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正经西餐,是柏嘉带我去的,我那时候先去网上查了查,应该点什么,等菜单上来,就把沙拉、蟹饼、鸭胸、牛排都点了个遍。然后看柏嘉坐着不动,我问为什么,你就说,你点太多,把两个人的量都一起点了,而且你其实不爱这些,只吃素。我跟你道歉,你说没关系,就给你点一个罗宋汤就好,这才是这间店的招牌。我很惊讶,因为中餐里,但凡能称得上招牌的,都是大鱼大肉,哪有餐馆用一个素汤来做招牌,但尝了之后,果然,鸭胸牛排,吃几口就腻了,但这汤好像可以每天都喝。”
柏嘉像是饿了,她一口气喝完了汤。
郑迟还在不停地说着:“这一餐我觉得正正好好,够家常,也不会撑。你们知道吗,每次吃太丰盛的饭,我都会有点伤感的,感觉吃了那一顿,接下来可能就没机会再吃了。我的人生,其实也是吃了不少好东西的,但我还总是有遗憾,不舍得放过任何一顿啊。”
他哭哭啼啼地吃着碗里的,舀着锅里的,两个女人觉得这局面有点尴尬,开始互相聊起天来。
“你最近还做菜吗?”
“还行吧,按着我婆婆那个菜谱本子上的做了几道。”柏嘉回答,“没你在旁边指导,确实就退步了一些。”
“你谦虚了,其实你很有悟性的,而且学得最快的就是刀工。”
“但我也是第一次从你这里学到,对任何食材下刀,都要讲究,其实厨刀用得好,难度不亚于手术刀。”
郑迟哈哈笑了几声:“你俩,一个能抚慰人心,一个能救人身体。我在你们面前自惭形秽,真的,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给人添麻烦了。”
说完这话,两个女人都没回应,但郑迟倒也没在意。他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酝酿什么,最后才下定决心把话说出口:“我想对你们坦白一些事。”
两个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要给你们一人一个惊喜。”
她俩这才发现,郑迟已经有点喝醉了,他红着眼睛,对她们微笑着。
“我先对柏嘉坦白吧。”他说,“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你那个前男友,朱辉。”
柏嘉镇静地回了句:“是吗?”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书店吗?”
“记得,叫爱伦坡。”
“咱们是在那里听讲座认识的。但我一直跟你隐瞒的是,最早去那里,我是为了听朱辉的讲座。”
柏嘉冷冷地“哦”了一声。
“其实结婚之后,我一直想跟你坦白的。虽然我和他认识不深,只是在讲座结束之后聊过几次,也互相交换过各自写的小说。那时候他总说,自己在大学挂个教职,主业是生物,写作只是爱好。但创作他那一派的以自然科学为主题的小说其实很难,他坚持的动力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而是为了他的女朋友。”
柏嘉喝了半杯酒,看着郑迟。
“这个理由,太让我羡慕他了。”郑迟喃喃地说,“这就是真正条件优越的人才会说出来的理由。”
“所以你后来,就来接近我了?”
“一开始只是好奇,成为一个天才写作原动力的人,会是怎样的。然后我就发现,你是个美丽又无情的女人,这就更吸引我了。虽然这段关系一开始的时候,一直看上去是你主动,但我心里明白,你只是想用这些行动去掩盖心中的伤痛,失去朱辉的伤痛。到我们结婚之后,我更是清楚地了解到,我永远没办法代替他,你也压根没想让我代替他。一个出轨的丈夫其实根本没法伤害到一个无情的妻子。”
“我们的婚姻,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先做了错的选择。”柏嘉又给自己倒了点酒,“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但我想说的是,我也不是无情的人,我还是会被伤害到的。”
“是吗?”郑迟眯着眼睛抬着下巴看她,“我想听的是,你难道从来没有猜到过,其实我跟朱辉有过交集吗?”
柏嘉略沉吟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也变得有点红扑扑的。
“有一点吧,”她说,“就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去了趟出版社,跟张文妹要来了你那部所谓的处女作的手稿复印件。”
听到这句话,郑迟忽然脸一沉,全身的酒气去了一半。
柏嘉忽然笑起来:“张文妹偷偷把手稿复印了,你没料到吧。你写的字和朱辉写的字,这辈子我都能分清楚的。你差点成了个抄袭者呢,郑迟。”
洪柚看着柏嘉,觉得她也喝得不少。
柏嘉又忽然正色:“但我很感谢你,你可能就离深渊一步吧,你还是没往下跳。”
“我不敢。”郑迟摇着头,“虽然我是个资质平庸的写作者,但我还有良知和底线。”
“不是良知和底线,是你害怕了吧?”柏嘉笑嘻嘻地看着低下头的郑迟,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又一饮而尽。她忽然站起来,四处走动着,环顾着这院子的环境,换了个话题:“洪柚,我听说你把这房子卖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吗?”
“不会再回来了,太多糟糕的回忆了。”洪柚回答,“这一片老房子,都是被同一个公司买下的,都要做民宿了。”
柏嘉沿着院子的墙根溜达着:“那挺好的,这房子可改的空间很大。”
“隔壁几家都已经开工在挖地基了,我们应该是最晚动的一家,但也马上了。”
“其实这镇子挺好的,很安静。”
“那你之后也可以到改建好的民宿来度假。”
听着两人的对话趋于舒缓,郑迟也好像慢慢松弛下来。
柏嘉走到院子的角落,墙边靠着一个像是之前施工队留下的梯子。出人意料地,柏嘉忽然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梯子,扒在院子的墙头上,看着隔壁的院子。
洪柚心想,这真是喝多了啊。她快步过去扶住了梯子:“你小心摔着。”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镇子。”柏嘉有点沉醉于夜色地在墙头支起手肘,“我的天,隔壁还在挖游泳池。”
“真的吗?我们家隔壁原来是个小五金厂,后来关了,就再没人住那里。看来这次新主人真是动真格了。挖泳池很麻烦,动地基不算,防水排水也都得重做。这可是大工程了。”
洪柚稳住梯子,等柏嘉慢慢爬下来,两人一起回到餐桌边。郑迟拿着酒瓶子又给她倒酒,但柏嘉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洪柚想着,自己还算酒量好,一会儿恐怕还得把柏嘉送到客房去睡下,但客房总也得先收拾一下。还没等她思考完毕,柏嘉便像是电池忽然清空一般,倒头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洪柚拍了拍看上去也挺醉的郑迟:“你帮我一下,得把她送去客房睡啊。”
这会儿郑迟倒是很顺从,他点点头,往空中一指,两人一起望向院子上空巨大的明月。
洪柚和郑迟协力把柏嘉扶到二楼一间空房的床上。洪柚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毯子,让柏嘉躺好,盖在她身上。看柏嘉俨然已睡得昏昏沉沉,洪柚这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困意。
“我也去睡了。”她露出了疲态,对郑迟说。但郑迟却拦住她不让她走。
“别急,”他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还有对你的坦白,我没说完呢。”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洪柚开始打哈欠。
“不,必须今天说。”郑迟紧紧抓住洪柚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在床沿边坐下,“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唯一一个一直站在我这边的人,就好像陈家桥遇害那天,你主动给陈雪枫绑上绳子。从小到大,你都比我勇敢,也一直护着我。”
“你这么说,我有点愧疚。”洪柚把头靠在床板上,感觉微微有点发晕,“你母亲才是那个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人,我不算。她去世之后,我也想了很多,觉得我这样的复仇有点自私,说到底,我还是利用了你。”
郑迟露出了奇怪的微笑:“不,她不是,她内心深处不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她才会选择去死,因为她,再也看不下去我这样了。”
明明在晚饭时没喝多少酒,洪柚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有点不听使唤。“要不明天再说吧。”她困倦地用食指关节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人慢慢变得瘫软,说话声音也变弱了,“我头疼得厉害……”
“但明天,也许我就要被抓走了。”郑迟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抽泣,“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他们马上就会发现陈雪枫的尸体了。”
郑迟抓着洪柚的手,流着眼泪,但发现洪柚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用手背抹去泪水,又说了一句:“我真的没想杀他,我不是故意的。”
郑迟发现洪柚一动不动,应该是完全昏睡过去了。他拍了拍她:“你睡着了吗,小柚子?”
郑迟从床沿上坐到地板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继续他对洪柚允诺的坦白:“其实你最早猜得没错,但后来越来越错了。陈家桥那一刀确实是我妈捅的,但陈家桥补药里的毒是我下的。他死了之后,去警察那里举报你妈的,也是我。我做这一切,就是因为太讨厌你们家的人了,你们毁了我妈的幸福,让我浑身不舒服。陈家桥这个人更不配在这个小镇上平平安安活着,他就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去死。我本来给他配好的药,刚好能让他在一个月之后,在别的什么地方死掉,但怎么就被他提前发现了,然后告诉了我妈,我妈也发现了。所以那个年三十,陈家桥必须得死。他不死,我就要被送去少管所。现在想想,从小到大,我妈真的为我挡掉了一切,但她也害了我。因为对我这种人,就不该手下留情,更没必要牺牲自己。”
他背靠床沿盘着腿,咬着牙摇着头,边说边哭:“因为我真的很讨厌这样,把人逼到墙角的感觉。你们都是这样,你、柏嘉、我妈,还有陈雪枫,你们知道那么一点儿,明明可以闭嘴不说的,但你们就是逼着我,要让你们都死。”
郑迟站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洪柚已无知觉的美丽脸庞,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药粉的空袋子扔进垃圾桶,走出了这间卧室,向柏嘉的那间屋子走去。
柏嘉躺着的屋子就在二楼小厨房的隔壁,面向二楼走廊有扇小窗。郑迟在小窗边站着看了看,确定柏嘉已经人事不省,便蹑手蹑脚走进去。
他关了小屋的灯,在黑暗中呆滞地站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关门开窗,然后从厨房拿出根细软管,一头接在煤气灶上,另一头通过窗户放到柏嘉的枕头旁边。接着,郑迟退出来,从外面关上了那扇放着软管的窗,关不严的地方,他快速地用封箱带粘了个密不透风。
做这一切的时候,郑迟泪流满面,但那却只是悄无声息的泪水,连一声轻微的抽泣都听不见。
他红着眼睛,扭开了煤气开关,又回到窗边,观察着煤气入屋后柏嘉的反应。屋里一片漆黑,但他听见她在睡梦中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痛苦。
郑迟的脸模糊成一片,他转身走了。
郑迟在小厨房里翻看着郑主叶的菜谱本子,他一边流泪,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本子里每一张黏着的照片,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粘起来的四角,像是在查看后面有没有夹任何东西。他的手法相当细致,就像是当年从郑主叶工作的药房里拿了药,他会到之前跟洪柚一起发现的秘密基地——那个桥洞下被人废弃的大木船里,把所有的胶囊一颗颗从瓶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揭掉胶囊外膜,倒掉一点药粉,加进一些自己从药房里偷来的砒霜,再把胶囊合起来。
自从跟洪柚闹掰之后,这条木船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不用害怕任何人来打搅他。
有时候,郑迟觉得,一个人静悄悄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本身已经够快乐。他常常一边专注地忙着,一边沉浸在独自一人的快乐中。也许杀死陈家桥也不一定是终极的目标,他只是享受这种密谋的幸福感,制订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计划,完成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目标,就连喜欢刨根问底的母亲也不会觉察到。
而吃了一段时间药的陈家桥竟然自己发现了。怎么回事?直到今天,郑迟还不停地反思着,是剂量给多了?他明明是按着母亲本子里的配方精准调制的。还是说,陈家桥还是身体太健康了,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点点小痛楚都会让他觉得异常。
但再次在年三十晚上见到陈家桥的时候,郑迟瞬间明白,母亲在本子上抄的那些用药剂量根本不靠谱。跟洪柚吵了一架回到老宅的时候,郑迟刚好尾随在陈家桥后面,他走路的样子有点不稳,初看上去像是得了重感冒,整个人虚得很。等进了屋,陈家桥往桌边一屁股坐下,开始喘粗气,还不停揉眼睛。郑迟悄悄跟着也进了门,而后怯生生地刚想溜进厨房,郑主叶刚好端着盆菜出来。
“都回来了?”郑主叶声音平和地说,“雪枫在外面杀鸡,准备给你加个菜呢。”
“不用了,我没胃口。”
“那我去给你下碗面。”
陈家桥看着火气很大的样子,忽然砰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指着郑迟:“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郑迟看着继父可怕的样子,因为中毒症状微微显现,更让陈家桥的面目多了几分狰狞。
郑主叶很不解,她用身体下意识地挡了下儿子。“你去厨房给你爸下碗面吧。”她看向陈家桥,“有什么要说的,你跟我说。”
郑迟迅速逃进了厨房。土灶烧水很快,郑迟迅速地往锅里扔了一把面,耳朵却听着里屋两人的对话,零星夹杂着后院里陈雪枫到处追鸡杀鸡的动静。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不是都认了吗,好聚好散,吃完这顿饭,你爱干吗干吗。郑迟也不用你再管。”
“你别说,这事我还真得管。”
郑迟听到又是砰的一声,应该是陈家桥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两瓶药,拍在桌子上。
“小小年纪不学好,在你给我的药里下毒。”
“这怎么可能?”郑主叶惊讶的声音。
“你这补药,这些日子我吃下去,又是头痛又是肚子痛、走路脚抽筋,今天连眼睛都糊了!不是他,还有谁!”
“老陈,我跟你在一起这些年,什么事情都是我退,我让。哪怕是你变心了,你撇下这个家不要了,我还都能再忍。但今天,你说儿子给你下毒,这事我不能忍。”
“我料到了,你不会认的。所以今天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等过完年,这药我先拿去药房验毒,如果证据确凿,你就得同意把这小子送少管所。养不教父之过,我自己是搞教育的,再明白不过了,他现在这就是犯法的开端,绝不能有这个苗头。”陈家桥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
“你也配跟我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有过一天把郑迟当成过自己儿子吗?就连你自己亲儿子,你也都不把他当回事。”郑主叶声音愠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