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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柚坐在郑迟躺着的床头,她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客卧瞬间被洪柚收拾干净了,书都从床的一侧拿走,虽没有像样的书柜全部收纳起来,倒也是整整齐齐排列在墙角。
郑迟看起来仍然很虚弱,他想方设法要动一下脖子,却没成功,只能转动眼珠,从眼角瞟了一眼床头柜上,有碗洪柚刚刚端进来的粥。他的眼神糅合着警惕、鄙夷和愤怒。但在药物作用下,这段时间他也只能任她摆布了。
洪柚看着他笑了:“能说话了吗?试着说说吧。”
“你……给我吃了什么?”郑迟气若游丝。
“杯子底没洗干净,你就拿去装咖啡了,也不是我的错吧。”洪柚语气轻松地回答。
“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来,先把粥喝了。”洪柚拿起碗吹了吹,自己先试了一口,“看,这次保证没有下药。”
勺子伸到郑迟嘴边,他一动不动。洪柚用了点力,拨开他的嘴,粥大半进去,一小道顺着嘴角流下来。郑迟的表情甚是狼狈,洪柚拿起张纸巾温柔地给他擦了擦。
白粥温度正好,吃起来甚是美味。郑迟面无表情地咽下半碗,感觉元气恢复了三分之一。他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身子,张嘴的速度比洪柚伸勺子的速度略快了点。
洪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忽然把碗又放下了:“还是少吃点吧,你太太还在下面给你准备大餐。”
郑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洪柚似笑非笑,郑迟有点着急,“你现在悄悄告诉我,我们的事,我老婆知道多少?”
洪柚环顾四周,没看着他:“是你太太请我来家里干活,照顾你的。你说她知道多少?”
“别胡闹了。”郑迟略有点激动,轻轻喘着气,“你一直在给她上厨艺课,是准备怎么样?勒索我?你是想要钱吗?”
洪柚把脸转向郑迟,摇了摇头:“我可能会请她听我说说二十年前咱俩的故事吧。”
“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咱们都还都不懂事。”
“你以为我想说咱们在一起的事?”洪柚悠悠地说,“你错了,我想说大年三十晚上的事。你太太应该从来没听过吧。”
“她有什么必要听这个呢?”郑迟挣扎着想起来,这会儿他说话比之前利索多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是孩子,都被吓坏了,有心理阴影了,真的有必要让这个阴影跟随我们一辈子吗?”
洪柚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了笑:“可能我真就是你一辈子的阴影吧。”
“你是不是有病?”郑迟像是想要扑腾起来,再把身子坐直一点,他顿了顿,“旁边抽屉里有烟,你给我拿一支。”
洪柚拉开抽屉,找到一包烟和打火机,拿了一支给他点上。郑迟猛吸了两口,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又像是趁着吐纳的空隙想了一会儿问题。
“这样行不行?你要是经济上实在困难,之后我会给你想办法,等明天一早,你就尽快离开这里,从我和我太太眼前消失,好吗?”
郑迟此刻倒是很像个忠诚的丈夫,但也跟所有丈夫一样,忠心耿耿却不忘贪得无厌,谨小慎微时则把放浪形骸抛到了九霄云外。
洪柚换了个位置,在他床头坐下,离他更近一点观察他:“你不懂,我就是不想放弃你。”
“我明白,你就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我不喜欢被要挟。”郑迟语速快了一些,“我不明白你用了什么手段,把我老婆蒙在鼓里。但裘柏嘉是个聪明人,再不济,我妈也会发现你。”
“你妈回老家办事去了,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行,你可太有本事了,这是触犯法律。”
郑迟将烟抽完,刚去够烟灰缸,洪柚心领神会地欠一欠身子,拿起来递到他面前。看着洪柚眼眶略略泛红,郑迟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想说什么,趁现在她在楼下,就赶快跟我说吧。我能做到的,会尽量去做。”
洪柚静默了一会儿:“我想问二十年前的事,陈雪枫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郑迟愣了几秒。
“他有什么可被冤枉的?”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自己也认罪了,不是吗?他杀人的时候,我跟你,还有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我们看到的只是陈家桥被刺伤了,陈雪枫拿着刀。”
“那你想看到什么?给你现场直播杀人吗?”
“那我换个问法吧。”洪柚看向了墙角那些被她堆得整整齐齐的书,“那天我们去桥洞之前,你来我家干了什么?”
“我去你家送陈家桥平时一直吃的补药。”郑迟说,“那是我妈让我送去的。”
“那些药有没有被人动手脚?”
“我懂了。”郑迟露出苦笑,“就因为你妈被警察叫去问了话,所以二十年来你死死揪着不放的,就是到底谁给陈家桥下了毒。我跟你说,他最后是被自己的亲儿子用刀捅死的,法医也说了那点毒根本不致命,如果我妈想要弄死他,真没有必要。”
“你怎么会知道法医怎么说?”洪柚忽然抬起头来,“那时候你才十五岁。”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郑迟反唇相讥,“你会用手段,我也会。谁都想把过去的事情弄个清楚,但我告诉你,法律是怎么判的,事实就是怎样的。”
“可你妈在药房工作,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很容易弄到。补药本来就是她给陈家桥弄到的私货,她如果把胶囊打开,把毒药掺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她脑子没这么笨,”郑迟有点不耐烦,“正因为在药房工作,如果真有疑点,警察应该重点问她。”
“那是你吗?”洪柚看着郑迟,“其实在怀疑你妈之前,我一直觉得是你。”
郑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原来如此,你这么演了全套的戏,就是因为怀疑我?你就为了这事,给我也下药了,你至于吗你?”
“因为那天是你送的药,你没敲门就进来,直接把药放在碗橱里了。为什么?”
郑迟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某个方向,似乎在回忆着那一天。
“因为那天我不想见到你,这样就不用跟你说再见了。”他慢条斯理叙述着,“其实那天之前,我妈已经做了决定了,她已经同意跟陈家桥离婚了,年初六就去民政局办。所以他来吃最后一顿年夜饭,也最后一次帮我妈过个生日,就这么好聚好散。药是她直接在卫生所开出来的,我替她从卫生所取了药,如果直接回家,也一定会经过你家,不如我就送过来吧,就是如此而已。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想见到你,所以你在叫我的那一刻,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告个别。”
“但最终,这告别不太成功。”
“那也是怪陈雪枫,怪那些当年的大人吧。”
洪柚像座雕塑一般坐着,郑迟轻轻拿起她的手,握了一下,没有任何暧昧,确实是那种亲朋好友之间的握手。
“对不起,可我还得往下说。后来警察来我家取样调查的时候,我发现那两瓶药不见了。”
郑迟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真正的疑惑:“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俩在桥洞分开之后,就各自回家了啊。再后来就……”
“我总觉得,这事情很不对劲。”
“药不见的事情,你跟警察说了吗?”
“没有。”洪柚把手从他的掌心抽走,“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说。”
“那会不会是陈家桥出事之后,你妈扔了这两瓶药,反而引起了警察的怀疑。”
“这也说不通吧。”洪柚说,“最近我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推测,我跟你约了在桥洞见面之后,陈家桥是带着这两瓶药去的你家,然后就把药留在了那里,是你妈处理掉的那些药。”
郑迟的脸色瞬间又青了:“又来了。怎么还是回到这个事情上。我告诉你,我跟我妈都是清白的,你怀疑我们,那真就是疯了。”
洪柚抬腕看了下手表,时间不早了,她不能让柏嘉一个人在楼下干所有活。她站起身来:“先不说了,你好好养着吧。”
“太可笑了,你把我这么关在家里,一遍遍来问,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那如果我告诉你,是你母亲给孟杨下的药呢?我手里有确凿证据。”
郑迟的身子微微一颤。
洪柚走到楼下厨房,看着柏嘉已经把各种食材准备得七七八八。
“聊得怎么样?”柏嘉抬眼看了她一下。
“他应该还是有所保留。”洪柚答,“但是,我用孟杨的事情激了他。”
柏嘉没说话,低头继续弄菜。洪柚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真厉害啊,现在你的刀工马上就超过我了。”
“怎么可能。”
洪柚看着她劳动了一下午,手部动作越发娴熟,人却显得越来越沉静,她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没有。”
“真的抱歉,要让你跟我一起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柏嘉停下来,对着空气长出一口气。“荒唐吗?我们经历的一切才是荒唐。”她撕了张厨房纸巾擦了擦手,把郑主叶留下的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洪柚,“你说的事情不无道理。”
笔记本的某一页,字迹工整地抄着些药方。前十几个看着日常又实用,有治偏头痛方、腰痛方、气血不足方等等;看到中途,有缓解失眠的安睡方,治月事不调的养阴方,也有引起丈夫性趣的房中方;再看下去,则分别是:求子方、堕孩方、阴阳转胎方等;后面的几页,则有各种解毒方,旁边则附着各种中毒的症状,以特别小的字注释着,服食半钱、一钱、二钱等剂量分别会达到的不同程度。洪柚往后翻页,有一大张粘在本子上的折叠起来的招贴画模样的纸样,她展开,是份颇有年头的中医食物相克对照表,手绘的蔬菜、药材、果实、水产和肉禽蛋类都看着很复古,上面细细地用表格形式记录了哪些食物在一起吃会让人体逐步产生毒素,但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则语焉不详。郑主叶倒是细心,在每一交错栏中特地标注了些自己的笔记,类似某某与某某同食虽可致胃寒,但仍属轻微不适,某某与某某同食会让人晕眩纯属以讹传讹,某某与某某同食若加入另一味药材,会让症状加重,云云。
洪柚皱着眉:“这不就是教怎么下毒的指南。”
她把那张图折叠回去,快速往后翻着。郑主叶的业务知识倒也与时俱进,前半部分都是中药,后面则慢慢出现了西药的用法用量。她在某两页间停下来,那里专门记录了各种安眠药的用法,人的体重以千克计,多少用量会导致多久的睡眠,睡眠深浅度之类。
“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柏嘉感叹着,“我相信她记了那么多东西下来,一开始是真的想要学习。”
“是吗?”洪柚放慢了阅读速度,一边用手指点着页面上的字滑动着一边对柏嘉说,“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学校一组织春游秋游,郑迟就会生病。同学提前约他出去玩,到了那一天早上,他也会准确无误地生病。如果他有一天没有在家吃饭,而是在外面的餐馆或者小摊上吃了东西,那第二天,他就会拉肚子。但是第三种情况,那病得的是最轻的。”
“什么意思?他母亲给他下药?”
“据郑迟自己说,刚生下来的时候,他身体很弱,经常生病。那时候镇上医疗条件不好,他母亲又没有太多钱和时间带他去县里的大医院,所以,仗着家里有中医的一点传承,她就开始自己给郑迟看病,自己开药,自己医。时间长了,郑迟一天不吃她给的药,她就一天不踏实。最后就变成了,她就是相信儿子一直是生病的,除了她,谁都医不好。”
“全都弄妥当了,就等你下锅。”柏嘉坐下稍微歇会儿,“你知道吗,有一种病叫作孟乔森综合征,病人的症状就是,相信自己或者某个自己身边的人,一直是有病的,一直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后一种情况,最多见就是发生在母亲和孩子身上。”
洪柚把本子交还给柏嘉,在煤气灶上点起了火,开始热锅。
“你一直同情你婆婆。”
“她一直对我很好。”柏嘉拿着菜谱本子,打开洪柚刚才读过的地方,又看起来,“有时候我很想知道,她在心里到底把自己排在第几位,也许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末尾。”正说着,柏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等等,先把火关了。”
“怎么了?”洪柚把开关一扭,锅放下,急匆匆走到柏嘉身边。
“你来看这里,这是什么?”柏嘉把手一指,后面几页密码一般地写满了日期、数字和人名。
“108,4月7号,王九英,4服,3.6元。045,4月9号,徐缯横,7服,11.8元。这是什么?”
柏嘉忽然明白过来:“你看,前面所有的药方上都有编号,从001到200,108是月事不调,045是肾虚。这后面写的其实就是药方、日期、人名、开了几服药,收了多少钱。她应该是一直有帮人私下配药,给家里赚点外快。”柏嘉前前后后地翻着,手慢慢停在某页,语气也渐渐冰凉起来,“她开了不少药,是帮人堕胎的……”
一桌子菜终于完成了,洪柚也终于松了口气。
柏嘉说她先去楼上主卧安顿好柏霖。确实,这顿饭不需要她的参与,这些破事也不值得她一个年轻女孩儿知道太多。可谁不是从年轻女孩儿长成今天满腹秘密但也并没有老于世故的成年人的呢?洪柚在桌边坐下,看着丰盛的菜式,心里想着郑主叶和洪燕,在多少年前,她俩都曾是平风镇长得漂亮的女孩,只不过类型不同,梦想也不一样。书香门第的姑娘想要安安静静在家侍奉父母,日后成为一名本地的医生。做餐馆生意那家的女儿则不甘寂寞一点,她想要到外面看看,亲手触碰那个她想象中的更大的天敌,也想知道,一样是用食物取悦人,外面的风情和小镇的味道会有什么不同。
但到头来,这两个女人还是没走出自己的世界,兜兜转转回到那个小地方,她们又遇到了,且沦落到争着给同一个男人做菜,以求自己得到一个丈夫,一个家庭,一个让外人们认可的未来,是多么可悲。但究其根本,好像在那个年代,她们也没得选。就算母亲再能干,可以主持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餐馆,就算郑主叶性格再强势,可以一个人把儿子从小带到大,还维持着老宅,她们仍会觉得,不冠上某人之妻的名号,不光自己的生活不完整,就连自己的孩子都矮了别人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