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要不是因为我,郑迟怎么进得了平风中学?我每天严加管教他,就是为了杜绝他亲爹的基因作祟,要是你这里再出个劳改犯,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陈家桥的音量也提高了,“行,我这胃又开始痛了,既然你这么不配合,那今晚我们就报警。”
“你疯了吗,今天可是年三十。一家人太太平平吃顿年夜饭,吃完了你要跟谁过,要干吗,我都不管,你也别来管我们家的事!”郑主叶忽然被激到有点歇斯底里。
“他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只配吃牢饭。”
等郑迟听见动静的时候,也没忘记假装镇静地盛好面往客堂间走。但走近八仙桌的时候,母亲和继父已经打成了一团,感觉是陈家桥要往外走,郑主叶则想要拦住他。她发疯似的对着陈家桥又捶又打,陈家桥则仗着人高马大用双手卡住了郑主叶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无奈这样的劲也使不了多久,陈家桥一个松手,郑主叶便挣脱了,这时陈雪枫正好拿着刀提着鸡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没人能够预料,郑主叶像是突然打开了某个开关,她先是夺走了陈雪枫手中的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了陈家桥。
郑迟哆嗦着,呜咽着,看着菜谱本子上取下来的一张张照片,有自己的,有郑主叶的,有尚且和睦的一家四口的。但现在,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迟忽然感觉一阵凉风从外面透进来,是什么人打开了门,站在了门边。他一抬头,看见了完好无损的柏嘉,正冷冷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有那么几秒钟,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儿,郑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柏嘉,你还活着,真是……真是太好了。”
柏嘉没动,郑迟慢慢站起来,把美工刀收在了背后,将身子缓缓贴到墙上。
“郑迟。”她声音嘶哑地说,“我没想到是你。”
郑迟用背抵着墙,一点点移动着,却是往墙角的方向。
“你太令我失望了。”柏嘉说,她一步一步朝郑迟走去,“你得给我来个真的坦白。”
郑迟缩到了墙角,他背着的手里紧紧攥着美工刀,但感觉整个人都动不了了。他看着柏嘉离自己越来越近,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你真的没想到吗?”郑迟整个人蹲了下去,在墙角蜷成了一小团,他还在哭着,嘴里咒骂着,“你明明早猜到了,可能比我想象的还早吧。你折磨我折磨够了吗?”
柏嘉也蹲了下去,她看着郑迟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问:“朱辉在哪里?”
“我不知道。”郑迟软弱地回答。
“你一定要面对这个问题的,郑迟。”柏嘉语气坚定,“告诉我朱辉在哪里。”
“怎么你们都来我这个问题?”郑迟涕泪纵横,抽抽搭搭的,柏嘉冷冷地看着他的狼狈模样。
“还有谁问你了?”
“陈雪枫。”
“陈雪枫为什么要问你这个?”
“我不知道,”郑迟恨恨地回答,“他说是我妈临终前让他问的。”
“所以你就杀了陈雪枫?你脸上的伤,也是杀他的时候留下的吧。”
“他先想要勒索我的。”郑迟咬着牙,“大家都拿着刀,只是他运气不好。”
“你运气也不好呢。”柏嘉摇着头叹着气,“你看看,你做的坏事,其实你母亲都知道。”
郑迟又哭了一会儿,没再说话,柏嘉小心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去自首吧,郑迟,去跟警察说出来,你把朱辉藏在哪儿了。”
但一直埋着头的郑迟这时忽然抬起头来,脸上遍布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你也很聪明啊,你好像也跟我妈一样,知道所有我做的事。”他有点挑衅地说,“那你赶快推理啊,说说朱辉现在在哪儿。”
柏嘉的声音冷静而沉痛:“我原以为你会把他藏在老宅,但后来我忽然悟到了,”柏嘉的嘴唇微微颤抖,“洪柚家的老房子,才是你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但我没有杀他,那只是一场意外。”郑迟不再哭泣了,他的语速慢慢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我们一开始很愉快,他还带我去看了你们小时候经常露营的地方,跟我说了埋箱子的故事。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发现我不能把他的手稿还给他,我们就发生了一些口角。”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我们打了一架,他滚下悬崖了。”
郑迟终于把这话说出了口。
“我想过要救他的,但下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如果这时候报警,会被发现我们打过架,那是没法说清楚的。”
柏嘉鄙夷地看着郑迟:“你把他的小说,当作了你出书的敲门砖了,不是吗?”
“我没那个意思。”郑迟疲惫地回答,“也许我是那么想过,但你也看到了,最后我没敢这么做。”
柏嘉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双手抱紧自己膝盖的郑迟。
“我跟你坦白了,每一句都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朝柏嘉处探了探身子,“下午在这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预感。那么作为交换,你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柏嘉放松了警惕,她点了点头。郑迟忽然从原地跃起,把她死死压制在身下,一把美工刀抵住了柏嘉的喉咙。
“你说,”他的姿态凶狠,语气依然是小心的,“老实说……”
柏嘉感受到刀刃压紧了她咽喉处的皮肤。
“你当初要嫁给我,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都是为了他?”
柏嘉没办法回答,她觉得自己都没办法呼吸了。但骤然间有个人到了郑迟背后,用什么东西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子。郑迟没抓紧美工刀,他下意识地松开右手去护住头部,柏嘉趁机把他往后一推,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洪柚迅速扶住了她,又一脚把地上的刀踢得远远的。
郑迟呆滞了一分钟,也站了起来。他看了眼两个女人,忽然转身从厨房跑了出去。
从二楼的小厨房到天台,小时候走这一段距离,可能也就是几步路吧,但郑迟连滚带爬地攀上去,却觉得费了好久的时间。那段时间足够他把曾经的所作所为全部回忆了一遍,包括他是如何对着朱辉耳鼻流血的尸体目瞪口呆的;是如何冒充朱辉给当时在德国进修的柏嘉回了三天消息的;又是如何把手机扔进某处窨井的。就算是这样猛烈袭来的回忆,他还是可以把它修剪成自己想要的版本。他嗖嗖地穿越过了那些他们是如何起冲突又是如何拳脚相加的画面,只是精心品味着那几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先是感激朱辉对他说了小时候埋天鹅标本的箱子,让他得以把天鹅拿出来,然后将尸体先短暂存放在那个箱子里,等隔天借到车之后,再把标本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朱辉运到了平风镇。
不能把尸体放在老宅里。虽然之前自己听郑主叶说过,把人分尸后浸在后院的酱缸里,那是最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做法。但这么做是不可能瞒过自己母亲的。他不能冒这个险。
新的灵感是郑迟路过洪柚家时产生的。既然洪燕去世,洪柚再也不想回到老家,那这就是镇上唯一绝对不会有人住的房屋。他了解洪家的结构,也知道地下室放着原先用来存储食材的冷柜,但这房子太久没人住了,郑迟试着打开一盏电灯,发现屋子竟然还通电。于是插上其中一个冷柜,听着启动制冷的声音,他心里有了谱。
尸体先得包上炸鸡店地上铺的塑料布,郑迟轻柔地抱着他,放进迅速低至零下的冷柜里,又看了一眼他的面容,再关上柜门。院子里的鱼池是个四方形的坑,在洪柚母女离开后早已废弃,且长满了杂草。郑迟用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将里面的土用铁铲一点点挖出来,露出了宽敞的空间,他把底下带轮子的冷柜通过自制的木条滑轨推进了院子,让它整个沉入老鱼池中,上面又盖了些土。电线怎么办?郑迟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他想到之前洪燕因为偷电的嫌疑跟隔壁五金厂的人吵过架。在院子里查看了一会儿,他就找到了洪燕偷电的证据,有条隐蔽的污水排放管已经被弃用,但里面却塞着几段电线。这样的手工活儿对郑迟来说也不难,他心里赌了一把,如果在院子这头接通电线,另一头必然连着隔壁小工厂的电表。
那个夜晚,郑迟听着冰柜在地下启动的声音,又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他对天发誓,过段时间一定会把他转移出去,在青山绿水间给他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又或者是,他会为自己做足心理建设,把这个秘密说给什么人听。
但他没做到。
站在天台上的时候,觉得自己离今晚那轮巨大的满月很近。这是最好的终局,如果他可以拿出纵身跳下的勇气。
但他一个人吹着凉风站在夜色清朗的天台上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又跟了上来。郑迟欲哭无泪,他想过干掉她们,埋葬所有秘密,但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个二流作家,更是个三流的杀人犯。
“你们别过来了!”他带着哭腔朝她们大喊着,“你们赢了,你们设的局赢了。我一定会自己跳下去。”
但这大声的抗争却没什么用,柏嘉和洪柚还是慢慢朝他逼近。
“你不觉得该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吗?”柏嘉严厉地往前走着,“我早就说了,你是个胆小鬼,你也不会有勇气往下跳的。”
可恶。郑迟心里咒骂着。
“你刚才以为我睡着了,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录下来了。”洪柚看着他,“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死的,郑迟,不如勇敢面对你做的那些事吧。”
可恶可恶。
“你把朱辉藏在这房子的什么地方了?”柏嘉不依不饶地问着。
“放冰箱了,埋地下了,你们不是要改建民宿吗?掘地三尺总会找到的。”郑迟弓着身子,站在天台边沿。
“为什么这么对他?”
“因为是你说的。”郑迟看着洪柚,“你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需要这栋房子了。骗子。”他竭尽全力地大叫了一声。
郑迟退无可退,他回头朝下面看了一眼,小镇的午夜被警车的动静打破,有两三辆车已经开到了院子门外,但没开警笛,只是安静地闪着红蓝相间的警灯。有人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着天台上的人。
他的脚开始哆嗦了,计算着从这里栽下去,头着地会怎样,脚着地会怎样。若不能一下死去,重伤或许会让他更痛苦。
“我说了,你不敢的。”
柏嘉走上前来,洪柚在原地没动。她缓慢地步步逼近,郑迟害怕得几乎出现了幻觉。这时候的柏嘉,看上去很像柏霖。
几年前,在他们的婚礼上,他去那个悬崖上找柏霖的时候,也是这么近距离地站着。柏霖不知道他经历过朱辉那事之后,每每来到高处就会心慌,甚至产生幻觉。她只知道这是自己姐姐的婚礼,每个人都拿着仙女棒,在海边悬崖上狂欢着,为了庆贺一对新人的百年好合。而这其中有个不甚和谐的影子。虽然柏霖这么多年来都暗恋着朱曜,但在这时看到他也不免带着醉意笑着吐槽了一句:“妈呀,我这一回头,还以为是朱辉站在那儿。”
她转头随意说的这一句,却恰好对上了郑迟。此时的柏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她无意识说出来的名字对郑迟而言是个不可触碰的魔咒。
总之,他下意识地用手肘一推,她就这么下去了。
郑迟觉得自己不是故意的,在那一瞬间,是那个名字吓到了他,那是他的应激反应。这事情过去之后,他每每反思,依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而柏霖应该根本记不起来是谁推了她。他承认她是彻底无辜的,她只是一个糊涂的口不择言的姑娘。如果她这一生都不能走路了,郑迟心里想的是,只要自己还跟柏嘉在一起,就一定会好好照顾柏霖的。
“太遗憾了。”柏嘉已经离郑迟很近了,她几乎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柏霖不会再想起来了。”她表情冷冰冰地摇着头,为他叹息着,“别以为你死了,就能逃过这些。”
掉下天台的那一刻,郑迟竟然感到了些许解脱。几十年来藏着的那么多秘密,他终于可以都跟抖包袱一般抖落所有了。亏他还是一个作家,以讲述秘密为生的那种。有这么多阴暗的秘密却不能公之于众,也不能用于自己的作品中,那真是人世间最讽刺的事情了。
最后的瞬间,他看见那些受害的人齐齐站在天台上,都默默地欣赏着他的下坠,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哪怕是做个样子要拉他一把。他心里想着,这就是扯平了。在同样的视角下坠落的朱辉,他也没有拉他一把。
监狱生活对于郑迟来说,倒是有种特别的心安理得感。
柏嘉确实不会让他死的。郑迟摔下楼,落得身体几处骨折,兼中度脑震荡。他甚至都没有昏厥过去,一路清醒着,被疼痛折磨着,让警察给送进了医院。在石膏和钉子还没拆的时候,他经历了审判,也最终得到了自己能期待的最好结果:被数罪并罚判了无期。
余生都要在高墙内度过,再也不会遇到诱惑,郑迟心中踏实得很。他相信自己可以不再沉湎于欲望,精工于隐藏,也不会再被任何女性所爱。
他知道他们找到了朱辉。他不敢想象在打开冰箱的现场,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之前自己是真的计划在风头过了之后就把遗体再转移的,但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他回到平风镇上,却发现五金厂已经搬迁了。这意味着冰箱早已断电多日。他是真的害怕再次打开的时候,朱辉会变成什么样子。柏嘉说得对,他就是个胆小鬼,所有的真相和腐坏,他根本就不敢面对。
他也知道柏嘉最终把那个母亲珍藏的菜谱本子交给了警察,里面有他最初的罪证:一张承认自己给陈家桥下了毒的检讨书,是在二十年前平风镇案了结之后郑主叶逼他写下来的。之前他惧怕着这份证据,总想要找到它,毁了它。但郑主叶心思细腻,从没把它放在那个积累了无数郑迟检讨书的铁皮盒子里,而是藏进了菜谱本子里黏着的一张母子照片的背后。之后的几年,郑主叶基本都随身带着这本子,直到郑迟离家上了大学,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现在警察拿到这些,其实也都不重要了。郑迟觉得,那就是郑主叶的小儿科方法罢了。作为母亲,她这么歇斯底里地管束着他,却还是没能赢过自己父亲的罪犯基因。在狱中,郑迟经常思考着,他就不要挣脱命运的枷锁,在多少年后争取提前释放了。在这里,他不断改过自新,也没有人来烦他,这让他觉得很好。甚至监狱里的饭菜都让他觉得很对胃口,吃下去完全没什么负担。每天保持半饱的状态,才可以让杂念全消。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他终于听到狱警叫他的编号,说有人来看他。
“不会有人来看我的。”郑迟神色木然,“可能是搞错了吧。”
“没有搞错,是一个女的,还给你带了吃的。”狱警有点不耐烦,做了个手势让他赶快出来。
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深深的恐惧。郑迟跟着狱警走了几步,总觉得走廊尽头便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他好不容易搞明白了自己的本性,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也认清了自己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坏人。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关注,不需要想念,更不需要爱和食物。
郑迟忽然蹲了下来,开始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