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妈舍不得用,放那里好久了,都可惜了。”
郑迟把香水瓶子放在洪柚手里,洪柚踏进房间几步,也只是默默看着。郑迟看她就是不肯动,便体贴地又拿过来喷了几下。
两个孩子一下闻到了浓烈的香味,有点惊慌失措。
“哇,这么香!”
门忽然打开了,郑主叶出现在门口:“郑迟,这是谁?”
“嗯……妈,这是我同班同学,刚才摔跤把自己弄脏了,我给她喷一点你的香水……”
洪柚倒是不像郑迟那么惊慌,她大大方方地看着郑主叶:“阿姨我们见过的,我是丽豪炸鸡店的,我妈妈叫洪燕。”
郑迟在梦境中,再一次地,看着这一个场面,两个女人互相直视着,毫不避让地看着对方的脸。
梦到了这里,最好的部分仿佛就过去了,他已经不想再经历一遍接下来的事情。
郑迟努力想要醒来,但头却沉沉地痛着,无形的手依然拽着他的身体,要让他把所有的过往再完整地沉浸一遍。郑迟死命抵抗着,但就是动不了身体,也没法睁开眼睛,但这抵抗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作用。所有的事情都加快了速度,推着他在梦境中行走着,他的脚步被迫快起来,直至慢慢地需要跑起来,不然就会跌进更大的黑洞中。
那一桌丰盛的饭菜,是郑主叶花了比平时多几倍工夫做出来的。有如工笔画一般的精致小菜,但就算是全准备好了,任何人也不能先吃,要等陈家桥回到家,坐了上座,郑主叶才开始战战兢兢上菜。席间聊什么来着,好像是陈家桥客气起见,给洪柚夹了块肉,又说了几句新开的炸鸡店生意很好之类的话,郑迟怔怔听着,一低头,下去了一大半饭的碗里却多了好几筷子的菜。这边洪柚还在乖巧地回着话,邀请一家人都去正式尝尝洪燕的手艺,郑迟却已经不想吃了。这一桌子菜都剩下,谁爱吃谁吃吧,十几岁小少年荷尔蒙高涨的时候,只想两个人赶快离开这里,在桥洞里做最无忧无虑的自己。
睡梦中,郑迟的脑子拼命快进着,要放下碗,要站起身,陈家桥此时踱上楼看电视去了,陈雪枫像是知情识趣一般,说今天他来洗碗。郑主叶没来得及抓住郑迟,他便给洪柚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去门口等他,他则去后院借陈雪枫的自行车一用。就在这一刻,他猫着腰,走到自行车前抓住手柄,听着母亲郑主叶还在厨房叽叽歪歪。声音从郑迟头上的小窗传出,他慢慢直起腰看了眼,正见到郑主叶和陈雪枫并排站在水池子前,两人背对着小窗,虽看不见脸,却能看见陈雪枫忽然环绕住了郑主叶的腰。他是要去够水池子中的某个盘子吗?郑迟心中一惊,只听到砰的一声,果然是盘子在地上摔碎了。
郑迟踢开自行车的刹车,用了最大的力气,跑出了院子,到门口经过了洪柚身边,竟然没停下来。他只听到洪柚在后面叫他:“郑迟!郑迟!”
他想停下来,但又怕如果现在停下来,就必须永远待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和这段记忆里了。郑迟看着年少的自己,推着自行车,越跑越快,刚想要对着那个喘着粗气的背影苦笑,一瞬间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手握着自行车的把手,脚下越来越沉重。
但他不能停。真是奇怪,他依然可以听到洪柚叫他的名字,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回头。
他奋力地往前冲着,路过了一个高挑美艳的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是成年后的洪柚,她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他的手,但又似乎没打算花太大力气做这件事,见他走过,手指只是在他肩膀处蹭了一下。
“结婚愉快。”
成年后她的声音变得更有磁性了些,笑起来的嘴角和颧骨处的柔光还是原先那样的弧度,但不知为何,这祝福听着像诅咒。
他不想停留,继续冲的时候,又看到了路边穿白纱的柏嘉。她有点紧张的样子,看到他在跑,于是也跟着跑,长长的裙子看着容易绊倒。他想伸手帮她一把,但一只手刚离开自行车手把,车头便猛地一歪,他的半边头痛得眼前一黑。
“怎么办呢,我都没看过你喜欢的那些推理小说。”她的语气有点担心。
“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我最爱读的书,花一辈子去读。”
“真的吗?”她的笑容有点怀疑,“我很简单的,你翻两下就读完了。倒是你,看上去有点难猜。”
柏嘉忽然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一晃,自行车停下了,郑迟面前是扇门。他再定睛一看已经反锁上了,一个女人堵在他面前,用身体挡着门不让他走。
那不是柏嘉,那是孟杨。
“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就是怕了。”
“是,我怕。本来就是玩着闹着弄假成真的事,你还对我上瘾了。”
孟杨一步步走过来,她的后脑勺开始流血,顺着脖子一直流到前胸,但奇怪的是,她的脸还是那么甜美:“你没有对我上瘾吗?”
她问出这句话,郑迟推开了自行车,一把揪住孟杨,大力按在墙上。印象中她是个高个子女人,若有心也是可以跟郑迟厮打几个回合的,但这会儿,孟杨笑着,流着血,整个人却变得软趴趴的。郑迟再一用力,她便迅速瘫倒在墙根,倒下去的时候仍在笑着看他。
郑迟慌乱起来,想要打开门走出去。这地方上了锁倒也没关系,这不就是他经常跟孟杨偷情的那个仓库吗,他知道备用钥匙在哪儿。但等到他抖抖索索打开了门,却看见郑主叶站在门口,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
“你要干什么?你要死!你要死!骗你老婆!骗你自己!你以后不要叫我妈,也不要让我再帮着你。今生今世,我都在辛辛苦苦为了你,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你跟那些男人有什么两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永远都吃不饱。我让你再贪吃!让你再偷吃!”
郑主叶连珠炮式骂着郑迟,打着郑迟,每一下都在脑袋上,让他头疼到眼冒金星,渐渐招架不住。而仓库里传来不知是谁的小声抽泣,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这抽泣慢慢转为更绵长的呜咽,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号啕。
郑迟在梦中拼命想保护头部,又想捂着耳朵,他渐渐清醒过来。嘈杂声渐渐散去,他睁开眼呆滞了一会儿,依稀分辨出这里是双清潭医院,自己躺在病床上,周围拉着帘子,灯光昏暗。
他试图坐起来,身体却沉得跟石头一样,头痛欲裂倒是跟梦里一样真实。郑迟想要叫人,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最后竟然只能吐出一个字:妈。
帘子外走来了几个剪影,看上去都是女人,似乎手里还都拿着东西。郑迟正在疑惑,帘子却嗖地拉开了。是手里拿着些日用品的笑容可掬的柏嘉,还有几个平日里跟柏嘉同一科室的女医生。
柏嘉在床沿上坐下来,身体对他微微倾斜:“老公,你吓死我了。”
这不像是柏嘉会说的话,郑迟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实在开不了口,因为气息的确微弱。
柏嘉凑近他,淡淡地微笑着,那几个女医生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郑作家啊,你可把你太太急坏了。”
“还好没什么大事,就是樟脑中毒了。”
“樟脑中毒还挺少见的,以后可以成为郑作家笔下的素材。”
“那也没办法,这个季节嘛,就是白蚁多,一定要用大剂量樟脑来杀。谁让郑作家是好老公呢,文武双全,自告奋勇替裘大夫的闺蜜去灭白蚁。”
白蚁?郑迟的脑子还能动,飞快地转了一下之后,他想起来了。失去意识之前,他是在绿房子,老房子里确实有白蚁,但,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老公,你要起来吗?”好不容易思维连上了片,柏嘉又打断了他。
“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哎?裘大夫,我们要帮你把郑作家送上车吗?”
柏嘉分毫不差地保持着幅度差不多的笑容:“不用,我请了个临时可以照顾他的人,我俩一起就可以了。”
“哇,这么贤惠,这一会儿护工都找好了。”
“不是护工,是之前我妈妈用过的保姆,特别会做饭。”
什么?郑迟的头痛瞬间加重了一点,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是应声而来,从病房的门口,慢慢走向病床。而郑迟无力地躺在床上,仰天看一群女人微笑着齐齐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成了瓮中之鳖,也许连鳖都不如,他现在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具备。
洪柚对着他,慢慢俯下身子:“郑先生,你喜欢吃什么,等你有力气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定把你照顾好。”
“小裘啊,你老公虚成这样,这几天你也在家多陪陪他。”
“是啊,裘大夫,单位里有我们呢。”
女人们温柔地你一言我一语,郑迟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从脑内发出“啊”的一声嘶吼。


第十五章
柏嘉在厨房打开了郑主叶的菜谱本子。说真的,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要打开这本巨大的本子,好好看看。她随便翻了几页,里面果然包罗万象。大多是手抄的菜谱和药方,另一些是老旧的剪报,不外乎也是些跟做菜和食补有关的类似主妇小妙招的报纸专栏,再有一些,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记账,与菜谱搭配着,似乎在提醒自己,最近要完成这一道菜,一共要花掉多少钱。婆婆是个细心的人,柏嘉边看边根据每一个新本子所标注的年份推算着。看来嫁给陈家桥之后,她也没准备让自己放松一点,仍然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小钟,刚才郑迟已经被安置到二楼他惯常待着的客卧里,这会儿洪柚应该跟他说着话吧。家里难得这么清静,父亲裘晏伟上礼拜开始就出差了,去昆明拜访一位研究脊髓损伤多年的专家,对柏霖手术方案做的最后一次确认。母亲这几个礼拜一反常态地都没来烦自己,恐怕一是因为父亲不在家,二是因为上次她坚决地对她下了逐客令。柏嘉看了眼窗外,柏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在花园里用平板电脑看小说。支走郑主叶是她的主意,现在不可避免地,自己也只得把整件事情跟妹妹全盘托出,把她也一起拉进这个计划了。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柏嘉深吸了一口气,把菜谱本子翻到了1999年。按照郑主叶的习惯,如果这是一顿隆重的、丰盛的饭,她就会提前写下所有的安排。
而在这一顿年夜饭之后,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二十年前的婆婆,在写下这些做菜方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即将再次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与她梦想中田园牧歌采菊篱下的生活,走得越来越远。
“茶油苦瓜拌金银蛋:先将纯碱、红茶碎末置于家中缸底,倒入沸水后不停搅拌,直至其全部溶解,然后投放生石灰,待自溶后,继续搅拌。静置片刻,取少量上层溶液,放在研钵内,加入氯化锌充分研磨,使其完全溶解,倒入料液中,3—4小时后,加入食盐氯化钠,再充分搅拌,继续放置48小时后,捞出残渣,大功告成。将大小基本一致的鸭蛋洗净晾干,将蛋放入盛有料液的缸中,码好,缸面用竹片覆盖,再倒入料液,直至把蛋全部淹没,才能盖上缸盖。25—35天皮蛋出缸后,要用残料上的清液冲洗蛋壳上的污物,切记,切记,不能用生水。然后将膜均匀地涂抹在鸭蛋表面,晾干后才能入馔。”
柏嘉对照着本子,她用刷子刷着皮蛋表面的污物。洗净剥开后,切成一瓣一瓣。苦瓜在蒸笼里已经蒸好,拿出来切成片。茶油做的拌料费了她一点时间,柏嘉用手指尝了尝,不太满意,那就还得等洪柚过来调整一下味道,最后淋在摆好的苦瓜和皮蛋上。
“兔肉火锅:《山家清供》记载,林洪游武夷六曲,遇到止止师。雪天,他们捕获了一只兔子,不知道该怎么吃。止止师提议说,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也就是说,把兔肉简单切成薄片,稍微腌制一下,烧滚水生烫兔肉。必须是年轻鲜嫩的兔肉,才会有好的味道,否则,就不会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的效果,就没资格叫作‘拔霞供’。”
好的兔肉不易买,但洪柚总买得到。柏嘉拿着刀,一片片细致地片着兔肉。选这样的菜式,婆婆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呢。柏嘉拿了口小锅,加了大量的姜片和香辛料,等水滚了,先试食一下。她把一小卷肉放下去,略烫了一下,到半熟状态就捞出,兔肉精瘦,颜色偏深,半生不熟时是剔透的模样。柏嘉用筷子把兔肉卷起点炸葱,又蘸了调料,尝了尝,确实软嫩鲜美。
“风干七鳃鳗炒本地芹菜:七鳃鳗,别名八目鳗、七星鱼,光滑无鳞,尾部侧扁,头两侧眼后各有七个分离的鳃孔,是以有人把这七个鳃孔跟眼睛加在一起,当作八个眼睛。七鳃鳗的卵极小,产卵后,亲鱼全部死亡。孵出的幼鳗随水漂流四方,为保护自己,只能躲藏在泥沙中,夜晚再出来找食物。经过四五年后,七鳃鳗练就了新的本领,就是用吸盘附在大鱼身上,偷偷吮吸其血肉。但风干的七鳃鳗,味道鲜美,与本地芹菜同炒,有特殊的香味。鲜鱼捣烂,也可以入中药,涂敷在面部,专治口眼歪斜。”
鳗鲞据说是早先从陈雪枫那家货行买的,柏嘉用手将其撕成一条条,切完芹菜后就等着洪柚过来下锅煸炒。
本子上的几页菜谱对应着厨房里洪柚不知从哪里迅速搞来的一大堆食材,这是检验自己所学厨艺的好时机。这有点像自己刚刚开始学医的时候,你以为会循序渐进,但却总会发生意外,硬逼着让自己立马就要上手。这种情况对于柏嘉来说,甚至不算是个考验。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先行处理着。
还在轻缓舞动蟹脚的三门青蟹,先得蒸熟,然后再把蟹肉拆出来。新鲜猪肉得选略肥一点的,手剁成猪肉糜,之后和蟹肉混合做馅料。水中大大的田螺正等着剪去尾部,抽出污秽的肚肠,这时候的螺肉并不肥美,只是要它们成为馅料的容器。鸡肝和猪脑需先用油轻煎,之后做肝脑合炒豆腐。水池子里还有蚬子和蚌等着她做精细活,剔下鲜美的一小口,之后跟海鸭蛋的蛋液一起下锅,会是最暖烘烘的海鲜烙饼。当然,不能忘记那碗面。一般都会用普通的干面,但郑主叶却喜欢用更细的纱面,顾名思义,那是如细纺的纱线一般的面,但更讲究的则是汤头。上好的虾干、香菇、马鲛鱼干和一些新鲜小白虾及蛤蜊熬出的汤,里面还要加上刚榨的鲜姜汁和晒干老姜熬煮的一点姜汤。煮面不困难,难的是讲究时机,在吃了一大桌子菜之后,如果有人想要吃面了,不能让他等太久,得应声把面端到他面前。
不知不觉,厨房里的光线变暗了一些。柏嘉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几乎已被亲手处理好的食材包围了。而所有的这些,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跟二十年前的那席年夜饭一模一样。
她在做跟郑主叶当年做过的一模一样的菜,而在这房子的另一间屋子里,正在重现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背叛。