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刚才接的这个电话可能只是个恶作剧,没必要太当真,但是内容还是要向社会部转达一下比较妥当。”
缟田拿起话筒正要拨号,猛然想起了什么,把
话筒又放了下来。
“算了,算了。这么打电话告诉他们,影响太大了。这么吧,细野君,你去一趟社会部,把这个情况跟你男朋友鹫津君偷偷说说,让他再看情况适当向上司转告一下。”
“好吧。”爱子礼貌地回答着,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望着翩然离开的爱子的背影,缟田的目光透出一股满意,小川的目光透出的是不满,而六助那似睡非睡的目光中看到的却是无所谓。缟田老爱眯着一双暹罗猫似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爱子,无非是因为爱子的这位对象鹫津是今年夏天自己给搭的线。缟田从调到这儿来,就对爱子这位二十八岁超龄女的个人问题十分热心。从今年春天算起,不多不少已经为她介绍了四个对象。前三个投给爱子的都算是坏球,只有鹫津这最后一投,被爱子抡棒打了个本垒。缟田在社会部工作的时候,鹫津就是他手下的爱将。不但人长得帅气,性格也开朗,各项体育运动都不差,文采又好,总之优点能说上一箩筐。看来这回爱子要得分了。听说两人的交往进展顺利,所以一听有什么要往社会部跑的事,爱子总是美滋滋地抢着去。鹫津也经常给爱子这儿打电话找她。
但是每逢爱子在接鹫津的电话,小老鼠小川总是愤愤不平地斜眼瞧着她,眼睛里满是鄙夷和轻蔑,处处让人看得出,既是小老鼠又像小公鸡的小川在
暗恋这位比自己大一岁的单身美女。
过了三十分钟,爱子终于回来了。
“报告科长。据我的调查,现在社会部里有两个姓静田的,一个叫静田俊也,还有一个叫静田真。都怪我刚才接电话时着急说他打错了,不然可能打电话的人能告诉我们凶手具体是哪一个……”
“鹫津对事件的进展有没有透露点什么?听说今天刑警来了好几个,在社会部做了不少笔录……”
“没听他说起有什么进展。”
“没问出什么,你怎么去那么长时间?”小川又露出那种鄙夷不屑的笑容插嘴道。
“我们俩订婚了。只花了半个钟头就把婚订下来,要说这算够快的了吧。”说着,爱子松开了左手。在她左手无名指中间,用红笔画着一个粗粗的红圈。
爱子这么一说,倒把三个男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挤出一点笑。缟田想起来,鹫津确实有个爱在耳朵上别支红笔的老习惯。
“你,真跟鹫津订婚了……”
“是啊!很奇怪吗?科长不是老劝我说,遇见鹫津太郎这么出色的男人,要不当机立断,迟早要后悔的吗?”
“不过,我是说这么短时间就把婚订了,总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意外。”
“前几天他就向我求过婚了。刚才他问我考虑过了没有,我刚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见……这不,他马上掏出红笔在我这儿画了个圈就说是订了。……咱们大楼里谁像咱们
科做事这么磨磨蹭蹭的?”
看样子爱子很少像今天这么不高兴。几个大男人只好齐刷刷地默不做声,没有一个人说一句恭喜你订婚什么的。也许对这桩突如其来的终生大事有点意外。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家看到爱子的脸上一点儿也没露出订婚后的喜悦。不但没觉得高兴,看起来还像是很生气的样子。爱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僵硬,脸色苍白。她没理眼前这三个男人,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无名指,猛然,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涂改液,很快地把画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用手绢擦得一干二净。转头对缟田说了声“我打个私人电话”,就抓起话筒拨起号来。
“喂,喂!麻烦叫一下鹫津。……喂,你是太郎?是我,对不起,我想把刚才订婚的事取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让我再考虑几天,结果下回见面再跟你说。”
放下话筒后,爱子用眼角扫视着三个一脸茫然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孤独。
“你们也别问到底为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原因。”爱子尽力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但看起来更像是歪着嘴巴,随即便俯身看着自己的桌子。
“真了不起,打破了吉尼斯最短订婚时间记录。”
小老鼠连忙用肘碰了碰不用脑筋说话的六助,因为他看见爱子低垂着的眼里流下了一行泪水,正滴落在笔记本的白纸上。爱子像是要一脚踢飞椅子似的
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出了房间。看起来,这第四颗扔来的球爱子也不想再打了,眼睁睁送对方上了二垒。猜她一定跑进卫生间抹眼泪去了。缟田根本无法想象,到了二十八岁,对于一个女孩来说,的确是个非常微妙的年龄。
“女人的心思和秋天的……”缟田自言自语地说。抬头一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变得阴沉沉的,几颗雨点就像爱子的泪水一样,打在了玻璃上。
向阳科今天罕见地发生了两件大事:有人打电话告发凶手和爱子订婚风波,可是后来都没见有什么大的进展。过了一小会儿,爱子重新带着往常一样的笑脸从卫生间回来了,向阳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然而,要说称得上平静的也只有向阳科,除了这里之外,整座大楼的各个部门,今天就根本没有平静过,每个电话机都不断接到奇怪的电话,报社陷入一片混乱中。
下午四点五十分,也就是快要下班之前,电话铃声再次在向阳科响起。根据后来的统计,这是当天打进报社的第二百六十四次告密电话。在听清对方说的内容后爱子那爽朗的声音马上变得沉默了下来,她慢慢地放下话筒,用慌乱的眼神巡视着几个男人说:“还是中午打来电话的那个声音……这回……他说杀害森内的真正凶手是我们科的缟田科长。”
爱子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无名指上那个残留的一
点红印,已经一个多钟头了。下班回来后既不想给自己弄点吃的,也不换衣服,光拿着雨伞把上那个粉红色的小环,不时地套在手指上发呆。离开报社时,缟田科长关切地对自己说:“得,这回又吹了。又该从头挑起了。”这句话还一直在耳边回响。她还记得,下午到社会部去时的情景。那时候整个社会部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忙碌着,只有鹫津把自己叫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地对自己说:“喂,订婚吧,现在想给你买个订婚戒指已经来不及,先用这个套上。”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自己的无名指,很快地在上面画上一个红圈。望着他的笑脸,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就同意了。回到科里自己很快又后悔了,把他画的红圈给擦掉了。擦掉就擦掉了吧,可是现在又觉得后悔了。要是能跟他也挺好的……
已经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了,一个女孩,已经到了背水一战、非下定决心不可的时候。这份职业对自己来说,不是能干一辈子的,最重要的还是赶快找一个如意郎君结婚生子,坐稳一个妻子、母亲和家庭主妇的位子。
而且,鹫津也是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对象。不管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丈夫,都算是无可挑剔了。前天晚上一起吃饭时,鹫津隔着桌子向自己求婚,当时心里还不敢相信那
是真的,以前觉得要是能嫁这么一个男人就挺满意的,可是为什么梦想成真了,自己又变得犹犹豫豫呢?对于他的求婚,自己心里一半是期待,可是另一半,那份孤独和担心究竟又来自哪儿呢?
“爱子,我爱你。”听到他说这句话,自己会本能地想起中学英语课本上的一句话“I love you”,翻译过来就是“我爱你”……鹫津的各项运动都挺棒,健壮的体魄和晒得发黑的皮肤简直就和体育教科书上的插图差不多,他绅士般的微笑几乎就是道德和伦理课要求的范本,一切的一切就像标准的绅士那样完美,从爱子的择偶标准来考核,也几乎是无可挑剔。
这么看来,爱子的犹豫和踌躇只是一个过了最佳婚龄的女孩所自然表现出的一种条件反射?或者说心里本能地会冒出一种担心——怕这个用笔画上的戒指套上的不仅是一根指头,而是套上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爱子的思绪被窗外的雨声打断。唉,还是先好好地洗个澡,调整一下心情吧。爱子正在打开热水器的点火开关,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平时鹫津送自己回家时,都只是送到门口就转身离去,从来没有敲过爱子的门。但是只凭这两下四平八稳的敲门声,她马上就知道,这不是别人,正是鹫津来了。
开门一看,果然门口站着他。从鹫津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今天因
为订婚问题的反反复复而引起过什么不愉快。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请鹫津进了屋。
鹫津双膝并拢坐下后,目光首先就落在爱子的无名指上。
“今天,报社里真是乱哄哄的。”
爱子慌忙把话题先提到来电话告发凶手的事情上。
今天午休时间和下午将近五点,资料二科两次接到像是同一个人打来的电话。特别是第二次电话里说到,昨天在新宿的小旅馆里杀害社会部森内将雄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们科的缟田科长。当时缟田就气得破口大骂,说开这种玩笑简直太没良心,还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社会部的人。后来,警察还把接过这两个电话的爱子叫到三楼的会客室做过询问。从他们口里爱子听说,今天下午这种告发电话曾打给过社内的许多人,被指名道姓说成是凶手的,竟达二百六十四人之多。
看来爱子成了重点调查对象。因为午休时间打到资料二科来的,是这二百六十四个电话中的头一个。从那个对方想打给社会部而错打到资料二科的告发电话开始,整个报社被卷进了无休止的告发电话的大动荡中,然而据分析,这所有的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进来的。
爱子向警方报告过,两次打电话的很像是同一个人。虽然话说得挺肯定,但到底也说不清打电话的人有什么具体的特征。爱子只是告诉警察:“总觉得那人说话有点糊糊涂涂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对这人的声音印象不深?”插话的是站在警察旁边的一位看来像是报社高层的男人。听他的口气,似乎言外之意是说:“对报社来说如此重要的一件大事,你居然一点也不用心。”当时爱子真想顶他一句:“这件事能比我个人的婚事还重要?作为女人我清楚什么事情该用心!”
“森内死在新宿旅馆那件事,你听说有什么消息了吗?”
鹫津喝下一口红茶点了点头:“据说,无疑这是一桩他杀案件。后来据一位当时在隔壁房间的女招待证实,八点刚过,她就听见旁边屋子传来一声喊声。当时她还伸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只见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是完全可以肯定,过去的是一个男人。”
“谁是凶手目前已经确定了吗?”
“据说肯定就是社会部的人。”
“怎么就能肯定是社会部的人干的?”
“听说,死者生前有一次和文艺部的朋友一起喝酒,当时他很得意地说,自己手里捏着社会部不少同事的把柄。这大概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警察还调取过森内的银行账户,发现从那时起,每月都有五笔来历不明的汇款进到账户里。金额分别从五万到十五万日元不等。
“那么说,社会部有五个人被他敲诈了?”
“警察是这么认为的。到目前为止只有静田承认过,他因为婚外情被森内抓住把柄,每月被
勒索了五万日元,其余被勒索的那四个人是谁,现在还没眉目……森内因为被查出已经患了癌症,所以对将来自己死后家属的生活不放心,警察也了解过了,他的确患的是癌症。医生已经再三动员他必须马上住院动手术,但他本人还拖着不去……死者据说只能再活三个月了。”
看样子这个凶手也是属于办事冒冒失失的一类……爱子想道。可能杀害森内时,根本就不知道对方已经来日无多。
“你刚才提到的静田到底是哪一位?”
“叫静田真,是和我同期进报社的。看来你头一次接到的告发电话提到的静田就是指的他。”
另一位叫静田俊也的今年三十六岁。但他说自己当天晚上正在参加中学同学聚会,看起来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到目前为止,社会部里还有十三个人提不出自己没时间作案的可靠证明。这些人都是重点怀疑对象,我也算一个。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了。”
“太郎你不可能做那种事,我知道。”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我相信你没什么把柄抓在别人手里。”
“我也不是没把柄啊。”鹫津帅气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暗淡的神色。只是那么极短的一瞬间,甚至还来不及引起爱子的疑心。他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指着手里的一个四方形小盒子说:“没准这个也是把柄呢!”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原来装
着一枚跟爱子的星座相对的黄宝石戒指。宝石虽然不大,但是像星星似的闪烁着耀眼的黄色光亮。
“这个戒指可是真的。你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给我一个最后答复?我等不了太久,你今天晚上好好考虑,明天一早尽量能答复我。因为要是你不答应,明天上午我还来得及把它退掉。”
爱子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猛然,“哇——”她用两个高八度的尖叫声喊了起来。原来是浴室里冒出一股白色的浓烟,刚才她光顾了开门,打开煤气开关后竟忘了放水,看来浴缸已经快要烧坏了。
看了看没什么大事,两人才放了心。鹫津说:“刚才我抽空出来三十分钟,现在有事还要赶回报社。”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鹫津离开后,爱子面前只留下一个最终决定后半生命运的戒指和一套空空的茶杯。茶杯里滴水不剩,勺子整齐地摆在碟子里。就像教科书里绅士向淑女求婚时的要领那样准确。爱子望着面前鹫津坐过的坐垫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教科书没有教我该怎么去谈恋爱。
第二天,爱子刚到报社就又被请到了会客室。让她挨个听那些挑选出的怀疑对象的录音。录音共十三份。虽然警察什么都没说,但爱子知道,这一定是社会部那十三位提不出不在场证明的人。不知道排在第几个,终于听到了鹫津熟悉的声音,爱子才开始感到紧张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警察一眼,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
听完录音后,爱子只是简单地告诉警察,没听出哪个声音像是打电话来的告发者,接着就走出了房间。和她擦身而过进入会客室的是社会部的一位年轻的女办事员。
爱子心里留下了一丝暗影。说实话,刚才那十三个声音中,有三个人的和听到的告发电话有些像,鹫津也是其中之一。因此爱子想,还是回答说听不出来最好,刚才她也犹豫了一下,才向警察作了那样的回答。她知道,鹫津声音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什么特点,和爱子感觉到的告发者的特点——说话含含糊糊——其实相当吻合。当然,爱子坚定地认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打电话来的人共打了两次,也就是说,如果第一次是打错了的话,第二次就不可能再打错了,一定知道电话是打到资料二科来的。鹫津知道爱子对自己的声音很熟悉,如果他是凶手,没有理由非往她这里打不可。那么,这个说话模糊不清的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呢?……爱子努力想把鹫津的可能性排除在外时,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我也不是没把柄”——而且还看见了他稍纵即逝的一抹暗淡的眼神。——爱子当时甚至怀疑,鹫津居然还有这种眼神。……万一真的是他?万一他真的也是被森内勒索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