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刀柄。那把刀深深地插进了查尔斯·勒·梅苏里尔的喉咙。刀身是银色的,形状细长,上面还有繁复的花纹。据奎利佩尔医生说,那是一把拆信刀。查尔斯昨晚
穿的丝绸外套和长裤被喷涌而出的血水黏在身上,深色的血液汇聚在他那双流苏绒面乐福鞋下。
“太残忍了。”奎利佩尔医生喃喃道。
这个形容词有点奇怪,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在被杀害之前,有人用棕色胶带把勒·梅苏里尔的手脚绑在了椅子上,但是只绑了两只脚和一只手,剩下的那只右手则瘫放在腿上,手掌向上,手指弯曲,好像在和什么人要钱。这是一个诡异的细节。他在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凶手为什么只绑住他的一只手?
“怎么样?”奎利佩尔医生问霍桑。
霍桑避开血迹,走向尸体,仔细查看了一番被刀刺穿的伤口,然后又检查了勒·梅苏里尔的脑后。终于,他看向了尸体的双手。“他的惯用手是左手还是右手?”霍桑问。
“我不清楚,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的手表。”霍桑说,“他戴了一块劳力士,现在不见了。”确实。染血的袖口敞开着,露出了光裸的手臂。
“不知道。”奎利佩尔医生一脸震惊,“我觉得他好像惯用右手。但你是想说,有人杀了他,只为了拿走一块手表吗?”
“这里没有强行入侵的痕迹,他还穿着昨晚在派对上的衣服,所以他应该是直接从主宅过来的,可能是孤身一人,也可能是和别人一起。也许他和谁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的后脑勺有挫伤,很可能是钝器击打留下的。然
后他就被绑在了椅子上,剩下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可能是凶手的胶带用完了。”我说。
这句话让房间陷入了沉默。
奎利佩尔医生向前走了一步,霍桑抬手制止了他。“请小心!”
医生停住了脚步。霍桑指向椅子和敞开的门之间。深红色的地毯和繁复的花纹让那些痕迹变得难以辨认,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上面隐约有一串脚印。圆形的鞋头沾到了血迹,在地毯上留下一串弯曲的痕迹。我无法判断脚印主人的性别,但这个人的脚看起来比较小。
“天哪!”奎利佩尔惊呼。那串脚印一路走向了通往花园的门口。“所以凶手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是的,脚印延伸到了花园。”
“勒·梅苏里尔被凶手敲晕、绑住,然后杀害。”奎利佩尔说,“然后凶手又回到了主宅……而这个时候,派对很可能还未结束。”他思考了片刻:“所以,嫌疑范围缩小了。”
我迫切希望结束现场勘查,但离开之前,霍桑轻轻拉开了两侧的帷幕,露出了后面光秃秃的水泥墙壁——没有窗户。他仔细检查了第二组金属门,然后用一张手绢包裹着抬起了门闩。门打开后,耀眼的阳光照进屋内,似乎决意要洗净此地的罪恶,我们三个心怀感激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终于,霍桑关上了门,再次锁好,把一切恢复原位。
他走回我
们身边,却突然停住,蹲了下来。他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布莱耶海滩酒店的名片,用它轻轻地铲起了一枚落在帘幕附近的硬币。他把名片举到我面前,这是一枚两欧元的硬币。
“你觉得这是他的吗?”我问。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老兄。”
“奥尔德尼岛上用英镑。”奎利佩尔医生说,“但法国离这儿只有八英里远。”
“他的妻子海伦昨天刚从巴黎回来。”我补充道,“而且表演诗人马萨·拉马尔也是法国人。”
我觉得自己在提供有用的信息,霍桑却像没听到一样。
“也许,你应该把它留给警察。”奎利佩尔的语气里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好吧。”霍桑轻快地答应道,把硬币放了回去。
科林·马瑟森正站在花园里等我们,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你们看完了吗?”他问。
“看到不想再看了。”我说。
霍桑不为所动。“嗯,查尔斯·勒·梅苏里尔昨晚过得不怎么愉快。说起来,勒·梅苏里尔夫人怎么样了?”
“她受了惊吓,回床上休息了。”
“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今天早晨。”科林·马瑟森一脸倦容,“她七点半醒来,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在其他房间也没找到,于是就到这边来找。”他摇了摇头:“她肯定吓坏了。”
“我给了她一点镇静剂。”医生说。
马瑟森转向霍桑。“霍桑先生,不知道您怎么看……”
“首先,所
有人都不能离开这座岛。”
“当然。托罗德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托罗德先生是?”
“他是根西岛刑警队的副队长,也是正在赶来的两个警官之一。”
“原来如此。”就算此时霍桑心情不佳,他也丝毫没有表露。“那我们就趁他们来之前抓紧时间,我想和海伦·勒·梅苏里尔谈谈。当然,如果你能把马克·贝拉米和他那位助理也带来就更好了。”
“为什么?”马瑟森很惊讶。
“他们组织了派对,负责招待客人。如果勒·梅苏里尔中途溜进了花园,或者有人跟着他去了,他们可能会注意到。”
有道理。整座花园被围栏封住,小屋的后门上了锁,凶手必须从主宅过来。所以肯定是派对上的人,是一个我见过的人。
我们走回阳光房。
“你和勒·梅苏里尔先生的关系怎么样?”霍桑问奎利佩尔医生。
“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去他的书房?你说你来过几次,所以才认得那把拆信刀。但你不是他的医生,你们看起来关系并不融洽……”
“你是说我们关系不好?”
“首先,他死了你并不伤心。你叫他勒·梅苏里尔先生,而不是喊他查尔斯,说明你们并不熟。我昨晚没在派对上见到你,考虑到整座奥尔德尼岛都没什么娱乐活动,我猜你应该是没收到邀请。”
奎利佩尔医生是那种容易脸红的人,此刻他满脸通红。“我必须要纠正你,奥尔
德尼岛上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他说,“比如昨天晚上,我就在和妻子打桥牌,非常愉快。但是你说得没错,我和勒·梅苏里尔先生关系并不好,我去见他也只是为了办些公事。”
“什么样的公事?”
“电缆。”
“奎利佩尔医生是诺曼底-奥尔德尼-不列颠电缆工程最活跃的反对者之一。”马瑟森插嘴道。他看起来有些尴尬,也可能是愤怒,总之很不自在。“他组织了很多次反对游行。”
“所以你就是那个在整座岛上涂满BAN NAB的人?”霍桑问。
“不,不是。我从不参与那样的活动。但是反对者们有权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去过两次勒·梅苏里尔先生的书房,就是为了向他说明我们的观点。”
我们驻足在花园中间,科林·马瑟森和奎利佩尔医生面对着面,就像两个准备出击的拳击手。在这一刻,没人关心刚刚还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你对他说了什么?”霍桑问。
“我只是说了最显而易见的事。电缆工程会破坏掉整座岛的核心,电缆登陆点、电线杆、变电站……拉这条电缆几乎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会对环境、生态、旅游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你为什么要和勒·梅苏里尔说这些?”霍桑问,“我以为科林才是负责做决定的委员会代表。”
奎利佩尔医生点点头:“科林是委员会的代表,但大家都知道幕后黑手是勒·梅苏里
尔。”他看向对面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抓到了你的什么把柄,科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让你对他唯命是从的。可能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胡说!”
“——但电缆是他想拉的,他也是能从中获益最多的人。”
“怎么说?”
“首先,他把自己的一块地卖给了变电站。他没说具体卖了多少钱,但肯定比这座岛上任何人能想到的数字都要夸张——”
“话不能乱说,亨利。”马瑟森打断道,怒视着奎利佩尔医生,“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你之所以反对这个工程,只是因为你担心会看不到窗外的风景。”
“奥尔德尼岛的风景确实很美。”
“这座岛很美,很遗憾变电站会挡住你家的海景,但总归要找个地方建的。”
“那它建在勒·梅苏里尔的领地上也是巧合吗?”奎利佩尔医生努力控制住自己,“谁知道他跟那个法国公司签了什么协议?要是没有他,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推进得这么快。现在他死了,运气好的话,这个电缆工程也会告吹。”
“他死了,你好像不怎么难过。”霍桑说。
“我确实不难过。光是这座岛上,我就能想到五十个愿意把他绑在椅子上、用刀捅死他的人。科林,你别想打断我,要我说你也是其中之一。我认识你大半辈子了,如果不是他逼迫你,你肯定不会同意这种事。你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有一天你忽然觉得受够了,决定结束这一切,我第一个举手赞同。”
亨利·奎利佩尔转身走向屋内,科林看着我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要听他乱说。”他低声道,“我和查尔斯一点都不熟,我是说,虽然我偶尔会见到他,最近也帮他提供一些法律上的建议……当然,还有这个文学节,由他出资,我妻子负责组织。但是说我被他抓住了把柄,根本就是信口开河。我支持电缆工程只是因为觉得这对奥尔德尼岛有好处。”
“你现在还会支持这个工程吗?”霍桑问。
“当然了。不过……也得看情况。”
我们跟着医生回到了屋内。霍桑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很享受刚才的谈话。毕竟,我们来到犯罪现场才几分钟,就有两个犯罪嫌疑人自暴身份。而他只需要在一旁静静地观察。


第九章 玫瑰与蝴蝶
“我不明白,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
海伦·勒·梅苏里尔仿佛从早上发现尸体后一直哭到现在。卧室地板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纸巾团,她的眼睛也又红又肿。她的表现是否有点夸张了?昨晚她暴躁又疲惫,对丈夫却并没有那么关心。“有的时候我都想亲手杀了他。”我想起了她说的这句话。其实今天早上,霍桑告诉我被害人是谁后,我首先想到的凶手就是她。
这间卧室很大,位于房屋的中心。两扇狭长的窗户斜向中间,从两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映出了花园、风月楼和大海的景色。屋里摆放着昂贵的仿古家具,假装十八世纪的法式风格。一段段丝绸和木质雕花勾勒出床铺,不堪重负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化妆品和香水,简直像是从某部法国电影里复刻出来的场景。海伦坐在一张摆着刺绣坐垫的镀金矮沙发上,穿着一件长至大腿的瑞奇·马丁T恤,搭配黑色紧身裤。有人给她端了一杯茶,陶瓷茶杯和茶托此时就放在旁边的小茶几上。
霍桑从梳妆台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马瑟森介绍说,霍桑是一名侦探,协助警方破案,但海伦并没有被说服。“职业警察在哪儿?”她质问科林,“是谁让他来我家的?而且。”她用手指指着我:“这个人又是来做什么的?”
虽然我努力想要融入背景
,但还是失败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当背景贴满了玫瑰和蝴蝶的时候,真的很难融入。我避开了她的眼神。
“他们只是来帮忙的。”科林面露难色。
霍桑倾身向前。“我们只是想弄清楚,是谁杀了你的丈夫。”他解释道,“警察正在从根西岛赶来,但是谋杀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是最关键的破案时机,我们不想浪费一分一秒。这是一起骇人的暴力事件,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凶手的手法非常残忍。”他停顿了一下:“你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你不配合调查,对吧?”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海伦·勒·梅苏里尔转向科林,“我必须和他们说吗?”
“我觉得最好说一下。”科林回答道。
“我不知道。”她又抽出了一张纸巾,“他被绑在一张椅子里。还有那把刀!那是我在巴塞罗那给他买的刀。”她又开始哭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霍桑轻声说,“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昨晚的经历。”
“我什么都不知道,帮不了你。我昨晚回来就去睡了,什么都没看到。”
至少她开口说话了。
“你刚从巴黎回来吗?”霍桑问。
“昨天下午回来的。”
“你去巴黎做什么?”
海伦一边想,一边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我去购物了。”
“都去了哪里?”
“记不清了,玛莱区,皇家宫殿,奥斯曼大道……”
霍桑看了看屋内:“我没看到购物袋。”
她忽然
闭上了嘴。我能看到她眼神的变化。刚才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回答问题,但现在她知道自己被怀疑了。“我没看到想买的东西。”
“但是你在巴黎待了……两天?”她没有回答,霍桑继续问道,“你当时住在哪里?”
“布里斯托酒店。”
“就你自己吗?”她再次沉默,霍桑看向她的眼神近乎悲伤。“你要知道,勒·梅苏里尔夫人,警察会问你一模一样的问题,而那时你绝不能对他们撒谎。他们会和酒店前台确认。而且在这个时代,监控记录、手机记录随时都能查看……”他摊开手掌,“我知道,你不想暴露隐私,但这些最终都要暴露的,长痛不如短痛。”
“我想抽根烟。”
“抽我的吧。”他拿出一包烟,两人都抽出一根点上。看到有人在室内吸烟的感觉很奇怪,但反正这里是她家,肺也是他们自己的肺。“所以,你和谁一起去的?”霍桑问。
烟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忽然间,她放松了一些戒备。“你要知道,”她说,“我是爱查尔斯的。我和他结婚十五年了。”
“没有孩子吗?”
“没有,缘分没到吧。而且我们本来也没想要孩子。我有侄子和侄女,已经足够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当时是个演员,他在《音乐之声》片场见到了我,我演其中一个修女。他给了我一份工作,然后我们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