任务就是陪我们聊天,并且不透露任何重要信息。没过多久,朱迪斯端着咖啡和饼干走了过来。她知道我们不是来喝茶闲聊的,可能是想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找回日常的感觉。
“你们看到花园了。”她坐下前说道,“太过分了,真的,太恶毒了!”
“我们其实是来了解谋杀案的,马瑟森夫人。”霍桑提醒道。
“当然,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你可能没注意到,这座岛上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草坪是我祖父亲手种下的,为了让它保持完美,我们四代人在上面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它不光能为我们带来快乐,还能让路人心情愉快。”
“乔治·埃尔金的祖父埋在朗基斯公地,那里也会被挖穿。”霍桑无辜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互相关联’吗?”
朱迪斯沉默了。科林插嘴道:“你这样说不太公平。朗基斯公地的施工结束后,草坪都会复原。对方也是这么坚持的。到时候可能会有几个月的混乱,但最后,肯定谁都看不出来那里施过工。”
“混乱?还是破坏公墓?”
“你是要站在反对者那边了吗,霍桑先生?”这是科林·马瑟森最接近发怒的时刻,“这样的话,我就要请你离开了。”
“我没有选边站。”霍桑说,“你妻子说岛上的事互相联系,暗示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死和你们家发生的事有关。不过,据我所知,勒·梅苏
里尔死后,电缆工程很可能也无法推进了。”
霍桑严厉的口吻让科林哆嗦了一下。“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和委员会的决定无关。”他说,“他公开支持这项工程,但岛上也有很多其他支持者。委员会是在充分衡量过利弊后做出的决定:技术和经济层面的收益,还有对环境的不利影响。”
霍桑转向朱迪斯,问:“你支持这项工程吗?”
她没料到霍桑会这么问。“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她支吾道。
“但是……?”
“显然,我支持我丈夫。”
“你和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关系怎么样?”
她看向科林,仿佛在期待他阻止霍桑提问,但他爱莫能助。“查尔斯·勒·梅苏里尔是岛上最有名的人,”她说,“所有人都认识他。”
“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私下和他见过几次,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吃过两次饭。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因为办文学节,我们相处的机会也变多了——我是说,他开始投资之后。”
“办文学节是你的主意。”
“是的。”
“你怎么说服他资助你的?”
“我和他说,这是一次商机。”朱迪斯说,“举办文学节能塑造转盘公司的正面形象。而且他喜欢和名人见面。可惜的是,这个目标最终没能达成。我们邀请了很多知名作家——菲利普·普尔曼,薇尔·麦克德米,杰奎琳·威尔森,亚历山大·麦考·史密斯,但他们都拒绝了。”
“你觉得查尔
斯·勒·梅苏里尔是个什么样的人?”霍桑问。我很感谢他在听到刚才那句话之后没有看我。
“我说不好。”
“他的妻子呢?”
朱迪斯·马瑟森僵在椅子上。“我根本不认识她。”
“但奥尔德尼岛上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
“我见过她几次,我们没什么共同点,聊不来。”
科林·马瑟森身体前倾,说:“霍桑先生,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
“我确实没有问题要问马瑟森夫人了,”霍桑说,“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和你聊聊。”
朱迪斯坚决反对:“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就当着我的面说。”
“我倒是无所谓。”霍桑并未反对,而是对科林微笑道,“那我就说了?”
但科林·马瑟森并不傻。他毕竟是一名律师,也察觉到了现场的氛围。他对妻子说:“嗯,因为和议会的事有关,所以你最好还是回避一下吧,亲爱的。如果传出去,说我们涉嫌滥用职权就不好了。”
他当然是在说谎。他知道霍桑想说什么,而且内容和政治无关。朱迪斯显然也不相信,她猜到了丈夫在说谎,但是并没有戳破。她站起身,愤怒地看着我们,说:“好吧,我在厨房等你们。”然后走出了客厅。
“你们要知道,”朱迪斯关上门后,科林说,“朱迪斯很爱这座岛,她甚至不愿意离开……度假也不行。她觉得这座岛就是完美的,没必要去其他地方。
但也正是因此,她的思维有些狭隘。电缆工程的争论让她很烦心,至于勒·梅苏里尔的案子……呃,不用我说你们可能也知道了,奥尔德尼岛上从未发生过谋杀案……”
“确实。”霍桑同意道。
“我和她结婚二十年了,非常爱她,也不希望做任何会伤害她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命运,“所以,你想问什么?”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马瑟森先生。海伦·勒·梅苏里尔失踪了,但我们从她手机里翻出了一些短信,短信内容显示,该怎么说呢?你们两位……”
“曾是情人关系。但是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愚蠢,很疯狂。”科林·马瑟森被彻底击垮了。他把脸埋在手里,浑身都在颤抖。“是她主动招惹我的,我恨不得从来没见过她!”
霍桑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用过去时来描述她,马瑟森先生?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马瑟森抬起头来:“我用过去时,是因为我们两个已经结束了!这甚至称不上是一段婚外情,我们只是上了两次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当时恨透了自己,我爱朱迪斯,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
“你们在哪里做爱?”
“那个花园尽头的屋子,风月楼。”
“是她提议的?”
“听着……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这是我做过的事,我为此悔恨不已。但是,是的,她才是主导者。是她先对我发起
了攻势。”
“你为什么会去她家?”
“是议会的事。我们在为学校筹款,我是负责人之一。她请我去瞭望阁谈募捐,然后……”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于是他拿起已经微温的咖啡喝了一口。“我不想谈这个。如果朱迪斯发现,我就完蛋了。我爱她,也爱孩子们,爱这个家。我会失去一切的!”
我从未见过有人这么绝望。科林·马瑟森哭了起来,他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你真的相信这个电缆工程能为奥尔德尼岛带来收益吗?”霍桑问,“我昨天和奎利佩尔医生聊天时,他说你是被迫支持的。他是你婚礼上的伴郎,但你好像并不在乎他的看法。你失去了许多朋友。当你被选为委员会代表时,他们都以为你会站在他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科林努力控制住自己,但当他开口时,声音还是艰涩无比。“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就不会告诉朱迪斯刚才那些事吗?”
“如果你不说,她就会知道。”
“好吧。”他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眼睛。几分钟后,他平静了下来,开口道:“大概六个月之前,海伦带我去了风月楼,但她没告诉我那里有个……监控摄像头。”
我看了一眼霍桑,我不记得在那里看到过摄像头,但霍桑没有打断科林。
“我们做的事都被录下来了,几个月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他说
出来的话吓了我一跳。
“是德瑞克·阿伯特。”他愤恨地说。
“他在勒索你?”霍桑问。
科林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录像的,他也没说过。但他的要求很明确,要我支持电缆工程。”
“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他持有诺德电力公司的股份。如果这个项目顺利,公司的市值就会大幅提升。他想赚钱!就这么简单。而且他根本不在乎这是否会毁掉我的人生。那个混蛋,他根本就不该来这座岛。他就是邪恶的化身。”
“你给他钱了吗?”
“不,他很聪明。他只想推进电缆工程,至少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我的任务就是说服委员会,让决策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推进。如果投票通过了,他就会毁掉证据。”
“你原本是反对电缆工程的。”
“一开始我并不确定。光看表面,好像确实有很多好处;但我越是调查,就越能发现更多的弊端。我也有朋友。亨利和苏珊是我认识多年的好友了,你觉得我愿意看到他们那么漂亮的房子被毁掉吗?”
“但你确实愿意。”霍桑说,“你照阿伯特的指示行动了。你支持了电缆工程,签了合同。你为了保护自己,出卖了朋友。”
科林没有回答。我们来的时候他只是憔悴,现在他已经完全崩溃了。
霍桑站起身来,说:“那么,我们先走了。”
离开后,我们没有立刻返回车里。霍桑不想让特里听到
我们的谈话,而且他想顺便抽根烟。我们站在房前的车道上,他手里拿着烟。
“我没看见有监控摄像头。”我说。
霍桑很惊讶。“干得好,托尼。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注意到,因为确实没有。”
“所以,到底是……?”
“德瑞克·阿伯特是如何从一个并不存在的摄像机中得到证据的呢?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那两人的事,提前布置好了现场;第二是六个月前,那里确实有摄像头,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海伦·勒·梅苏里尔或她丈夫决定把它移走。”
“你要怎么确认呢?”
“至少德瑞克·阿伯特应该什么都不会说,因为说了他就可能被送回监狱。所以我们只能指望海伦·勒·梅苏里尔了。”
“如果他们能找到她的话。”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当天下午,搜查队确实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死了。
瞭望阁南边有一条铁路,一般只有在夏天才会开通,是一条给游客乘坐的观光线。从瞭望阁出发,沿着铁路向东走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曼茨采石场。铁路在这里分成了三条,其中一条通向安置柴油机和废弃车厢的厂棚。列车会在每个星期六运行两次,能直接从采石场开到布莱耶大街。我在回酒店的路上见到过宣传海报。
曼茨采石场背靠蓝色的大海,周围开满了嫩黄色的荆豆花,却有一种阴沉孤寂的气息。也许是因为欧典塔。那
是一座纳粹搭建的海军塔楼,从地面上高高耸起,灰色的水泥墙壁上有三道漆黑的裂纹。这是我见过最邪恶的建筑,看着就让人心神不宁。自诞生的那天起,它目睹了无数残暴行径,到二十一世纪依然如此。不知为何,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欧典塔下有一个应该是人为制造的洞穴,用来运送食物和军械。洞口没有标识,只是草地在入口处变得稀薄了些,很容易错过。我之前错怪了搜查队的工作犬,显然,他们搜到这里时,其中一只忽然开始狂吠,主人松开绳子后它就冲进了洞里。
托罗德打电话通知了我们。我们到达时,他正在洞口等待。“在这里面!”他看起来很疲惫,脸色铁青,除了那句招呼之外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向洞口处走去,路过了一节废弃车厢,金属骨架上生了锈,淹没在杂草丛中。被废弃的古老机械往往有其独特的美感,但这次不同。可能因为我心情不佳,但这块破损扭曲的金属让我不寒而栗。这是一节名副其实的幽灵列车。走进洞口,远离阳光的瞬间,我只觉得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洞顶足够高,我们不需要弯腰前进。入口处的地面上堆满了垃圾:破损的轮胎、木箱、铁丝线团。这个洞穴一直延伸到了悬崖深处,漆黑一片的环境需要照明。还好警察已经在岩壁上挂好了电灯串。
海伦·勒·梅苏里尔躺在通
道中间的位置。我们到达时,旁边拍照的警官按下了闪光灯。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眼前的景象变成了一幅照片,被刺眼的灯光笼罩。
她被一块石头反复击打,染血的石块就落在旁边。我还记得在派对上见到她的时候,她有一头草莓金色的秀发,穿着设计师款式的裙子,脖子上戴着钻石项链。我想起了她坐在卧室里的模样,还有捧着薰衣草干花的白色泰迪熊。这具死状凄惨、被随意丢弃的尸体一点也不像她。她的头面部都遭到了严重破坏,几乎无法辨认。不仅如此,她的性感、阴沉、厌烦、愤怒、固执和焦躁,都被凶手无情地夺取,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警察围住了她,其中一个是摄影师,另外两个正在勘查岩壁和地面,却都不能(也许是不愿)靠近她。山洞里的空气潮湿阴冷,死在这种地方真的太糟糕了。
“她和凶手是在这里见面的吗?”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岩石和土壤逼得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