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但马的老谋深算,寄托着慎之介两代人企盼的理想之花,再一次在蒲之原的深处,和萩花一样随着慎之介的生命轻轻随风飘去。
“独眠萩花下,忆君夕阳时。”
慎之介在日记的最后一页中留下的《万叶集》里的这首诗,既表达了自己对夕的深深恋情,更重要的是寄托了实现自己亲手为父亲报仇的期盼。更确切地说,御萩所不忘追求的目标,正暗合了夕缝在上衣里赠给他的那首古诗——让父亲故乡的萩花永远绽放。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在一个冷酷的政治家的计谋面前,他的希望无情地破灭了。
在慎之介破灭的复仇之梦里,承载着的亡父石田梅太郎没有实现的梦也无情地被打得粉碎。相隔三十年之后,在明治时代里萩花又一次散落在失败的尘埃里。那浸透了父子两代人鲜血的茶碗,只能静静地躺在那家古董店的角落,在这个国家的一个角落里无声地发出愤怒的呐喊。
慎之介连做梦都没想到,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暗杀活动,竟然成了当局用以镇压异端思想的最好借口。他只能满怀自己让萩花遍地盛开的理想死去,而但马宪文却一边志得意满地嘲笑着这个青年的愚蠢,一边继续巩固着自己的权势和地
位。
那么,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站在充满野心和图谋的,势不两立的两个男人之间,但马夕临死前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我以为,但马夕完全清楚丈夫的诡计,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是对慎之介彻底的背叛。一边是丈夫让她和慎之介一起去死,另一边是慎之介求她一起去死,她只能在这两边要求的夹击下,默默走上了不归之路。如果说“夕萩殉情事件”像外人所传的那样,是一场完美的真正的爱情故事的话,那也仅仅描述了一个生活在不幸中的女人,是怎样为了自己所深爱的男子而舍弃一切,仅此而已。实际上也只有但马夕的感情通过这个青年的日记传给了后人。
但马夕在赴死的途中带着许多萩花,并不仅仅是为了给迟来的慎之介引路,在她的心目中,萩花其实就是慎之介的象征。在独自一人走在蒲之原的路上时,夕把萩花当作慎之介的化身陪伴在身边。与萩花相随走在赴死的路上,对她来说就像和深爱的慎之介一起踏上赴死的旅程一样。
我认为,这其中还有另一个作用,即向随后而来的慎之介暗示,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最终结局将会像萩花撒落一样不可实现。夕向丈夫泄露了自己所知道的暗杀计划,这直接毁灭了慎之介的梦想。是对他的最大背叛。正是这个在慎之介最初的日记中被称为很可靠的女人,最终彻
底粉碎了他的梦想。夕用撒落的萩花把这个结局——但马宪文将让萩花无情陨落——清楚地告诉了他。
可悲的是,慎之介完全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依然怀抱着萩花盛开的理想死去。
我决心把我所知道的这一切秘密永远深埋在心底,绝不向外吐露一个字。同时,我也坚持让半田发过毒誓,保证终生保守这些秘密。我并不担心事情传到政府的耳目那里,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但马夕一个人。我希望她的故事能像人们所相信的、“夕萩日记”里所记叙的那样,永远流传下去。——一个完美的男女相爱的故事。
同时,这么做也是为了表达我对她的感激。我会永远记住她的恩情。在那个暗夜里,她给我的灯曾经照亮过我的归途。
我愿在人生的旅途中让她永远照亮着我,一直走向人生道路的终点,直至灯光熄灭。那时,我将随她撒下的萩花一起被吞没在最后的黑暗中。我想,我会坚定地、默默地走下去。
(林新生 译)
第9章 向阳科探案记
一
打错的告发电话
从屋里望去,窗外满是深秋的蓝天。说是蓝天,但从缟田半二郎的座位望去,能看见的只是对面楼顶上方的一小块天空而已。缟田深深叹了一口气。被调到这个职位来已经两年了,每天能看见的景色总是那一小块天空。顶多是同样灰蒙蒙的天,在不同的季节里看起来稍微灰得有那么点不同而已。
在这家全国知名的大报社——大都新闻社担任资料部二科科长,这身份听起来还说得过去,但报社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科实际上只负责管理那些别的地方看不上眼的资料。再说得明白点,这个科就是找一些没什么用的人,来管那些没什么用的资料。缟田自己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只是因为两年前工作中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从原来的社会部被调到了这里。资料二科包括缟田在内,目前共有四人。其他三人现在都外出吃午饭去了,只剩下缟田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唉,今天又得像日本战败后广播里天天播送的那首歌的歌词那样:“我独自一人坐着,我不知何去何从,我心里一片茫然,我默默遥望蓝天……”
天空中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云彩。像是害怕不久将要到来的寒冬似的,天空中泛着苍白的颜色。
社会部里这会儿一定乱哄哄的。平日里没什么大事,那里的电话铃声都整天响个不停,就更别说
今天出了个爆炸性的大新闻了。今天早晨,社会部的一名记者被人发现服毒死在新宿的一个汽车旅馆里,社会部能不忙乱吗?不过,不管他们那里多忙乱,这跟咱们资料二科无关。办公室还隔了两层,那边的喧闹声传不到这里来。总之,这个世外桃源似的资料二科屋里阳光仍然那么灿烂,还是和以往一样静悄悄的。
一会儿,出去吃饭的三名科员就该陆续回来了。趁这个机会,先把科里这几位宝贝简单介绍一下。说实话,这几个人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在报社里尽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怎么搞的,社里把这些哪个科都嫌烦的、有心没肺的、毛毛糙糙的、傻呵呵的家伙都给弄到这里来了。要不然干吗人家都把资料二科叫作向阳科呢?话说回来,跟这些人处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太累,别的本事没有,七嘴八舌聊聊天倒也都会。对缟田来说,这倒是挺合适的。可是想想自己,今年刚四十七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年龄,就被打发到这里每天闲着没事,陪着这些活宝晒太阳,心里也该不自在啊。
不但上班无聊,下班回家了也一样,老婆孩子没人看得起自己,回到家没人答理,只能和在这里一样,找个地方呆呆坐着不知道干什么好。总之,在别人的眼里,好像自己就跟窗外的空气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生活和人生似乎每天都一
成不变。缟田甚至觉得,自己就和墙脚堆着的那一摞沾满灰尘的资料差不多。唉!自己的人生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都已经到秋天了。
秋天的天空变化快,不变的只有我的人生。——一阵莫名的惆怅涌上了缟田的心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经慢慢阴了起来。
阴沉沉的窗外,好像有个小片,像是只蝴蝶似的东西在飘着。
缟田定睛一看,又像是一片银杏树的叶子。
叶片在天空,闪动着金黄色的光在飞舞,像是阳光下的精灵留在城市天空上的一首诗。
缟田像突然受到无法抗拒的诱惑一样,猛然打开了窗,探出半个身子——他想抓住飘到窗边来的这片黄叶。
“科长,您别想不开!”
背后传来资料二科里唯一的女性细野爱子焦急的喊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爱子已经从背后抱住了缟田的腰。
“你不能这样,你可千万别去死!”
“我压根没想死啊。”
“没想死就更不能去跳!”
“我待着没劲,想看看……”
“什么?活着没劲?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可别想不开啊!科长!”
缟田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使劲一扭腰想挣脱爱子,可是只听见“哇——”的一声惨叫,这位像她的姓一样又细又野的爱子小姐已经双脚悬空,半个身子探在了窗台上,一只脚已经伸出了窗外。缟田急忙回身抓住了爱子的双肩。
“科长,住手!你
干什么!不管有天大的事你也不能要人家的命。……连这么弱小的爱子你都……”
大野六助粗大的嗓门把整个屋子震得嗡嗡响。接着他一个箭步扑了过来,从背后使劲扭住了缟田。在六助的大手下,缟田只能用尽吃奶的力气,一只手抓住窗框硬顶着。现在要是松开手,爱子肯定会从窗口飞出去。六助头上掉下的黏乎乎的头油落在脸上实在令人发呕。缟田刚想开口解释,又被六助按住了脑袋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位大野六助一直以不拘小节著称,常常自称“这辈子没刷过一回牙”,并以此为豪。六助人高马大,秃脑门,满脸络腮胡,有人说他脑袋顶上本该长的毛全长在了脸上;也有人说他不长心眼光长肉,浑身胖得除了肥肉就没有别的。今年春天,六助结婚刚半年的妻子狠狠撂下一句话“跟大猎犬实在没法过”,就头也不回地离家走了。
“科长,不能死!”
“爱子你别怕,我救你来了。”
“六助,你在干什么?”
第三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已经再不会有人来了。缟田几近绝望了。最后叫喊的是那位尖嘴猴腮、人称小老鼠的小个子小川正太。小川也急忙扑了过来,按住了后面的两个男人。小老鼠使劲地拉着大猎犬的手腕。缟田上面压着两个人,毕竟四十七岁的人了,眼看体力就坚持不住了。
“你放手,六助!就算老婆跑了,也
不能对男人动手动脚啊,科长都这么大岁数了。而且也不算什么男色!……你的思想不健康吧。”
“不是我动手动脚,是科长对爱子动手动脚的!”
“当科长的还这样?人家爱子有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社会部的鹫津君还是你给介绍的!你也不想想,都这么大岁数了!”
“科长还不老,你们别再刺激他了!”爱子还在担心科长想不开。
“还不老?这岁数还打人家女孩主意?”
“不是的,科长有点想不开!”
“想不开?想不开他要抱着爱子?要抱你抱我算了。”
缟田被压在爱子和六助之间,几乎被挤得变了形。他终于瞧准机会挣扎出六助的手心,透出一口气:“都别乱动,你们都误会了!”
“结束!结束!”小川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使劲冲着六助喊道。
小老鼠尖细的叫喊,六助的粗门大嗓和爱子软绵绵的声音搅合在一起,谁也听不出是怎么回事。
三分钟后,这场窗户边的秋季拔河比赛才结束。打消了误会后,大家才互相松开了手,四个人各自疲惫地回到座位上。
这回看出来了吧!这三个活宝还各有特色:爱子小姐老爱听错了调,大猎犬有勇无谋,就数小川机灵点儿,但是有时嘴笨,说话尖嗓子,有点事还说不清。
“都是没事闲出来的!怪不得别人都叫咱们向阳科,看不起咱们。今天午休就算了,马上干点活吧。六
助!你把地面再擦一擦。哎!算了,你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干活还嫌你碍事。干脆你别动,好好把书籍目录给整理出来。喂,小川!你刚才说过什么?说我那么大岁数!你自己多大?”
“今年二十七了,这还用说?”
“都二十七了,拜托,能不能别用那种没发育好的尖嗓门说话?都这么大的人了。”
“人不大,才一米五八。”
“谁说你个子了?我是说你都二十七了,连本书名都说不清。前些天让你找本《人民的胜利》,你给拿了本《人参的秘密》送去社会部,让人当笑话。好好在那儿把那些书名记一记!还有你,细野君!”正说到这里,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缟田只好先打住话题:“你的任务就是接电话!”
爱子按照科长的指示拿起话筒:
“喂,喂,什么?你打错了,这里不是社会部!你说什么?……你稍等!”
声音还是那么软绵绵的,看样子对方话还没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她皱起两道细眉,慢慢把话筒放下了。
“又是打错的?最近总机怎么搞的,老给接错。”
“不是总机接进来的,是外线直通、从一个公共电话打进来的。是一个慌慌张张的男人声音,说什么‘昨天你们社会部的森内将雄被人杀了吧,我知道凶手是谁,他就是同在社会部的静田’。看来是把我们当作社会部,打电话来告密的。”
“哦,是告密啊!
”六助不假思索地小声说道。
“应该说是告发。说告密让人觉得是贬义词。——喂,六助!跟你说过几回了,别拿圆珠笔在头上挠,掉下来头皮屑多不文明。”
“说是告密也差不多。反正就是一个意思。”爱子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缟田严肃地点了点头。
刚才还觉得社会部发生的案件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接过这个打错的电话后,大家都觉得案件竟然变得跟向阳科密切相关了。
警察还未完全确定这个事件是否属于他杀。据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除了知道社会部的森内将雄昨天晚上八点因为氰化钾中毒,死在新宿一个小巷子里的汽车旅馆内外,任何情况尚不清楚。旅馆服务员的证词也相当含糊,有的说森内是独自一人开车来的,也有人说和一个男的一块儿来的。从事发地点来推测,的确不能排除他杀的嫌疑。可是据说森内最近怀疑自己得了癌症,为此思想顾虑很大,最近有些神经衰弱的趋势,所以如果属于自杀也并非不可能。
总之,缟田面前摆着的《大都新闻》早报上是这么报道的。报纸上经常登载各种案件,但是刊登本报社人员非正常死亡的消息却非常少见。至少缟田在这儿干了近三十年,这还是头一次遇见。
可能是因为印刷时有点重影,死者森内那张三十二岁的相片印得有些模糊。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大概和登的
相片有些类似,很难给人留下什么清楚的印象。缟田在社会部时曾经和他共事将近一年,现在想起来,对此人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只记得他平常极少开口跟人说话。让人总觉得他的沉默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难以说出口的秘密。至于刚才爱子接到的电话中提到的凶手静田,缟田则完全没有印象。当然,也可能是自己被贬出社会部以后,才从哪儿调去的吧。
因为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在报社里大到社长小到门口的保安,人人都在私下议论纷纷。向阳科的三位科员也不例外,关于森内突然死亡的线索,从怀疑是否得癌症而导致神经衰弱;是自杀还是被杀;当天是独自去的汽车旅馆还是和另一个男子同去的,都是争论激烈的话题。就连刚才全体人员在窗边扭成一团,多少也属于因为对案件谈论过多而过度反应引起的误会。
小老鼠小川尤其对两个男人一起进旅馆这条线索极感兴趣。根据他的分析,很可能两人有点说不清的那种“男男”暧昧关系。而缟田想到的却不是这样,他想,既然是两人秘密接触,一定是那位下落不明的人要偷偷告诉他,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