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日子?不会是谁的忌日吧?”
“反正差不多吧,去年的今天我离家出走,你还记得不?你反正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连自己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都不记得的除了
你还有谁?”
这通电话居然是从山阴地方打来的。怪不得她声音后面总能听到往里投铜币的咔咔响。六助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在那个遥远的偏僻小站上,伴随着野猫的叫声在雨夜的雾气里给自己打电话的妻子的形象。
“喂喂,这动作可不卫生!别拿指头往耳朵眼里抠,想抠的话拿耳勺,听见没有?”真被她说着了。六助急忙把指头从耳朵眼收回来。咦,她是不是就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不然怎么知道的?六助的眼迅速在屋里的每个角落扫视了一遍,还把厨房洗碗台上的窗又打开看了看。自然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看见的只有到处乱爬的蟑螂。
“你别到处找了。我还不知道你打电话的时候手往哪儿搁?……还不快对我说点什么?”
“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好久了。为什么你……”
“你想问我离家的理由?”
“不,不,这我知道。想问的是,当时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不是还有点儿魅力?”
“还不是那会儿一时冲动?你看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妻子的声音显然很气愤。很快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我离家出走也是一时冲动,去年的今天,我一看你旁边的垃圾堆,心想这么跟你过,还不比普通人早老三倍?所以感到害怕就……”
“这一年你在哪儿待着?”
“在朋友这儿,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是你认识的
朋友。”
“你说现在在山阴,打算还去哪里?”六助正要接着问,只听见电话那头妻子大叫一声:“啊,背上的孩子要掉下来了!”接着电话没打完就被挂断了。
原来电话里她身后的不是猫叫,而是婴儿的哭声。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现在东京还有狐狸精,正在小川的妖术指挥下变着各种把戏耍弄人?肯定是这样。六助边想边躺在旧报纸上。可是不到十秒钟,六助又像童话里午睡的巨人那样一下子跳起身来。婴儿?她哪来的?——
按惯例,每天早晨小川总先打电话来报告他的最新预测,爱子接完小川的电话,带着讥讽说了句:“多谢指教,辛苦了。”缟田科长在一旁学着六助的样子打了个哈欠问道:“今天小老鼠又有什么新花样?”
“他说科长今天绝对不能碰水,哪怕就喝一口,最近都会遭遇水难。”爱子瞧了瞧缟田面前的杯子,“多亏您还一口没喝。”
“这小老鼠真胡扯。我又不会游泳,也不到海边、游泳池边去,怎么可能遭什么水难!”说着把手伸向了茶杯。
“科长你先别动!那家伙最近的预言都还挺准,你别不信。不是说有的老人洗澡都能淹死吗?”六助还是那样边打哈欠边劝阻。
“你这家伙今天早晨已经打了二十四回哈欠了,真羡慕你啊,都说有时间打哈欠的人不容易老。”
“你数人家打哈欠的次数不
是更有时间?”
“准确掌握下级的行动是上司的职责。”
爱子一看,每天在两位男人中上演的斗嘴又要开始了,急忙拦住了双方说:“争这些没用的事,不如商量一下昨晚六助遇见的那神秘女子让他打的神秘电话。我看这件事还是报警为好。”
“不,报警之前我们自己得先侦察侦察,弄得好咱们爆一个独家新闻也没准。要是报了警他们一查没这回事,那还不让人笑话。”
起码到现在为止,昨晚出现在六助喷的烟雾中的女人是谁还不知道。既可能是赤军一方为了报复世纪炸弹之魔“铁雷鸟”柳泽勉而向警方告的密,也可能是上个月大阪发生爆炸案后漏网的柳泽勉同伙叛变了铁雷鸟,想把他的行踪报告给赤军。六助已经记不清那位女人拨打的电话号码,只知道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而且只说过两句话,就凭这些,想找出接电话的人是谁,还缺乏必要的线索。六助记住的,只有电话那头的男子凶恶的说话声和那句让他说的话——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
“咱们先试试吧,青兰女子大学是不是真有个叫弓月的学生。爱子,你打电话到大学总务处问问看。”
爱子按照缟田说的打过电话,放下话筒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
“确实有个学生叫弓月纯子的,已经在那儿读了七年大学了,留过好几回级,今年已经二十四
五岁。住址在青山一座叫Belle Saison的公寓里——那座公寓很有名,法语翻译过来就是‘美丽季节’的意思。每到季节交替,房顶的颜色都要重新刷过。从青山大道过去不远就能看见。是一座二层的小洋楼。”
说干就干,六助决定利用午休时间,出去侦察那栋公寓的情况。今天又下着雨,街上到处飘着棉花糖似的细细的雨丝。不远处,公寓的绿色屋顶闪着亮光。
弓月纯子的房间在二楼的最中间。六助在门前按了按门铃,可是不见有人出来。也许她到大学去了吧。六助正要转身回去,突然旁边一家的门打开了,露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脑袋,满脸奇怪地看着他。这个女人身高只有六助的一半,但是身材却有六助两倍那么宽。也就是说,比起往前走,不如像螃蟹似的横着爬还要快。“你又是来偷内裤的吧?”女人突然狠狠地咬着牙问。“你说我想偷内裤?”“半个月以来,这座公寓里已经丢了不少女人内裤,到前天为止已经丢了十件,连我的花内裤也被偷走了,爬上二层阳台来偷的——”
原来六助被误以为是来偷内裤的。这倒不要紧,而让他惊讶的是,这位大相扑运动员似的女人竟然还穿花内裤。六助递过一张名片。“对不起,我是报社的,想问问隔壁这位大学生的一些情况。”这时,女人好像打消了怀疑,把
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痛痛快快地告诉了六助,甚至连六助没问到的她也说个不停。
回到报社,六助马上把这次侦察的结果报告了缟田。主要成果有两处:第一,一星期之前,弓月纯子的房门上被人用红漆写上了几个可怕的大字——“下地狱去吧!”那天晚上弓月纯子像往常一样半夜才回到家,她见了门上的大字居然吓得脸色煞白。她问邻居是谁干的,邻居摇头说不知道。纯子慌忙回屋拿甲醇把字抹掉了。第二件事是,本月初弓月纯子屋里发生了一起煤气爆炸事故,但是这起事故是不是真的由煤气引起尚不可知。那天晚上只听见她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邻居和附近几家的人急忙到她家看个究竟。这时纯子开门出来只露出个脸,说是不小心煤气发生泄漏,划火柴时点燃了,什么事都没有,请大家放心。但她说话时显然吓得浑身发抖。
“可能她在试制炸弹。而且在门上用红漆写字很像是赤军组织的做法。我猜弓月纯子和铁雷鸟可能是情人关系,两人都是赤军的叛徒,所以被人追杀。”六助报告说。
“另外,我估计铁雷鸟甚至可能就躲在弓月纯子家里。那座公寓每年冬天都把屋顶涂成白色,这符合雷鸟的生活习性。”
“不可能,雷鸟不会躲在这样容易找到的地方。”缟田说,“要是知道他躲在哪儿,早就出事了。这件事我想去社
会部通报一下。”说着走出了房间。
爱子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六助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有空再到我家玩吧。”“不去。”“放心,不会怎么样你的。”“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你那屋子干什么好事坏事都不行。”“不,今天不一样了。昨天晚上我通宵做了一个大扫除。”“怎么?想法有变化了?”“这个……”六助把妻子隔了一年后打来电话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你太太说离家出走是一时冲动,这不就是暗含向你道歉的意思吗?为什么你不马上请她回家?”“这话来不及说电话就被挂断了。”“瞧你说话老是含含糊糊的这怎么行。那个婴儿当然是六助的孩子了。”“那还不知道是她离家后跟谁生的呢。……这也不是不可能。有点事想求你帮帮忙。”说着六助拿出一本大扫除中找到的妻子的电话本递给爱子。“这里都是她那些女朋友的电话。这一年里她在几个朋友家搬来搬去。我自己打电话当然也可以,但是实在不好开口问人家,我妻子离家以后生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爱子笑着点了点头。“行,知道了,今天晚上我挨个打电话帮你问问。”“拜托了,另外,我还想……”停了停又接着说,“我还想问问,爱子大概你的想法和我妻子一样吧。”“什么一样?”“要是鹫津君想让你再回去跟他,你会马上
答应吗?”
爱子的目光从六助脸上躲到了窗外。“假如,假如太郎他真的这样说,我也不能再回去找他。因为还有另一个女人要为我受到伤害。”“要是不伤害那个女人的话不就行了吗?请你给个行还是不行的回答。”“那……当然行了。……怎么啦六助?你想……”
“没什么。”六助意味深长地笑着,“顺便我再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
可是,六助雄心勃勃的所谓大扫除,一开始就吃了败仗。这天晚上,六助来到赤坂一家叫作“安琪儿”的夜总会,指名要一个叫百合的女招待作陪。不巧,当天百合请假没来上班。在鹫津的小店里,六助见过这位百合两三回。第一次见面时鹫津简单地给两人作过介绍,当时她只是说了自己工作地点和用的化名,根本不想说自己的真名。六助原本计划先找到百合,然后直接试探一下她的真正想法,问她是不是真的爱鹫津,然后再决定实施这次大扫除的顺序。没想到百合居然没来,那么今晚的计划显然无法实行了。六助只好先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不过坐是坐下了,六助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钱包是不是能应付得了这儿无处不在的高消费。干坐着也没什么用,六助决定马上撤退。他刚起身迈出几步,不由得脚下停住了。
路过的一个包厢恰巧没有关门,六助往里瞧了一眼。原来,里面一位打扮得
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像睡着似的双目紧闭,紧紧靠在一位中年客人肩上。她的脸被客人吐出的烟雾包围着。烟雾散开后,烛光映照下的女人的脸刚暴露在面前,六助就不禁大吃了一惊。昨天晚上烟雾中出现在电话亭里的那个神秘身影,今天又一次在朦胧的烟气里出现在六助眼前。然而昨天六助看得并不真切,多少有点雾里看花似的模模糊糊。而今天在这奢华的灯光下看起来竟是那么动人,那么活生生地充满魅力。当六助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已经对她的身份猜到几分,今天果然发现她就是夜总会的女招待。而且,还和爱子的情敌在一起。
六助匆忙走了出去,在夜总会门口向门童打听了一下关门时间。六助在细雨霏霏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小时后又回到这里。这次他径直向后门走去,闪身躲在楼梯拐角的暗处。十一点,店门关了。又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下了班的女招待们换好衣服,鱼贯地出现在后门口。她们手中的一把把花伞很快散开在街头的各个方向,终于,目标出现了。那个女人最后一个出现在门口,六助连忙跟在她几步之后。
其实跟踪也挺简单的,这位女子没有伴,只见她独自一人下了地铁坐上了车。空空的车厢里女子的身影虽然不容易跟丢,但同时自己如何隐蔽又成了问题。六助只好把巨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刚觉
得做了点伪装,只见女子已经在前门下车了。六助连忙又跟了上去。女子出了地铁上到地面。望着漆黑的青山大道上匆匆赶路的裹着白色雨衣的女子背影,六助心里突然想起了冬天雷鸟的保护色,一个念头闪过了六助心头。难道,这名女子就是那位雷鸟?早就听说爆炸专家铁雷鸟善于伪装,他想假扮成一个女人并不难,而且如果混迹于女人独有的这个夜总会招待的行业,岂不是一个最好的隐藏场所?——不过。想到这里,六助不禁摇了摇头。不管柳泽勉怎样善于化装,报纸上看起来粗糙得像砂纸的一张脸,无论如何都无法变成这么一位娇小美貌的女郎。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马上又被六助自己否定了。然而走着走着,六助突然明白了女人的目的地是哪儿。
果然不出所料,女人的白色背影很快消失在中午六助刚刚拜访过的,叫“美丽季节”的公寓前。六助偷偷跟随在女人背后进了公寓的院子,抬头一看,二楼中间的那间屋正好灯光亮了。没错,就是她。原来这位神秘女子就是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
女子把脸贴在窗上往下看了看,很快又打开了窗户跳到二楼的阳台上。只见女子的手一扬,一件什么东西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这个白色物体随着雨丝缓缓地飘落,终于挂在了六助眼前的一个矮树枝上。六助伸手一摸,一种柔
软细滑的感觉立刻从手指传遍了全身。正在这时“快来抓贼,有人偷内裤啦”!女人的喊声像一枚炸弹在六助的头顶炸响。六助还愣愣地站着,没完全理解女人喊声的含义。只见二楼隔壁的灯亮了,随着房门一响,一个巨大的身穿睡衣的女人出现在六助眼前。
中午刚见过面的胖女人气哼哼地指着六助高声咆哮着:“大家快起来,我抓到一个偷内裤的贼了。快来啊!”喊声响彻了东京的夜空,很快,每个屋里的灯几乎同时亮了,一个个窗口伸满了脑袋正指着六助议论纷纷。六助还没明白这头母狮到底在喊什么,只能木棍似的站在院子的细雨里。只见黑暗中扑出三个男人,死死地按住了六助的胳膊。看样子这三个男人不像等闲之辈,也决不是平常路过的人和公寓里的住户。六只利剑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六助的脸,就像饿狼注视着捕食的目标。六助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一路跟踪那位女人时,一定自己的身后也被人跟踪了。肯定就是这几个人一路跟过来的——六助忍不住壮起胆来大声问了一句:“你们是赤军吧?”
“这么说你一定是黑军了?”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像是领头的一个说道。旁边的另一个指着六助手中的内裤卑鄙地笑着插了一句:“看来不像,他只是个想偷女人内裤的贼吧。”第三个人说:“他可没那么简单,
你没听见他刚才明明说过什么“赤军”这句话,也许正是黑军的党羽呢,不管怎样,先带回署里审问一下就清楚了。六助还没琢磨过来“带回署里”这句话的署就是警察署,就被三个男子连拖带拽地弄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车。
缟田在人带领下来到一个房间时,六助正围在几名警察中间悠悠然打着哈欠。缟田看见这位不肖部下的如此模样不禁怒从心来:就这副模样,不被警察当成偷内裤贼或者激进派党羽那才怪呢!当然现在还顾不上骂他,缟田强压住怒火,低声下气地替六助郑重地向警察鞠躬道了歉,终于得到对方的谅解,把事情完全解释清楚了。可是那位目光像剃刀似的警察还在不依不饶:“就算你们是报社的,就凭几个菜鸟,还想参加什么跟踪破案!昨天替人打过告密电话的事,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向我们报告?你说的那个接电话的凶恶的声音,那就是我的。”这位老兄依然用他剃刀似的目光盯着六助的眼睛,用更加凶恶的口气大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