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正在很顺利地创作中。”我撒谎了。我之前告诉了我的经纪人希尔达·斯塔克,我觉得自己赶不上截稿日期。
她比我到得早,但我进屋时她并没有起身迎接。她坐在桌边,正拿着一支电子烟吞云吐雾。这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抽烟。我知道她不想来开会。希尔达穿着无袖上衣,夹克外套挂在椅背上。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在杯沿留下了一弯亮红色的月牙。
因为一瞬间的软弱,我曾答应和霍桑平分版税。这是霍桑的提议,我没有问过她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而且她还没能说服霍桑让她来担任经纪人。他们打过电话,但没有见过面。所以她现在只能拿到百分之五十的百分之十……这当然比她期望的数值要少得多。
坐在希尔达对面的是塔玛拉·摩尔,兰登书屋的营销主管。她三十岁出头,神情严肃
而专注。她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眼睛从未离开过屏幕,一支签字笔如同武器般在她纤长的手指间翻转。她微微抬头,说:“你好啊,安东尼,最近怎么样?”还不待我回答,她就开始介绍旁边的助手,“这是崔西,新来的。”
“您好。”崔西二十岁出头,看起来疲惫不堪。她有一张宽圆脸,浓密的卷发,笑容十分友善。“很荣幸见到您,我特别喜欢您的《失恋排行榜》。”
“那是下一场会议的作者。”塔玛拉轻声提醒道。
“哎呀。”崔西沉默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所有人都在等霍桑推门进来,任何话题都难以进行下去。我气坏了,霍桑居然爽约。终于,格雷厄姆转向了我,双唇紧抿,说道:“丹尼尔不在,我们能聊的事情不多,但还是赶紧开始会议吧。”
“没人叫他丹尼尔。”我说,“大家都喊他霍桑。”一片沉默。“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我补充道。
“没必要吧。”
“我十二点半有个午餐会。”希尔达毫不留情地说道。
“嗯,我们会给你叫车的。”格雷厄姆说,“你去哪儿?”
希尔达犹豫了一下,说:“威茅斯街。”
“交给我吧。”崔西把地址输入了iPad。
塔玛拉按了键盘上的一个键,《关键词是谋杀》的封面出现在了大屏幕上,会议开始了。
“我们可以先聊聊
年底的营销计划。”格雷厄姆说道,“样书大概什么时候寄出,塔玛拉?”
“样书这个月底就能到。”塔玛拉说,“我们会给图书博主、书评家和主要客户寄出五十本。”
“广播和电视台那边呢?”
“刚刚开始联系……”
“书展呢?”我问道,“有爱丁堡国际图书节,下个月的哈罗盖特犯罪文学节,诺维奇图书节……”大家都木然地看着我,于是我继续说道:“我喜欢去书展,而且如果你们想把霍桑介绍给读者,这不就是最佳时机吗?”
希尔达吸了一口电子烟,又呼出来,白色的烟雾瞬间消散在了空气中。“在书取得良好销量之前去书展根本毫无意义。”她解释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而且,在见到霍桑本人之前,我们不能做这样的决定。”格雷厄姆尖锐地补充道。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如释重负的事:门打开了,实习生带着霍桑走进了房间。他一脸无辜,嘴边挂着疑问的微笑,显然对自己迟到了三十分钟毫无自觉。和往常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搭配白衬衫和一条细领带。我忽然觉得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的自己看起来有点寒酸。
“霍桑先生到了。”实习生介绍道,然后转向格雷厄姆,“先生,您夫人打来了两次电话,她说事关紧急。”
“我可以告诉她您在开会。”崔西说着看向了塔玛拉,然后又看向了格
雷厄姆,仿佛在征求同意。
“不用了,没事。”格雷厄姆说,“告诉她我晚点打给她。”实习生离开后,他站起身说:“你好,霍桑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霍桑这句话是真心的吗?还是在反讽?我完全看不出来。他们握了握手。“我好久没来这边了。”霍桑继续道,“之前我查封过一家卡斯顿街上的妓院,里面有六七个东欧来的妓女。就在立陶宛大使馆旁边。可能她们就是从那儿弄到护照的吧……当然我们也没有证据。”
“真神奇,”格雷厄姆对此很感兴趣,“明明事情就发生在家门口,你却完全注意不到,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托尼有一天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托尼?”
“是我。”我说,“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霍桑震惊地看向我:“你告诉我十一点半开始。”
“不,我说的是十一点。”
“真抱歉,托尼老兄,你说的肯定是十一点半。我从来不会记错时间和地点。”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对着屋里的所有人说道,“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没事,不用在意这些。”格雷厄姆说,然后瞪了我一眼,“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塔玛拉,营销主管。这位是她的助手,崔西。”
霍桑和她们握了手。我发现他特别关注了一下塔玛拉,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让他看不懂的地方。“那么你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
希尔达·斯塔克了。”他在她身边坐下说道,“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托尼总是提起你。”
希尔达是个难以取悦的人,但她显然很喜欢霍桑。霍桑总能这样轻易地影响他人。我描写过很多次他的外貌:修长的身材,齐耳的短发,还有那双敏锐而探究的眼睛。但我可能没有写过他是如何把控氛围的。他一走进房间就能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要他想,就能让整个屋子的气氛变得令人敬畏、危机四伏或者极具吸引力,全凭心情。
“恭喜你出了一本新书。”希尔达说。和我的责编一样,她也忘记了我才是书的作者。
“我还没看过呢。”霍桑说。
“哦?”
“犯罪小说,知道了结局再去读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句话肯定是他准备好的台词,所有人都对此点头称是。
“你不担心托尼是怎么塑造你的吗?”格雷厄姆问。
“完全不担心,只要能卖就行。”
格雷厄姆转向我:“希望你不会把我们写到书里。”他故意开玩笑一样地说道。
我微笑道:“当然不会。”
崔西问霍桑要不要咖啡和饼干。他接受了咖啡,拒绝了饼干。他会尽可能避免在其他人面前吃东西。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格雷厄姆浅谈了一下出版业现状、当下流行的趋势,还有他对本书的期望。“开启新系列总是很难。”他说,“但我们也有机会冲一下畅销榜。今年九月新书不多。
有一本斯蒂芬·金的新书,丹·布朗当然也会在榜首。但我们可以选没有新书的那周推出。你愿意参加广播节目吗?”
最后这个问题是问霍桑的,不是问我。
“广播没问题。”霍桑说。
“你有参加其他媒体节目的经验吗?”
“我只参加过《犯罪观察》。”
听到这里,不苟言笑的塔玛拉微笑起来:“我们联系了BBC广播四台的《前排》和《周六现场》。”她接着对屋里的所有人说道,“他们还在等样书,但霍桑先生曾经为警方工作,这一点很有吸引力。”
他被开除这一点也是吗?我很想这样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塔玛拉的视线回到了笔记本电脑上。“我们刚才在聊文学节的事。”她继续道,“事实上,我们确实收到了一个文学节的邀请。”
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来了精神。不得不说,文学节对作者而言就是最棒的活动。首先,你可以走出房间,离开自己的家;其次,你可以见到其他人,无论读者还是作者。你可以前往牛津、剑桥、切尔滕汉姆、巴斯这样美丽的城市。甚至,你还有可能出国,去悉尼、斯里兰卡、迪拜,或者柏林。就连玛丽皇后二号游轮上都有文学节!
“在哪里?”我问。
“在奥尔德尼岛。他们打算在八月创办一个新的文学节,也很希望你们能前去参加。”
“奥尔德尼岛?”我喃喃道。
“是海峡群岛的其中一座
。”霍桑提供了一条毫无用处的信息。
“我知道它在哪儿,只是不知道他们也有文学节。”
“嗯,其实有两个。”塔玛拉按了几个键,把网站主页投影到大屏幕上。上面写着:奥尔德尼岛文学基金会——夏季文学节。转盘公司独家赞助。
“转盘公司是?”我问。
“是一家线上赌场。”和我不同,她对此毫无顾虑,“奥尔德尼岛是线上赌场的一个国际会场,岛上很多东西都是转盘公司赞助的。”她又打开了一个网页。“他们五月办的历史文学节很成功,所以想再办一个。目前他们邀请了伊丽莎白·洛弗尔、马克·贝拉米、乔治·埃尔金、安妮·克莱利和……”她凑近了一些,“马萨·拉马尔。”
“这些人我一个都没听说过。”我说。
“马克·贝拉米有个电视节目。”格雷厄姆说。
“他是一位厨师。”希尔达补充道,“他在ITV2频道有个晨间节目。”
“我不太确定。”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屋里唯一一个对此持消极态度的人,“奥尔德尼岛很小,不是吗?而且很远……”
“从南安普顿机场出发四十分钟就到了。”霍桑说。
“没错,但是——”等等,刚才这句话是霍桑说的?我又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去。”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霍桑愉快地说道,“我一直想去奥尔德尼岛看看。那个地方很有意思,‘二战’时被德军占领过。”
“但是就像希
尔达刚才说的,我们没有可以卖的书。”我提醒大家道,“现在去有什么意义呢?”
“可以帮助提高预售销量。”格雷厄姆说,“你觉得呢,希尔达?”
希尔达一直在看手机,这时才抬起头来。“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把这次活动当作一次彩排,让安东尼和霍桑先生彼此适应一下。而且这种小场地,就算搞砸了也没什么损失。”
“感谢你对我们的信心。”我说。
“那就这么定了。”格雷厄姆看起来急着要走,“还有别的事吗?”
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着霍桑展开,尤其是他的工作。他居然能在滔滔不绝的同时没泄露任何私人信息。写第一本书的时候,这曾让我十分恼火。刚过十二点,崔西提醒格雷厄姆还有下一场会议,接希尔达去威茅斯街的出租车也已经到达。塔玛拉合上笔记本电脑,希尔达穿上了外套。显然,他们四个都很喜欢霍桑,握手告别的时候都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我们离开出版社,走向沃克苏尔桥大街时,甚至连门口的保安都兴奋地冲他露出了笑容。我心情很不好,也懒得掩藏。
“怎么了,老兄?”霍桑拿出一支烟点上。
我指了指身后的办公楼。“他们都被你迷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看起来人都挺好的。”霍桑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香烟,“也许你应该多理解一下,很明显,你的经纪人正在担
心检测的结果。”
“什么检测?你在说什么?”
“而且格雷厄姆正在和妻子闹离婚。”
“可是他完全没提到!”
“没有这个必要。他正在和营销主管搞婚外情。那个女孩,崔西,是知情人。她也不容易,刚生了孩子还要担心自己的饭碗。”
每次我们去新的地方他都会这样,我知道他是在诱我上钩,但我不会让他如意的。
“我不想去奥尔德尼岛。”我说着就往皮姆利科车站走去。我才不在乎霍桑有没有跟上来。
“为什么?”
“因为八月书还没出来,去了也没用!”
“好吧,那就到时候见。”
奥尔德尼岛的犯罪率极低,甚至不需要一支完整的警队。当地的警察局里只有一位警长,两名警员和两名临时警察。而且都是从隔壁根西岛借调来的,因为那边也没什么事可做。最近发生的两起案件分别是“未经允许使用车辆”和超速。两起案件之间的关联尚不明确。
如果我们暂且忽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发生的惨案,那么这座小岛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一起谋杀案。
这一切都即将改变。
第二章 出发
六周后,我和霍桑在滑铁卢火车站集合,前往南安普顿机场。这是我们第二次结伴出行。上次是在一年前,我们乘火车去了约克郡。霍桑带着和当时一样的手提行李箱,可能也是他上学时用的行李箱。他身上有一种迷惘的气质,有时会让我想起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孩子。
今天霍桑看起来异常愉快。和他相识这么久,我对霍桑已经有了一些最基本的了解。虽然我仍不知晓他的过去,但我能分辨出他的情绪。他肯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他明明说过对文学节不感兴趣,却不肯错过前往奥尔德尼岛的机会。他甚至知道航班的飞行时间!他肯定在暗中策划什么——但究竟是什么?
列车按时出发了。霍桑掏出了一本平装书,是萨拉·沃特斯的《小小陌生人》。这是一本精彩绝伦的灵异小说,应该是他的读书俱乐部安排的。列车还未出站我就忍不住说道:“好了,你必须解释给我听。”
他抬起头来。“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是你在企鹅出版社门口说的那些话。你说格雷厄姆和塔玛拉有婚外情,而且崔西知情,她刚生了个孩子,还在担心丢掉工作。你还说希尔达在等待检测结果。”
“那都是好几周之前的事了,老兄!”他有些难过地看着我,“你一直在纠结这个吗?”
“不是纠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
“你当时也在屋里,托尼,你应该也能看出来的。”
“请你行行好,直接告诉我吧……”
霍桑思考了片刻,把书倒扣在桌面上。“那么,首先是希尔达。你看到她的胳膊了吗?”
“她穿着夹克。”
“不对。她脱下了夹克,搭在椅背上。她胳膊上有一块皮肤比别的地方都白,就在胳膊肘正中的静脉上。”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抽血做血检的地方。她很紧张,一直在不停地吸电子烟,查看手机,就像是在等一条短信……可能是医生的短信。然后就是她在威茅斯街的‘午餐会’,我猜是她随口编的,威茅斯街拐角处就是哈利街,名医聚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