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准吧,今天你一定跟哪个女人有什么过节儿!是不是跑掉的太太又回来了?”
“那婆娘现在还跟空气一样,根本没什么消息。”
“要不就是今天晚上到哪儿喝过酒吧?酒馆里你就没跟哪个女人有过那么一点花絮?”
“没发生什么事啊。只不过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不小心吃错了我一条炸柳叶鱼,但是那肯定是个正宗的男人。要说今天跟我搭过话的女人,那除了爱子没有别人。她跟我说的话也就那么两句。最近她可有点不爱理人。”
“那就怪了。本大师算的卦不可能不准啊!”
“行了,行了。下次等哪天算出有一大笔遗产等我继承,你再给我打电话吧。”
“十分遗憾。告诉你,本大师算出你离财运越来越远。先跟你打个招呼,到了乙亥年夏天,要提防未羊时刻从丑牛方向过来的人。此人会抢走你那点财产。”
“什么乱
七八糟牛啊羊啊,最得提防的就是小老鼠精。呸!”
六助愤愤地啐了一口,挂上了电话。他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转身吐出一口气,走出电话亭。正在这时——六助在推门的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给顶了回来,只见闯进来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一身镶着紫色花边的衣服和浓浓的香水味判断,六助马上反应过来了,进来的是个女人。六助那比常人大一倍的肺里喷出来的烟气吐在女人的脸上,像是给她罩上了一层雾。女人不由得甩了甩头,烟气随着甩出的带着雨滴的头发散开来,就像揭开了蒙在女人脸上的薄薄面纱。女人露出的长睫毛上沾满了雨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珠。抹得血红的嘴唇边带着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女人也把自己手上的烟放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重重地把烟吐在六助的脸上。带着口红颜色的烟雾像火一样灼烧着六助的眼睛。散开的烟气又像一张面纱重新罩住了女人的脸。
“帮我打个电话。”看不见的烟幕那头,传来女人神秘的声音。烟气散开了,出现在六助眼前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是和六助一起待在电话亭里——还没等六助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女人已经摘下话筒塞在六助手里。她投进一个十元硬币,开始拨起号来。“接电话的可能是个男的,你就按我教你的说。记住了,就说‘青兰
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这么说就行。”女人又从六助手里拿过话筒贴在耳边听了听。“通了。”女人压低嗓子说,又把话筒塞回到了六助手上。
六助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凶恶的声音:“喂,喂——哪一位?……你找谁?”女人在一旁再次小声提醒六助:“快说!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就一句。”在话筒对方的男子和这个半个身子贴到胸前的女子双重催促下,六助只好按照吩咐,把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
话刚说完,女子伸出染成红指甲的手把话筒抓走,挂断了电话。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塞进六助老是半咧的大嘴里,取出火机点上。“这根烟抽完为止,我可以陪陪你,咱们到外面走走。”还没等到六助答应,女人揪住足足是自己三倍的六助,把他拉出了电话亭。
“上哪去啊?这是。”
“反正散步嘛,去哪儿都行。”
女人说着,挨近了六助的身体,挽着六助的手臂迈开了步子。潮湿的天气里,六助那每年只洗一次澡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是女子不但不嫌弃,反而把身子更紧地靠在六助怀里。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感通过手臂迅速传遍了六助全身,浓烈的香水味一阵阵刺激着六助的鼻子。跑掉的妻子以前完全不会打扮,向阳科里的爱子平常也只化化淡妆,能
闻到这么漂亮女人身上的香味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六助猛然想到,那只小老鼠今天占的那卜卦,说是女难,只说中了一半吧?
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映照出两个紧贴着的身影,经过每一座街灯下,两个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像走马灯似的变换着梦幻般的形状。也许是头一回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走在一起,连平时非常熟悉的这条街,都感觉那样的陌生,就像走在一个从没到过的雾腾腾的迷幻世界里。
“后面是不是有人跟着?”女人小声说。由于刚才总能听见一些轻微的脚步声,六助有点紧张,不由得回头想看一眼。“千万别回头!”女人往六助身边贴得更紧,小声警告着。边说边拉着六助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这一带虽比不上市中心那么热闹,也一幢连一幢地盖着许多大楼。在这些钢筋混凝土堆成的大山之间,一条条纵横排开的小路仿佛只是一道道排水沟。神秘女子拉着六助不知拐过多少弯,脚步也越来越快。后面似乎隐约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听不准是真的还是回声在作怪。女人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跑动波浪似的甩开,轻轻拍打着六助的肩膀。六助觉得自己像是跟女人深夜练着跑步。
拐过一个弯后,前面的路突然开阔了,闪烁着的霓虹灯让六助猛然记起,已经到了车站附近的大街上。女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一万日
元的纸币,塞到六助手里:“这是给你的酬金。刚才打电话的事跟谁都不许说。”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了进去。还没等六助反应过来,只见车子的尾灯已经越来越远,只把那点浓浓的香水味和一份美好的回忆,夹在汗水和雨水中,通通留给了呆立路旁的六助。回过神来,六助又偷偷回头瞧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可是仔细一想,六助又仿佛觉得,刚才急急忙忙练马拉松的时候,的确像是有谁紧跟在后面,多亏女人带着他在小路上左拐右转,这才把他们甩在后面。嘴里叼着的香烟也在刚才的跑步中让雨水冲走了一半。六助不由得暗自猜想,今晚这一趟活干得实在莫名其妙,别是忙乎半天只赚到一张假票?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刚收的票子,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以后,这才慢悠悠地向家走去。二十分钟后,六助回到了自己的楼下。一看,门口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
灯光映照下,撑着一把圆圈图案的花伞站在楼下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下班时最后一个道别的爱子。爱子那瘦瘦的身材举着把伞站着,不认识的准以为伞柄怎么那么长。只见爱子笑着说道:“都等了你三十分钟了,再不回来我正想回去啦。”说罢她放低了雨伞,不好意思地用伞身挡住了投向六助的视线。“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了。
”“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出来看电影,电影的结尾是一对恋人最后分手了。看完电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找你来聊聊。”“那太感谢了,总算你拿我当个人。到我家里坐坐?”“不想去。”“我不会怎么样的。”“你那屋子还想干什么?上次我和小川一起来过一趟,看见你那屋子,谁都以为东京刚发生过大地震。”六助的房中间摆着一张脏极了的床,也就床上还剩点空间,床后面就是堆到屋顶的一堆破烂。“你快湿透了吧。”爱子想把伞递到六助手里。“不用啦,我这是特地想淋点雨,让它自动洗洗头。”“看来还不能把你当个人看。”“是不是又和鹫津君吵架啦?”“哪有机会和他吵架?春天以后一直就没见过他。”“我可是一个星期得上他那儿吃一回拉面。”“嗬——”“他最近的情况你肯定想知道吧。”“和他的事已经结束了。而且听科长说,他今年秋天就要结婚。”“咦,进展这么快?”“没错,那女人长得还挺漂亮的,我还见过她一面。”“我都见过两三次了,但是我觉得鹫津肯定不喜欢这种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真的秋天会跟她结婚?”“嗯,听说都订过婚了。”“订过婚也能取消。你自己不也有过?到秋天为止还有机会。”“你说的跟科长一样。科长说结婚半年就离婚的有的是。”“有,
有。”“你的情况不算,你还没离婚。”“离不离还不都一样?”“可是我觉得你太太还在哪儿等着你给她打电话呢。”“我连她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电话怎么打?”“我想她一定在一个你找得到的地方。你自己一次也没主动找过她。”“爱子你也在等着鹫津君找你吧。”“怎么会呢?”“我听你的口气像是那样。嘴上不承认罢了。”“可是太郎不用找啊,他知道我的住址。”“你的地址好找,可是你的心思难找。爱子,你把自己真正的心思藏得太深了。你盼着他主动来找你的心思。”“我是想寻找他的真实想法。不,更正一下,是我想过寻找他的真实想法。我们俩的事都得用过去时了。”“可是我感觉你们俩像是迷了路的两个人在互相找着呢。要是有谁先喊出声来,那边的回应应该更大。美国有部大片里不是有过嘛,男的冲进教堂,冲着正在跟别人结婚的女子大喊了一声,马上那电影就有了一个好结局。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样简单?”“那是电影里的故事。”“和电影里的故事一样有什么不好?”“那你做给我看看。我看你怎么大喊太太的名字吧。”“我要是喊了,她还不跑得更远?”终于,雨伞下爱子露出了平常看惯了的笑脸,说道:“我该回去了,再聊下去,明天见到六助该听不到什么笑话了。头洗得差不多了
吧?”看着六助湿漉漉的头,爱子的笑脸上又爬上了一丝微笑。“送你到车站去?”“不用了,要碰上坏人正好练习一下怎样喊呢。”爱子走了,中间还两次转过身来,甩动着伞上的雨滴向六助告别。
甩下的水珠和刚才遇见的女人身上谜一样的香味在六助心里缠绕在一起,他不由得暗自苦笑着想: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让小川这小子的卦算准了?多年没有过的女人缘难道又回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首先要做的当然是先把脏兮兮的床上堆放的脏衣服挪开,这不是为了想洗它,而是得腾出一块地方抖抖身上的水。接着要做的,是把那张淋湿的一万日元纸钞贴在脏得看不见的玻璃窗上。然后再从床边的破烂中随手抽出几张破报纸铺在床上。六助伸出的手突然停住了。
柳泽勉据悉已经潜入本市——
报纸上大大的标题进入了六助的视线,今天晚上遇见女难第一号人物时,她让打的电话里不是提到过这个名字吗?对,一定是他。不用再读,报纸上的内容六助早就有印象。
上个月底,大阪连续发生了几起黑色革命军,俗称“黑军”发动的袭击警察派出所事件。黑军实际上是一个过激团体的军事组织。这几次袭击中虽然没有死人,但造成了二十余名伤者。事件发生后,包括袭击行动的指挥者在内,一共有八名凶犯被逮捕归案,事件
总算得到了解决。不过逮捕过程中,一名负责制造炸弹的黑军骨干居然闻风逃脱。此人因为擅长制造精密炸弹而拥有“恶魔之指”的绰号,这个人正是柳泽勉。
不知是因为印刷不好还是别的,报纸上刊登的犯人,脸上的皮肤像经过砂纸打磨似的粗糙,据说柳泽勉此人还有一个绰号叫“铁雷鸟”。铁雷鸟是一种善于伪装的鸟类,可以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改变自己的体色。柳泽勉正是凭借这个本事,几次在警方的围捕中巧妙逃脱,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这只铁雷鸟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改变他的体色和服装,也擅长随机应变改变他的内色和信仰。几年前柳泽勉还是一名与黑军为敌的准军事组织——赤军的成员,后来在赤军内部发生的一系列内讧中投奔到黑军来。
这次叛变对于他以前赤军的同志来说,绝对属于罪大恶极,人皆可杀。而黑军自从吸纳了柳泽勉这个恶魔之指后,势力得到迅速的壮大。不但在几个大城市成功地实施了多次爆炸,也把赤军逼上了死角。因此他们与赤军的矛盾更加激化。据说上个月底大阪的袭警事件发生后,当局之所以能够迅速成功抓捕黑军的几名主要首领,就是由于赤军向警察秘密通报了黑军在大阪的几个据点而造成的。
然而独自一人逃脱并潜入东京的铁雷鸟面临的处境的确不妙。柳泽勉不但要处心积
虑地想方设法逃避警方的追捕,还要防备赤军成员发现他。同时,他还肩负着对告发黑军据点而导致多名兄弟被捕的赤军首领复仇的使命,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赤军的动向。对于东京来说,目前警方和赤军都在大力寻找柳泽勉的下落,以尽早除去铁雷鸟这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
今天晚上那个女人让六助打的电话,无疑是向谁告发柳泽勉的潜伏地点,看起来不像是谁没事找事逗着玩。而且,六助还清楚地感觉到,的确背后有人在跟踪着她。
到底那名神秘的女子是谁?——烟气中慢慢显露出的女子谜一样的面孔,拉着六助没命地拐进小路,狂奔了许久才好不容易脱身的这名女子和铁雷鸟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还要拉住六助一块跑?那个告密电话又是打给谁的?
六助的思绪陷入了混乱,就像不停地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不知不觉六助渐渐沉入了梦乡。平日里六助一旦睡着了,除非发生重大的灾难,一般很难能让他睁开眼,可是今天晚上完全不一样。不知为什么今晚不但睡眠很浅,还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轻微脚步声在他耳边伴奏似的回响。六助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感到恐惧,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一只巨大的黑手从背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六助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张贴在窗户上的湿漉漉
的纸币不知何时飘落下来,正好像口罩似的粘住了六助的鼻孔和嘴巴。他一手抓开了纸币,擦了擦满头的汗。做这种噩梦可不是自己的特长,已经多少年没有在梦里体会过这种令人害怕的景象。看来还是心里那个女人神秘的影子挥之不去才引起的吧。六助迷茫地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恰巧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六助赶紧伸手在废纸堆中摸到听筒,贴在自己的耳上,可是那个大大的哈欠此时还没打完。
“睡着哪!是我!……”
好像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了女人尖厉的嗓音。
“我?我是谁?”
六助突然记起,拿起电话习惯性地先说“是我”的只能有一个。他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手表。现在正好是十一点过几分,今日还剩近一小时没过完。这小老鼠最近练就的功夫果然不差,他占卜得出的结果提到的女难看来还没过完。爱子走了以后,以为今天已经万事大吉,这电话带来的难关要比前头的更难。
“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个小镇上。……正坐着火车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随便就在这里下了车。反正是在山阴方向……喂,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