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己这会儿做的一切,又比两个母亲高明多少呢?那些看着像是走到穷途末路的荒谬举动,到头来伤害的都是自己。
她打开菜谱本子,看着刚才和柏嘉共同发现的那些记录。那个时代的小镇,那些有着难言之隐的人,可以诉诸的也就是之前遗留下来的若干赤脚医生和走街串巷的骗子“神医”,比起这些人,还是在卫生所药房拥有一份工作的郑主叶更靠谱些,也更能保守秘密。洪柚也慢慢回忆起来,在她和郑迟关系最亲密的那段时间,去郑家老宅找他玩时,经常会发现郑主叶在房前屋后悄悄把扎好的中药包交到陌生人手中。
不知何时,柏嘉悄无声息回到了厨房。
“柏霖那里我都说好了,我们现在去把郑迟叫下来吃饭吧。”柏嘉看着洪柚一脸痛苦,“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一些事。”
“怎么?”
“不足以成为证据,”洪柚说,“但如果这样的事情她也能做,那就说明任何情况她都下得了手。”
柏嘉面无表情看着她:“说说看。”
“有一次我去郑迟家玩,上楼的时候,看见她在煎中药,我以为这是她要给别人喝的,反正郑家老宅里总有一股药味,也让人习以为常了。但我和郑迟在楼上说着话,忽然听到下面东西打碎,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我俩下去一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很不好看,中药碗也打碎了。正好那时候陈雪枫也在家,我们三个人就一起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最后我才知道,这药是她给自己准备的。”
“什么意思?”
“那天她到了医院后就出血了,进了手术室。我和郑迟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一直坐在走廊里等着陈家桥赶过来。”洪柚语气冰凉地描述着,“后来,我在走廊上听到医生和护士说话,才知道,她掉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打掉了自己的孩子?跟陈家桥的?”
“嗯,那时候我还不完全懂,但现在,结合这些来看,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开了药。”
“可这不合逻辑,如果她一心想要个家庭,跟陈家桥好好过日子,何必放弃那个孩子?”
“也有可能。那时候她已经发现了我母亲和陈家桥的关系了。”洪柚一边想着,一边冷笑着,“她这是习惯性的,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以此来绑架感情。”
“先别这么断言吧。那是因为她过得不开心。如果生活顺利,谁愿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柏嘉默默走到料理台边,开始把一盆盆菜往客厅端。洪柚赶快站起来,跟她一起。
“你还是很护着你婆婆。”洪柚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最后我的推测是对的,你愿不愿意把她交给警察?”
“如果她真的有错,那就应该交给法律来裁决。”柏嘉没看洪柚的脸。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洪柚听她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在柏嘉听来却带着嘲讽。
柏嘉把火锅稳稳地放在了饭桌中心空出来的位置上,抬起头:“那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现在对郑迟还有感情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对两个女人来说,是一样的静止。洪柚努力寻找着字句,想要对柏嘉做最准确而得体的表达,脑子却像空白了一样,什么都找不到。柏嘉希望洪柚给自己的是一个满意的答案,但她也仿佛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标准,柏嘉想着,也许无论她说了什么,自己在此刻都无法判断。
这不是一个提出这样问题的好时机。
柏嘉拿着打火机,给兔肉锅点着了火,不一会儿,雪平锅里的水就开始发出咝咝声,该叫郑迟下来吃饭了,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同桌吃饭。他看到这一桌子跟那一天一模一样的菜,会怎么想呢?他跟自己和洪柚坐在一张桌子上,该聊些什么呢?
洪柚终于开口了:“我喜欢的,是十五岁那年的郑迟,”她说,“会永远怀着那时的感情,这不会有改变。”
柏嘉不作声地点点头,洪柚继续说下去:“但你知道吗,曾经我跟他,经常在晚饭后一起出去偷偷买冰棍吃。有个牌子的奶油冰棍特别好吃,镇上经常断货。我对他说,那就一下买很多,放在我们家楼下放食材的冰柜里,就不用担心吃不到那个味道了,可以一直保存到二十年后吧。”
她轻轻地说着,像是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场景之中。男孩女孩,在夏夜跑去小卖部买冰棍,一人一根,可以坐在堤坝上吃,坐在草地上吃,坐在桥洞中吃。他喜欢用咬的,因为担心化得太快,她喜欢用舔的,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一滴甜的味道。吃完之后,连冰棍的包装纸都不舍得扔,要用来折小玩意,或者是在上面写一段话,在某个时刻,也可以用来做传递秘密的小纸条,他们甚至玩过一种游戏,叫作“找冰棍纸”。
洪柚惆怅起来,她想着,应该就是那一天吧,天气特别炎热,到了中午,蝉都像是叫不动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嘶嘶呻吟着。她怕大家都去买冰棍,到了晚上吃不着,就提前买好放在了家里楼下的冰柜里,等着郑迟晚上来找她。也就是那一天,在外面转了一大圈他说太热了,想回去在阴凉处待着,她便带他回了家,先从冰柜里拿出了比平时冻得更硬邦邦一点的冰棍,然后两人嘻嘻哈哈地走后面小铁梯上了楼。楼上似乎有人,发出奇奇怪怪的动静,洪柚以为是进了小偷,因为在这之前,母亲明明说她也要出门的。她一手拿着冰棍,另一手紧紧攥着郑迟的手,两人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他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了洪燕和陈家桥的秘密。
那一刻,平时熟悉的被称为长辈的人,竟是如此放肆和丑陋。那一刻,手中的冰棍也再也不甜了。郑迟说得对,如果不赶紧吃掉,它就会迅速化掉,从指间一直流到掌心和手腕,成为令人恼怒的黏嗒嗒的普通糖水。
洪柚还能记得,那天她就是这么站着,看着没动,但冰棍和郑迟的一只手,都不知何时从她手心里滑走了。空气里飘着的,有那么一股不和谐的香味,是那时候郑迟给她偷偷喷过的,陈家桥买给郑主叶的香水的味道。
洪柚抿紧了双唇:“最近我忽然发现,这样的承诺,其实很像我对他的感情。你以为不会过期的东西,看上去也没有过期,但早就已经变质了,不是吗?”在慢慢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洪柚感觉柏嘉听入了神。
这是我内心真正的答案,希望你也可以接受吧,洪柚想着。
过了一会儿,柏嘉才回过神来,她露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开饭吧。”


第十六章
郑迟被两个女人从床上扶起来,包裹上毯子,放进柏霖平时坐的那台轮椅中。虽然精神恢复了许多,手脚也可动弹自如了,但因为药物作用,他的腰背和腿部依然使不上劲。郑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婴儿时代,被女人紧紧抱着,推来拉去,那滋味并不好受,有时是毯子压到了,有时是某处拽住了一点皮肉。这让他庆幸,幸好长大了,长成了,大多数时间都拥有伸展和行走的自由,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说,他们想回到童年呢,童年明明并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大人。但同时他又悲悯着自己,内心质问着生活,现在的他真的拥有自由吗?他真的属于自己吗?
看着柏嘉和洪柚吃力地让他在轮椅上坐直,然后一左一右抬着轮椅下楼。郑迟忍不住想笑,这两个女人,他早就不屑于了解她们到底是何时开始同谋,何时开始制订计划,又到底想干吗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真是极致的可笑、可悲,多此一举。等到她们把他往客厅推,一直行至桌前才停下时,郑迟发现,大餐桌上早已布置了整整齐齐的一桌菜,那些熟悉的香味,让他记忆深刻的搭配,还有那八九不离十的形色,郑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真的费了大半天劲吧。”
他笑得发抖,过了一会儿,这笑就更大声了,郑迟夸张地抖动着自己的肩膀,几乎要从轮椅上歪倒下来。而柏嘉和洪柚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仿佛她们也早有胜算一样。
确实,连他的手机都不知去向了,这房子里现在除了他们三人,加一个不能下地走路的柏霖,没有别人。他几乎是任她们摆布的。
想到这里,郑迟控制了声音和节奏,让自己慢慢地停下来,最后还带着一点上气不接下气的轻笑,以此收声,只把那嘲讽的表情留在脸上。
“吃饭吧,老公。”柏嘉轻声细语。
“柏霖呢?”郑迟挺体贴地问了一句。
“她今天不想下来吃。”洪柚回答。
郑迟点点头,又笑了:“知道了,你们不想她掺和。怕什么呢,让她下来看你们作弄我呗,总之她也会长成像你们这样诡计多端的女人的。”郑迟一股脑儿地把话丢出来,看着柏嘉和洪柚的反应。
但柏嘉只是把他往桌边挪了挪,调整位置。自己和洪柚一人拿了把椅子在郑迟到两边坐下。
“菜够好的,真是精心准备了,”郑迟说,“但是比我妈做的真的还差一点。”
“你认得这桌菜。”洪柚说。
“认得,化成灰都认得。”郑迟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餐具看了看,“接下来干吗?重演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你们俩谁想演洪燕,谁想演我妈?你们是已经商量好了,对吗?总之,我会是陈家桥那个倒霉蛋,就在今天,要被你们毒死。”
“你也承认,知道陈家桥被下毒。”
郑迟咧嘴笑着:“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现在饿了,好几天没有像样吃饭了,现在我要吃一顿,来啊,给我盛菜。”他拿起筷子,把面前的盆子敲得当当响。
洪柚把每一样菜都给他夹了一些,郑迟在桌面上轻叩着自己的手指:“挺好的,我都想通了,你们真想毒死我,我也没意见,被你们折腾到这个地步了,我先吃饱了再走,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趟。”
“你可从来没有饿着。”
洪柚把餐具递给他,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尝了几口,然后慢慢地开始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
郑迟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两个女人,她们一定是排练好了各种对话,想要来试探自己,看他忽然这么破罐子破摔,反倒被打乱了节奏。他一定得好好掌握这个局面,把她俩想说的话都噎回去。
“怎么了?”他问,“都不说话?那我先来正式介绍一下吧。”
郑迟摊开左手掌心,对着柏嘉:“这位是我的太太柏嘉,当初是她跟我求的婚。别人看着我们是挺般配的夫妻,而我们之间也真的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甚至都不太吵架。我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是你根本不屑维系这段婚姻,不屑到什么程度了呢,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你都懒得跟我闹矛盾。我心里知道,当我们多少年都没有夫妻生活,以后也不可能再有的时候,这段婚姻就已经完了。”
他又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这位是我的青梅竹马,洪柚。看上去她像是个一心爱着我,没什么头脑的小三,冒冒失失地在最近几个月闯进了我的生活,但没有人敢相信,这一切都源于她自以为深思熟虑的安排,不怎么周密但又可怕的策划。她从小就喜欢男人,喜欢钱,喜欢仪式感,就跟她妈一样。每做一件事,她都有很强的目的性。但真的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也已经淡了,不如,吃完这顿饭,我们三个人就放过彼此吧。”
郑迟观察着洪柚和柏嘉,两人表面上看着都没什么慌乱的神情,但凭他对她们的了解,洪柚应该在想下一步怎样出招,而柏嘉此时已经开始退回几步,思考着一开始和洪柚的联手是不是个错误。
“来啊,咱们聊聊吧,好不容易三个人一桌吃饭,这桌子上也没别人。”郑迟说,“你们是相信爱情,还是相信婚姻呢?来,二选一。”
“我相信婚姻。”洪柚慢慢地舀了一碗汤。
上钩了。郑迟心里暗喜。
“如果你工作一直不稳定,如果你经常需要搬家,甚至于你干的活不能让你随时随地看手机,那你就不会相信爱情,因为那是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洪柚说,“但婚姻不一样,它是种承诺,你要付出一些代价,抵押一些自由和自我。”
郑迟看着柏嘉,略略有点怜悯她。
显然,柏嘉也决定加入这场游戏了,她顿了一下,接过了洪柚的话头:“我相信爱情。”她简单明了地说,“有些缘分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真好笑。郑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跟这两个女人尝试这样的饭局。她们好像都是在说真心话,但这反差让人喷饭。一个浪荡又随便的女人说自己相信婚姻,而另一个拥有婚姻,这辈子就没谈过几次恋爱的女人,则说自己相信爱情。
人啊,从来就是向往那些自己未曾触碰过本质的东西。
郑迟想着,反思着,自己的写作也一样。多少年他的灵感都是干巴巴的,却没想过最大的创作资源就在自己身边,那些他分别爱着的女人们。他应该从一开始就不要对她们隐瞒彼此的存在,这样碰撞出的火花,也许早就让自己构思出一部新作品,真正的家内之罪。
洪柚很自然地接着柏嘉的对话,她俩真的开始聊上了。
“你让我好奇了,你竟然不相信婚姻?”
“可能因为我经常在手术台上,能看到人身体打开的部分。你知道吗,没有一具躯体,被打开的时候是美丽的。但作为医生,就不得不去正视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有坏的就修复,有烂的就割掉,然后再缝合起来。婚姻的本质也许就是这样,它外表完整,但内里的真相就是那个样的。”
柏嘉真诚地描述着,郑迟正在往嘴里塞一块猪肝,忽然被她说得恶心到了一下。
“那我跟你的沮丧是不同的。”洪柚说,“我不相信爱情,就像是做菜需要新鲜的材料,再高明的手法,再厉害的配方,做完了也只能当场吃掉,放不过一晚上。一盆菜必然会过期,会变质,再贵再好的食材,最后也只能倒掉,不然就只会让人中毒。”
“那不是很好吗,只要不想着一生一世,就可以遍尝美食佳肴。”柏嘉轻轻说,“但如果把自己的终生只托付给一个男人,那你的下半生就会活在谎言里。”
“是吗,老婆?”郑迟忽然插嘴,“我怎么记得,结婚的时候你妈跟我说,婚姻的基础是信任呢。”
洪柚抬起头来:“所以你爸妈到现在都还彼此信任?”
柏嘉尴尬笑了笑:“因为他们早就离婚了。”
郑迟又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真是有趣。”他笑了一会儿,又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好几口,“你们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了吧。我可以理解,给我精心做了这么顿饭,是为了惩罚我,但现在,我倒是觉得很享受呢,这种三个人在一起的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