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拿着手机拍了几张脚印的照片。
“你要把这个发现告诉托罗德吗?”我问。
“他自己肯定也能发现的,但如果你觉得发给他更好的话,我可以把
照片发给他。”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离开,我喊住了他。
“霍桑,”我说,“有一件事,你得告诉我。”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同意来奥尔德尼岛?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为了宣传书。是因为德瑞克·阿伯特,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个,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住在这里。那天在伦敦,我们受到邀请时,我猜到了你可能有什么理由,我不想和你吵架,但你不能把我蒙在鼓里,尤其是我最后还要把这些写成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桑没有立刻回答。我们站在海边,身后是一片岩石,周围没有其他人。时间还很早,长长的险滩充满了荒芜而野蛮的气息,危机四伏。狂风吹过水藻,锈色的浪花翻滚不迭,海鸥在上方盘旋,太阳被云层遮掩。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带着躺椅或小船放松身心的海滩。
“我可以告诉你阿伯特的事。”他说,“但你不能再提起他了,好吗?光是说出这个名字就让我恶心。”
“他是个恋童癖。”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眼神阴郁而冰冷。“不仅如此。”他开口道,“该死的德瑞克·阿伯特先生,并不是那种把黄片放在车后备厢里卖的小商贩,也不是从网上下载色情片再分享给朋友的那种胡子拉碴的变态。他是个商人,而且受人尊敬。”
霍桑把最后那个词说出了完全相反的意思。

他一开始是个老师,但可能觉得不适合,很快就转行去做分类广告了。快三十岁时,他已经成了某个大牌娱乐杂志的广告经理,杂志内容就是帆船、马术,还有——很碰巧——裸体。接着,他很轻易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自由传媒’。公司的首次成功是在地铁口免费发放的情报杂志,不得不说,他领先于自己的时代。
“情报杂志没赚多少钱,于是他转而去做生活方式和明星八卦,从这里再进军色情产业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当时是九十年代初,托尼,人们还不能敲几下键盘就手握天下。所以阿伯特的杂志里,女孩们的海报会做成折页放进去,胸口还有一排订书钉。这些都是合法的。《欲求不满的人妻》《找乐子的淑女》《我的白日妄想》,任何一家报刊亭都能找到这种东西。
“但阿伯特是个与时俱进的人,千禧年之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卫星电视台:成人频道。与此同时,他的出版业务都转向了线上。而在这张肮脏的蛛网中,就有一个只给特定客户群体提供服务的网页。光看名字看不出什么,但它准确地描述了商品的内容。那个网页叫:亚洲青少年。”
“儿童色情。”
“主要是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的孩子。这项业务和其他业务有着本质区别,因为制作并发行赤裸裸展现性行为的儿童色情片要面临二十年以上的刑期。你
可能会想问,这个人光靠合法色情片和其他业务就能赚到数百万,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去做一个根本不赚钱的网页?网页被查处的时候也就几百个用户,都是些每个月只交二十英镑会员费的老色鬼。儿童保护部门查案的时候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最终他们找到了答案:自由传媒的CEO,德瑞克·阿伯特,与拍摄儿童色情片的演员有私人接触。这就是他的目的。有些孩子才十一二岁,‘亚洲青少年’为他提供了稳定且新鲜的‘货源’。”
他拿出一支烟,用手挡住海风点燃。
“德瑞克·阿伯特在伦敦被捕,但是他根本不在乎。我还记得他被押进警察局时,就像个误入仆人宿舍的领主。警察难不倒他,想都不用想!他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产业能保护他。他还带了一队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律师团。只要能脱身,他不在乎花多少钱。没人能把他和‘亚洲青少年’联系在一起,他自己的员工都被威胁或者收买了。没有目击证人,被侵犯的孩子也没人站出来。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得高高在上,而且也确实如此。”
“但他被关进监狱了。”
“是啊。他在最后关头露出了马脚——就像阿尔·卡彭是因为偷税漏税被抓一样。整件事荒谬得可笑,但让人笑不出来。他禁不住诱惑,留了纪念品。他订阅了自己的网页
,计算机组破解了他的私人电脑,找到了一个有五百多张图片的文件夹。他们第二次逮捕了他,把他带回局里问话。他就是这个时候摔下的楼梯,那确实是意外事故,托尼。”霍桑指着我,“永远不要否认这一点。”
“他被关了几年?”我问。
霍桑冷酷地看着我。“一年都不到。”他说,“法律规定就是这样。如果我们找到了他制作或者发行儿童色情的证据,就能判他二十年——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他活该蹲二十年监狱。但是警方发现的证据只能证明他持有儿童色情产品,最多只能判两年。”他停顿了一下。“因为受伤,他进了医院。他的律师团发起诉讼,说他在拘留期间受到了虐待。法官对他从轻发落了,最后只判了六个月。虽然这击垮了他的公司,但这点惩罚远远不够。”霍桑搓揉着手里的香烟,烟雾随风飘扬,“完全不够。”
我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沮丧,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我本来也没打算来,但是收到了邀请。”霍桑提醒道,“但是……好吧。我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为什么?”霍桑没有回答,所以我继续问道,“你的职业生涯里肯定遇到过很多可恨的人,其中一定也有人犯下过更不可饶恕的罪行,为什么阿伯特就那么特殊呢?”
但是霍桑已经不想再
说了。他用手指夹着烟,任由烟头被狂风卷走,转身离开了海岸。我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爬上山坡,回到了出租车旁。


第十一章 灰女士
司机的全名叫特里·伯吉斯,今年二十六岁,就职于父亲的出租车公司。成年后,他基本上都在机场和布莱耶酒店之间往返,偶尔也会开到克朗克堡和加奈岩。他的乘客要么完全无视他,要么就是对他的开车技术指指点点的老年居民。周六晚上,他偶尔会接到醉酒的客人,如果他们在后座上吐了,他就会多收十英镑罚金。
霍桑给了他一种全新的使命感。在开车送我们回酒店的十分钟内,他完整讲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经历,还补充了他认为能帮助破案的诸多背景知识。
“肯定是那条电缆。自从他们说要挖穿这座岛,两边的人就开始针锋相对。有人为此杀了勒·梅苏里尔先生。”
我本以为霍桑会不耐烦,谁知他竟很感兴趣。“你为什么这么说?”
特里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看着我们。他有一头红发,蓝眼睛,鼻梁有些凹凸不平。“这岛上的一切都由他掌管。”他解释道,“什么事他都要掺和一脚!他有商店、餐厅、酒吧、邮局……他甚至还要成立新的出租车公司!还有他那栋房子,你们知道他花了五百万英镑吗?他取得了建筑许可,能把花园一直修到海岸。大家都说他还有个私人碉堡。”
他对着另一辆车按了按喇叭,不是因为觉得对方碍事,而是因为他认识那个司机。
“我说过吗?我昨晚就在瞭望阁外面,整晚都
在工作。案件发生时……我的车肯定还在外面停着。太不可思议了,真的,简直疯了!奥尔德尼岛上从来没发生过谋杀案。”
“原来如此。”霍桑说。
我很庆幸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和托罗德副队长一样,我们也没来得及吃早饭。出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霍桑让特里在外面等着,我们走向了餐厅。
不巧的是,安妮·克莱利正坐在大厅里等我们。见我们回来,她瞬间就起身走了过来。
“是真的吗?”她问道,“查尔斯·勒·梅苏里尔被人杀了?”
“恐怕是的。”霍桑听起来并不难过。当然了,凶手给他带来了一个额外的案件,这意味着潜在的额外收入。
“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吗?”
“根西岛派来了几名警察,这是他们的吩咐,是的。”
安妮·克莱利快要哭了。“但是我必须回牛津,我明天早上要去一趟医院。”
“只能再等等了。”
“不能等。你不明白,这对我很重要。”
霍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赶忙插嘴道:“我们正好要去吃早饭,你要一起来吗?”
“他们好像停止供应早餐了。”
她说得没错。我们到餐厅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桌子都被清空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找了个面向港口的窗边坐了下来。我努力说服餐厅服务员帮我们准备了两壶茶,给我的几片吐司,还有给霍桑的一杯黑咖啡。
“我不应该接
受邀请的。”安妮依然愁容满面,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系着围巾。她身上有一种悲伤的底色:逐渐灰白的头发,灰色的眼睛,灰色的围巾。她就像是神话里专为死者送行的摆渡人。“我的经纪人劝过我不要来,而且我现在真的很忙,不该来这么远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来?”霍桑问。
她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不忍心。他们写信说,由于人口锐减,岛上唯一的小学——圣安妮小学面临倒闭。他们还在募集捐款修建学校图书馆。我不知道去做演讲会对现状有什么帮助,但可能有个著名作家去讲话总是好的。整个演讲过程都很顺利,孩子们很可爱,老师也非常配合,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奥尔德尼岛很美,我也很喜欢这座酒店。但发生了昨天那件事后,我只想快点离开。”
她说的是伊丽莎白·洛弗尔的活动,她当时提起了安妮的儿子。
“她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安妮继续道,“什么死后的人生,鬼魂,镜子,乱七八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听,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吧。怪我太蠢了。她显然做足了事前调查,要从网上查到那件事简直轻而易举。好多家媒体指责布里斯托大学对学生缺乏关怀。为了不让这件事上新闻,我们也做了不少努力,但还是有文章提了威廉的名字。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有人利用这种事来
自我宣传,太残忍了。”
“可能她相信自己说的那些吧。”霍桑说。
“她相信赚到手的钱。”安妮生气了,但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大发脾气的那种人。
“然而你还是去了派对。”霍桑说,“你肯定知道她也会去的吧?”
我觉得霍桑是在刻意刁难她。尤其是刚见面的时候,他还说自己和孩子很喜欢她的书。但她并没有意识到。“我不想去的。”她说,“我和安东尼也是这么说的。那天真的糟透了,不只因为那个女人,还有我的笔!肯定有人把我的笔拿走了,那支笔对我很重要,是《闪光弹:大获全胜》进入排行榜前十的时候经纪人送我的礼物。那是系列的第一本书。虽然现在这个系列已经被翻译成了六国语言,销量也不错,但第一本永远是最特别的。”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想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待在酒店里也没什么意思,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但我也不想遇到伊丽莎白·洛弗尔和她丈夫,所以我很开心乔治·埃尔金愿意载我一程。到场之后,我都是绕着他们夫妻走的,整晚都避开了他们。顺便一提,乔治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对海峡群岛的历史很有研究。”
“你们一直在聊这个吗?”
“不,我们还聊了鸟。他是个观鸟爱好者,说他那天看到了一只黑翅鸢。”
“是吗?”
“这种鸟好像很罕见,英国境内几乎没有出
现过。”
“所以你们到瞭望阁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七点半。”
“你不是知道吗?你看着我进来的。”她停顿了一下,“刚到的时候我很震惊,因为看到了一个认识的男子。但一开始我没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他,还是安东尼提醒了我。”
霍桑当时就站在我旁边。
“他是你读书小组里的一员。”他说。
“不。”安妮摇了摇头,“现在想想,我觉得他不一定在读书小组里。但我肯定是在沃尔姆伍德·斯克鲁布斯监狱见到他的。是那根拐杖提醒了我。我没记错的话,他在监狱里拄着医用拐杖。我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到的他。”
“你昨晚和德瑞克·阿伯特说话了吗?”
“没有,我不想让彼此太尴尬。”
“但你知道他的名字。”
“安东尼告诉我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当时也没觉得怎样。”她再次停顿了一下,“奇怪的是,没过多久,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就和我聊起了他。”这时服务员端来了茶和咖啡,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我的四片吐司夹果酱和黄油也上来了,但我总觉得在问话时吃东西不太礼貌,就放着没动。“我和勒·梅苏里尔先生聊了聊。”她继续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
“为什么?”
“首先,他什么都有了,不是吗?外貌、财富、那栋房子,还有美貌的妻子。但他对所有人都恶语相向。
”她转向我,“他当时说了很久,说觉得你们的座谈很糟糕。他说你读的那个片段写得太啰唆了,水平不怎么样。”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虽然查尔斯·勒·梅苏里尔已经被残忍杀害了,但我还是很生气。
“不只是你,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他特别讨厌乔治·埃尔金,虽然他们自幼相识。他觉得这座岛上的人都又蠢又固执,尤其是那些反对电缆工程的。他还抱怨文学节凭什么要花这么多钱,至少他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怎么评价德瑞克·阿伯特?”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甚至还问了他这个问题。我说我可能认识这个人,然后他立刻告诉我,德瑞克·阿伯特蹲过监狱。他说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那个家伙。虽然阿伯特先生为他工作,帮他提供线上出版的投资建议,但他们两个闹掰了。他们大吵了一架……好像和钱有关。他对阿伯特的评价很糟,还说要开除他。天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愿意听他讲这些。”她思考了片刻,仿佛想要解释勒·梅苏里尔这么做的动机,“我觉得他应该是喝醉了。”她下了结论:“他肯定从我们来之前就开始喝了,他在喝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